我在长江路底,一个蔬菜批发市场旁开了一家山东饭馆。
提起王记饭馆,那是响当当的招牌,整个批发市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就连远在山东老家的老乡,也知道王记菜馆的赫赫威名。
我十五岁便只身一人从山东老家来到城里,在一户人家里做保姆,这一做便是好几年。
这家人见我已到了结婚的年纪,在他们家又踏实肯干。
十分热心的帮我张罗着婚事,后来在雇主家的操持下,我嫁给了本地的一个小伙子。
他比我大了七八岁,人倒是好人,待我知冷知热的。可惜呀!是个短命鬼,结婚不到三年就走了。也没有留下一儿半女的。
一个女人家,漂泊在外地,又死了丈夫,总得有点打算,七拼八凑的才开了这家饭馆。
来饭馆吃饭的客人,都是在批发市抗大包的苦力或者是来批发市场批蔬菜的流动小贩。
一个个荷包干瘪瘪的,想要从他们身上榨下油水来,比老黄牛推磨还难。
不过也全靠这些穷客户的帮衬,我一个女人家才在这里站稳脚跟,一开便是十多年。
他们大多是我山东的老乡。一个个撇家舍业的,光杆子一个来南方讨生活。
这批老光杆子,长年在我这里包饭,有的一包就是一两年,有点甚至包了七八年。
大家都是山东老乡,来饭店吃饭的顾客,聊起来,不免要攀上亲戚。
像那个李老头,论起来,我还得管他叫一声大哥,他管我叫大妹子。
他在我这里一包饭就是七八年,一直吃到最后一口。
李老头在批发市场扛大包,扛了好些年了。好不容易将孩子拉扯长大,眼看孩子们都已结婚生子。
可如今他的背也驼了,两条腿直打颤,还要继续在市场扛打包呢!
一日,李老头来小店吃饭,我见他面色不似往常,满是阴郁。
我笑着说道:“李大哥,今儿咋臊眉耷眼的。丢钱了?”
“可不是丢了钱了吗?”李老头脸上的皱纹堆叠在一起,眼眶深深的凹陷下去,眼塘子乌青,下垂着眼帘,他的声音沙哑,苍老,带着几分悲凉,喃喃的说道:“大妹子唉!大妹子唉!你老哥的饭碗丢了。”
我连忙问道:“几时的事?好端端的怎么就,说丢就丢了呢?”
“这帮小兔崽子,哪个不是我从来老家带出来的,跟在我屁股后面扛大包。如今嫌我老了,不中用了,一脚把我踢出来了。”
李老头说到这里,突然猛一拍桌子,恨恨的骂道:“这伙子人,还是我拉起来的呢!这帮小兔崽子,丧尽天良,不要良心呀”说着说着,李老头呜呜的哭了起来。
我看着又可怜又可笑,忙劝解道:“李大哥,想开点。如今你孙男娣女的一群,还和这群生瓜蛋子搅在一起做什么?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回老家去,逗弄着孙子孙女,也享享清福。”
李老头唉叹一声说道:“咱哪有那个命呀!一天不死,就得想办法刨食吃。”
李老头这一把老骨头,别说扛大包了,有时我看他捧起碗来,手还直打颤呢!哪个年轻人肯吃亏,和李老头一起合伙扛大包呢?
这有儿有女的,老了尚且这样艰难,别说我这个孤老婆子了。
我于心不忍,便给李老头在附近找了一个看大门的活,虽说钱少,好歹吃饭不成问题。
店里的这帮客人,老帮菜们管我叫大妹子。小青瓜蛋子们,倒是一口一个老板娘的叫着。
小二楞子来城里已有四个多月了,一来便开始在我这儿包了饭了。
小二楞子,个头不高,人也看着干瘦干瘦的,走起路来直打晃,人看着也呆愣愣的,无论是说话还是办事都直愣愣的。他在家排行老二,人们都叫他二愣子。
近来有一个多月,他都没有小店吃饭了。他还欠我三个多月的饭钱呢!
我们开饭管的,是做生意,又不是做慈善的, 哪里经得住他们这样拖欠。
一天晚上,几个年轻的小伙子大剌剌的来到饭馆,点了一盘猪头肉,一盘花生米,几碟凉菜,又要了瓶老白干。
我瞧着着群小兔崽子,毛还没长全呢,居然像模像样的学着喝起酒来。
我将菜一一端桌,转身要走时。
“哎,老板娘,我们点的酒呢?还不快上来?怕不给钱这么着?小爷我有的是钱。”一个尖嘴猴腮的黄毛吵嚷道。
其他几个兔崽子跟着起哄,跟着摔筷子砸碗的,鬼喊鬼叫的满是牢骚,一会儿说菜里的油少了,一会儿说菜洗不干净了。
我听后不由的大火,照着几个小崽子的额头就是几脑瓜崩 ,各个痛的龇牙咧嘴。
我看着这几个王八羔子,冷哼一声:“吃屎都不知道香臭的东西。才多大就学着人家喝酒了,今天敢学着人家喝酒,明天就敢学着赌博。
不知道,父母在家中惦念着你们呢?
