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产业竞赛:不再平坦的世界

发煌说历史 2024-06-17 14:28:35

01 国运背后的技术浪潮

1901年,也就是维多利亚女王去世的那一年,一个叫麦肯齐的英国记者写了本轰动一时的书《美国入侵者:其计划、策略和进展》:

美国工业入侵导致,他们几乎控制了过去15年内新生的所有行业……伦敦生活的主要新特点,电话、留声机、汽车、打字机、楼房里的电梯,上述每个领域美国制造商都是一流的,在好几个领域还处于垄断地位。

当时美国GDP第一次历史性地超越英国,成为世界第一,美国的垄断巨头个个富可敌国。洛克菲勒控制着全球90%的炼油产能,卡内基一家的钢铁产量就超过了英国,摩根的财力足以比肩整个国家银行。

在此之前,新兴的美国与昔日的大英帝国,两个国家已经或明或暗地较量了一个世纪之久。

独立战争刚打完时,美国经济刚起步,主要靠种棉花低价出口到英国,而英国凭借先进的纺织技术加工成棉布卖回美国,美国处在产业链下游——18世纪的高新技术产业可不是半导体芯片,而是纺织工业。

美国人自然不甘心。1791年,美国开国元老、首任财政部长汉密尔顿向国会提交了一份《制造业报告》,阐述了发展美国工业的路径政策,其中毫不避讳地提出,要想尽办法从外部获取先进技术。

当时费城的一份招聘广告上就公然写着:“任何能够透露英国纺织技术机密的人,都将获得100英镑的奖金。” 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1793年,美国还专门出台了专利法,明确说明,不论技术来源,只要你来到美国,就可以直接申请专利,获得政府保护,说白了,就是山寨合法化。

虽然英国也针对美国建立了一套严密的技术封锁制度,但架不住对面给的实在太多了,还是有大量技术人才出走英伦三岛,奔赴新大陆。被称为“美国工业之父”的塞缪尔·斯莱特(Samuel Slater),便是从英国偷渡到美国,帮助美国兴建了第一家现代化的纺织厂。

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中,英国可以说是独占鳌头,领袖群伦。但到第二次工业革命时,科技发展的中心由英国逐渐向西欧和北美蔓延。而一心闷头搞发展的美国,赶上了这波技术浪潮,迎来所谓“镀金时代”。

这个词来自1873年马克吐温创作第一部长篇小说《镀金时代》,马克吐温用它来讽刺南北战争后充满贪婪和腐败的美国政府。今天,历史学家一般将1870年代到1900年这段时间称为“镀金时代”。虽然马克吐温对那时候的美国各种瞧不上,但那是美国突飞猛进,赶超英国的关键时期。

1860年美国工业总产值尚不到英国的一半,到1894年已经超过英国。同时,这个时代也催生出美国第一批具有国际影响力和竞争力的巨头企业,比如摩根大通、花旗银行、通用电气、标准石油、美国钢铁公司、美国电话电报公司、福特汽车公司.…….这些褶熠生挥的名字,时至今日仍是美国经济的支柱和象征。

这背后最大的推动力,是美国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的突飞猛进。

从1860年到1890年,美国一共授予了50万份专利。爱迪生的门洛帕克实验室,是世界上第一个专门用于技术革新的研究机构;西奥多·韦尔创建了美国电话电报公司,建立了一个庞大的电话商业网络;尼古拉·特斯拉发明了大量电气设备;石油开始取代煤炭成为最重要的能源,而洛克菲勒控制着全球90%的炼油业。

于是便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美国成为那个时代的世界工厂,产品涌向世界,成为英国人眼中的“入侵者”。

1901年,爱迪生在他的实验室

不过,当时世界科学中心依然在欧洲,在欧洲人看来,美国只不过是个跟在欧洲后面发展起来的暴发户。直到二战前夕,希特勒仍不屑一顾地表示:“除了选美皇后、百万富翁、毫无意义的纪录和好莱坞之外,美国还有什么?”