嘴这么叼,想吃好的行呀!把钱掏足了,自然有好的吃。”
几个小崽子见我面色溫怒,各个都搓手着陪着笑脸,笑笑嘻嘻的说道:“老板娘,别生气,为了我们气坏了身体不值得。”
我冷笑一声说道:“我要是为了有你们这群小王八蛋气坏了身体,当真不值。当我在你们身上赚多少钱,发多大的财呢?”
我见他们小小年纪就抗大包出苦力,一个一个都弯着腰驼着背 ,眼塘子淤青,不由的心疼。
一面骂着,一面端来我刚煮好的猪肉水饺,往桌上一掷“快点吃,吃完赶紧滚回去。不要野在外面,明天天不亮还要出工呢!”
这几个青瓜蛋子还算有良心,我一顿斥骂,只笑嘻嘻的,不吭声。
我扭头走去厨房,刚走几步,又想起往常二愣子常和他们搅和在一起,不如问一下他们。
我转身问道:“小二愣子死哪里去了?最近怎么不见他来?还有三个月的饭钱没有结呢。”
黄毛见我问,不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的老板娘唉,怕是收不回来了。”
这些年也有那么几个客人,连饭钱也挣不出来,夹铺盖卷回老家的 。
也算我倒霉,白白让人家吃白吃了好几个月。
我听后不由的皱起眉头,没好气的说道:“这小子平时看着老实巴交。不是也想别人,夹着铺盖卷不声不响的溜掉了。我们做小本生意的,今儿你也赖,明个儿我也赖,哪里经得起这样陪,非黄了不可!”
这几个小子见我面色不似往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接茬搭话。
末了还是黄毛,扭捏了半天,吞吞吐吐的开口说道:“姑姑,他没走,正躺在房里呢!如今房东正要撵他走呢!”
“这是怎么回事!。”我讶异的问道
“您见了什么就都明白”
黄毛死活不说细因,我见他为难,也就没细细追问。
第二天一早,我趁着店里还没到开门的时间,按照黄毛说的地址一个人摸索了来。
那是一个暗不见天日的筒子楼,里面充斥着潮湿的霉味,密密麻麻的住满了人家。
小孩的哭闹声,大人的呵斥声。人们生火做饭的锅铲声,油爆的刺啦声,混杂在一起。
因为幽暗,只能看见黑影重重,看不清楚人。我扶着楼梯,摸索的爬到顶楼,二楞子就住的门口。
门居然大敞着,门口两边堆满一袋袋的垃圾,一股酸臭味。
我走了进去,穿过甬道,两边是一扇扇门。猛得,一个光着膀子,一身肥肉的男人,从一扇门里蹿了出来。
他上下打量着我,粗声粗气的问道:“你找谁。”
“小二愣子……李大祥”
他伸出手,往最里房间指了两下。
我走到底,站在门口敲了几下门,见里面没有人应声,又敲了几下。
“谁呀!”是李二楞,声音带着颤抖。
“是我,王记饭馆的”我应声回道。
“进来吧!”
我推门走了进来,房里很幽暗,什么也看不清。只有窗帘缝里,射进去一道道昏惨惨的白光。
“是王记的老板娘嘛?”李二楞声音颤巍巍的,从黑暗中飘忽传来。
“是我”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啪的一声,李二楞伸手将床头的灯打开。
白赤赤的光,让我感到一阵眩晕。我伫立片刻,等眼睛习惯后,看见李二楞穿着一间灰色的汗衫,背对着身躺在床上。
床上罩着一顶蚊帐,污黑污黑。
我走上前去,他掉过脸来,我猛然吃了一惊,脸上满毒疮。
他见我满脸的震惊,局促不安的看着我,面红耳赤。
我忙问道:“这是怎么了,去医院瞧过了没有。”
小二愣子见我问,咧着嘴居然呜呜咽咽的了起来,边哭边说:“老板娘我是不是要死了。他们都说我得了脏病。”
“他们是谁?你看过了医生了没。”我满是疑惑的问道。
“我干活的那户人家,我给他们卸了两个月的蔬菜。他们不但没有结我钱,还说我碰过的东西卖不掉,还让我赔他们都损失。”小二愣子哽咽的说道。
“瞧过医生没?医生怎么说?”
小二愣子哽咽的说道:“他们不结我工钱。其他人家见我这样,哪敢雇我。哪还有钱去医院。”
我仔细一瞧小二楞子的身上,满密密麻麻的毒疮,又红又肿,头上冒着黄脓。
小愣子身上的毒疮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起先没留意,不久全身都冒出毒疮来。
小二楞家里兄弟姐妹多,小小年纪便来城里抗大包了,钱没挣着,又得了病,也不敢跟家里人说。
来城里的路又远,父母大字不识几个,平时连县城都很少去,别说一个人来城里了。 家里没什么钱,说了也只能干着急。
我轻声呵斥:“那么大的小伙子还哭鼻子,也不嫌害臊。我看不是啥大病,我带你去医院瞧一下,让一医生开点药,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小二楞稍显局促的说道:“老板娘,我身上没有钱了。”
“有我呢!你怕啥。大不了等你好了再找份工,赚了钱还我。”说完也不等他说话,我便走出房间,站在门外等他。
我带他来到医院,医生说是真菌感染,挂了水,又开了一堆的药。
从医院出来,我对他说道:“回老家吧。你这样小,哪家肯用你。挣钱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小二愣子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我又带着他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明天回他老家的票。
回去时已是黄昏,天黄濛濛的,去公交站要走一大段路,我膝盖不好,走路来很慢,小二愣子扶着我的手臂,我俩一步一步走在马路上,两边是一顷绿油油的稻田。
上了公共汽车,我们坐在了车里最后一排的角落,车里很燥热,汗馊气一浪浪的扑来。
我在小二愣子的前一站下车,临下车前,我将一卷钞票,悄悄的塞在他的手里。
他羞怯的看着我,摇着头,拼命的摆着手不肯收。
前排的乘客听到响动,纷纷回头看。我向使个眼色,将钱硬塞到了他的手里。
我蹒跚的走下公交车,小二楞突然从窗户探出身子来说道:
“老板娘……老板娘……我不是故意不结饭钱的,等我有钱了,我把饭钱和你带我看病的钱,连本带利的还您。您相信我,我从来不骗人的。”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回去的路上,一个人注意点安全。”我点头答道。
车子已经开走,小二楞一个劲儿的趴在车窗上,不停的朝我挥手。
没过几个月,小二愣子又回来,他将欠我的钱一并都还上,还给我带了好多他老家的特产。
他又扛起了大包,闲暇时经常来我这个小管,帮着做些粗活。
后来他认识一个姑娘,带来让我瞧一瞧。那姑娘身量不高,单身材壮实,一看就是手脚麻利的。
二人在一起后,我全二愣子不要扛大包了,不如夫妻二人一起卖个早点啥的。二人在我的劝说下也做起来了小买卖。
我看着他在这城里结婚生子,安下了家。两家的来往越来越频繁,处成了亲人。二楞子和他媳妇也是一口一个干妈叫着。
转眼多年过去,我也上了岁数,腿脚已经行动十分不便了,加上又有心绞痛的毛病,我便将经营了几十年的小店兑了出去。
一日,我在家中犯了心绞痛,晕倒在家中。幸亏二楞子和他老婆来家中串门,在门外敲了几次,始终无人回应。
他们知道我腿脚不好,平时不怎么出门,又有心绞痛的毛病,怕我一人在家中发生意外,便叫了人将门撞开。
一进门便看见我晕倒地上,二楞子和他老婆匆忙将我送去了医院。
到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我心脏出了毛病,要做大手术,前前后后要花二十几万。
这笔钱不是我所能承担的,我在心中宽慰自己,如今能活了这把年纪,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何必再浪费这个钱,往后的日子能多活一天便是多赚一天。
住院的这些天,也是二楞子和他老婆忙前忙后的伺候着,但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便嚷着要出院回家。
二愣子和他媳妇听见也不接茬。一日,二楞子和他媳妇一声不吭的离开了医院。
傍晚时,二愣子和他老婆手里提着纸皮袋子,走进病房
他俩一见我就兴兴的说道:“您老安心治病,钱的事情不用发愁了,我们都带来了”说着将纸皮袋往我怀里一塞,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捆一捆的钞票,足足有了三十捆。
我看着,这一捆一捆的钱,顿时泪如雨下。这是他们夫妻俩的血汗钱,这是他们夫妻靠卖早点,一块一块攒下来的。
人老了,脾气也执拗了起来,他们夫妻还是扭不过我,在我的再三坚持下,还是将我接出来医院。
我告诉他们夫妻,我活到这把岁数,什么也都经历过了,没什么遗憾的。与其让医生开膛破肚的多活几年,不如少受点罪,体体面面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