希特勒万万不会想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将助力美国补齐最后一块短板。

二战结束前夕,曼哈顿计划的提出者范内瓦·布什(Vannevar Bush)向杜鲁门总统提交了一份著名的报告,《科学:无尽的前沿》。这份报告核心主题只有一个:政府应该支持科学研究,同时给予科学家充分的学术自主。

华为创始人任正非曾这样评价这份报告:范内瓦·布什提出要重视不以应用为目的的基础研究,面向长远,逐步摆脱对欧洲基础科学研究的依赖。从此,美国基础科学研究开始领跑全球。

回顾美国的崛起历程,在改变人类历史的三次科技革命中,第一次美国没赶上,第二次追随崛起,而到了二战后,美国成为新的世界创新中心,引领第三次科技革命,直至今天。

二战后,曾经有实力挑战美国地位的强劲对手,先后有苏联和日本。

单就经济而言,苏联几乎从未成为美国的真正威胁,毕竟,在封闭僵化的计划经济体制下,苏联在科技创新上存在天然的短板。比如,尽管苏联培养了比美国更多的理工科人才,却依然错过了至关重要的半导体革命。

倒是日本,80年代凭借产业优势,一度将美国同行打的丢盔弃甲,半导体、汽车、消费电子涌入美国。美国人采取两手抓的策略,一边打压日本半导体等高科技产业,一边发动贸易战给日本产品抬高门槛,双管齐下,效果奇佳。

这一策略,这四十年后被用来对付中国。

尽管今天的中美势成水火,互相成为彼此的最大竞争对手,但回顾历史,崛起时代的美国与今天的中国,某种程度上却成为某种奇异的映射。

02 为什么伟大不能被计划

1979年,邓小平与时任美国总统卡特签署《中美科技合作协定》。这是中美建交后签订的第一个协议,促成了两国科学家、专家和学生的交换项目,科学技术的信息分享,以及共同学术会议,课程和讲座等。

这份协议原本每5年续签一次,然而,2024年3月到期后,两国只是悄然续签了6个月。在如今中美竞争的大背景下,这份科技合作协定的未来显得越发黯淡。

1979年,邓小平与卡特

2022年10月7日,美国突然宣布新禁令:禁止“美国籍人士”在中国大陆企业从事半导体研发或生产工作。

新规实施当天,中国最大的闪存芯片制造商长江存储,20多名持有美国绿卡的工程师集体递交了辞呈,其中包括一些核心技术人员,如存储器设计高级经理等。他们多数是曾在美国芯片公司任职的"海归派"人才。

相比美国在科技浪潮中的趁势而起,20世纪的中国蹉跎了大量时间。

80年代改革开放再次打开国门时,第三次科技革命也已过大半,与西方在科技领域的差距达到空前的地步。钱学森晚年就曾感慨:“60年代我们全力投入两弹一星,我们得到很多;70年代我们没有搞半导体,我们为此失去很多。”

对中国来说,改革开放,拥抱全球化带来的绝不仅仅是外贸出口,更重要的是放弃闭门造车,转而拥抱人类科技浪潮。

今天我们熟知的中国芯片公司,几乎都成立于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2000年中芯国际,2001年展讯通信,2003年中星微,2004年华为海思……这些明星企业,汇聚了大批80年代出国、在美国芯片公司工作多年的科技人才。

这种趋势在持续了近20年后,终于随着美国对华为的一纸禁令戛然而止,一场技术冷战的大幕徐徐拉开。

仅仅几年前,中国在新增独角兽企业方面还能与美国平分秋色,然而短短几年间差距已再次拉开,这一点,在如今炙手可热的AI浪潮中尤其明显。

2022年ChatGPT问世,国内几乎一夜间冒出几百家AI聊天机器人,海量资源涌入生成式AI领域。然而两年过去,抛开这些喧嚣来观察AI产业,目前依然是美国一家独大的局面。

从技术层面来说,生成式AI大致分为4个层次。

1. 贴近消费者的应用层

2. 作为生成式AI核心的大语言模型

3. 支撑多种服务的云基础设施

4. 不可或缺的半导体芯片

越是底层技术,参与竞争的企业数量往往越少,也越能最大限度地获得利润。芯片和云基础设施方面,美国企业的市场份额占到70%以上。最典型的莫过于市值一度超越苹果的英伟达,在GPU领域拥有92%的市场份额,一跃成为世界第一大半导体企业。

这就不得不引出另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为什么这种底层的、原始的技术创新,总是首先出现在美国?而我们总是跟在别人后面追赶?

这个问题既复杂又简单。比如说英伟达,为什么中国没有诞生英伟达?那就不得不说一句,英伟达最早是做游戏显卡的,早期全靠游戏公司的订单才活下来——而那时候,我们在忙着推动游戏禁令,黄仁勋即便在中国创业,也躲不过政策铁拳的重击。

答案或许在OpenAI科学家Kenneth Stanley和Joel Lehman合著的一本书中:《为什么伟大不能被计划》。

在作者看来,无论政府还是大公司,都习惯了以KPI指导的目标导向,似乎所有的追求都能拆解成一个个的具体目标,再机械地逐步推进,最终就能收获回报。但实际上,伟大的成就总是在没有计划、意想不到的地方诞生,来自创造性的自由探索。

没人会想到由消费电子推动的锂电池技术进步,最后会成就变革汽车产业的特斯拉;更不会想到,由游戏玩家需求催生的高性能显卡,会成为未来AI技术突破的关键。

回顾科技史,由国家主导的宏伟科技计划,无论是美国政府主导的癌症战争、日本五代计算机开发计划都远没有实现预定目标,没有做出多少创新性的成果,反而资助有趣的研究常常能得到意外惊喜。

在促进颠覆性创新方面,美国毫无疑问仍是这颗星球上最强大的国家,吸引着全世界最聪明的头脑进入美国。对美国来说,其本土创新能力仍一如既往的强大,而美国最头疼的难题,其实是难以逆转的产业链分布。

03 “总统先生,那些工作不会再回来了”

2011年2月,美国总统奥巴马在加州举行宴会,要求每位在场的硅谷企业家向他提出一个问题。

然而,当苹果的CEO史蒂夫·乔布斯提问时,奥巴马却打断了他的发问,反问了对方一个问题:“要怎么样才能在美国生产苹果公司的产品?”乔布斯想了想,这样回答:“总统先生,这些工作再也回不来了。(Those jobs aren’t coming back)”

《乔布斯传》中提到:“苹果在中国拥有70万工人,需要3万名工程师在现场为工人提供支持,然而在美国,你根本无法找到如此多可雇佣的工程师。”

另一个对此深有体会的,是马斯克。2002年,跑到俄罗斯买二手火箭的马斯克,在被俄国人羞辱一番后,一气之下决定自己造火箭。不过当真上手干起来,他很快发现,美国制造业现状与自己之前的想象大相径庭。

头一个问题便是招募员工,SpaceX早期员工大都来自传统航天部门,马斯克发现NASA的工程师年龄基本都在40岁以上,整个行业暮气沉沉,与年轻人扎堆的金融、互联网完全没法比。

然后是制造端的空心化,这一点在后来制造特斯拉电动汽车时尤其明显。在马斯克原来的印象里,一百年前福特汽车的胭脂河工厂,几乎能够制造从发动机到门把手的一切零件,然后组装成一辆完整汽车。但现在,底特律的三巨头除了总装车间保留,别的几乎全都外包给了其他国家。

今天的美国制造业,呈现出一副似乎自相矛盾的奇怪状态。

一方面,从航空航天、汽车、半导体到快消、医疗、工程机械,制造业大大小小的山头,最高峰上几乎都插着几面美国巨头的旗子,凭借对关键技术的把控,美国几乎能够制裁任何其他国家的高科技企业。

但另一方面,这个强大的制造体系又似乎成了无根之木,马斯克要给特斯拉找个造车窗玻璃的供应商,都不得不跨过半个地球跑到亚洲去。

对美国产业工人来说,值得他们反复回味的黄金时代,是二战结束后的前三十年。当时的美国,是一个以制造业为主的经济体,道琼斯工业指数也主要由制造业企业的股票构成。

60年代,福特和通用在欧洲排名第二和第三,仅次于菲亚特;美国生产的电脑占据了欧洲80%以上的市场;英国市场上一半以上的汽车、打字机、吸尘器乃至电动剃须刀、早餐麦片都来自美国。得益于此,美国当时是世界上最大的贸易顺差国。

这段时期被称为“大压缩”时代,意思是,当时社会不公减少,就业机会充分,似乎每个人都有向上爬升的机会。高中以下学历的人在车间拧个螺丝,也能够买地建房,过上中产生活。制造业雇佣的人数占到近1/4,1960年,光是通用汽车一家,就有100万名员工。

但资本的本质是逐利。紧接着迎面而来的全球化时代,美国制造业加速外迁,本土产业空心化,直接导致美国中下层工作机会流失,过去在底特律打螺丝也能时薪70美元的工作,一去不复返了。

而进入90年代,互联网科技的发展,掩盖了美国传统制造业的衰退,铁锈带被抛到脑后,曾经的世界工厂渐行渐远,华尔街和硅谷才是新时代的宠儿。直到特朗普当选,美国各界精英才如梦初醒,认识到制造业的衰退,已然关系到民心所向。

铁锈带

在如今中美竞争的格局下,制造业的衰退已成为美国最头疼的短板。从特朗普到拜登,两届政府费了老鼻子劲发起制造业回流,效果却不尽人意。

前几天,拜登宣布了一个消息:富士康威斯康星州工厂将改建为微软的AI数据中心。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这项大张旗鼓的投资始于2017年,当时刚上台的特朗普对外宣称要“复兴美国制造”,富士康也承诺将投资一百亿美元,在威斯康星州打造一座液晶面板厂。

然而,这家工厂刚刚开个头,破土动工仪式就成了最后的辉煌。因为2017年,中国大陆LCD产能已经超越韩国,位居全球第一,京东方拿下了液晶电视面板出货量第一名的头衔,这让富士康感受到了巨大压力,建厂之事一拖再拖,最后不了了之。

芯片霸主台积电,也没能逃脱美国建厂的噩梦经历。2020年,台积电宣布在亚利桑那州建厂,到今天四年过去,还只是停留在“初步投产”阶段。至于进展缓慢的原因,台积电给出的官方解释是,美国缺乏高技能工人,以及人力成本过高。而至于非官方的说法则是——美国工人太难管。

作为一家制造工厂,台积电军事化管理,加班严重,等级制度森严。而这些,无不令自由散漫惯了的美国人深恶痛绝。在美国企业评价网站Glassdoor上,有工程师评价:在台积电工作像狗一样。

简单说就是:躺平碰上内卷,互相看不顺眼。

对美国人来说,更大、也更头疼的麻烦还在后头。

从今年年初开始,西方媒体开始连篇累牍地报道一个话题:“中国冲击2.0”。之所以称为2.0,是相对于中国刚加入世贸组织时,中国廉价商品涌入世界而言,那是欧美国家第一次感受中国强大的制造业潜力。不过,当时廉价的中国制造降低了欧美通胀水平,对欧美来说好处大于坏处。

但这次不同,华尔街日报预警: “与以往的中国冲击不同,中国现已攀升到价值链的更高端。第二波冲击的结果可能截然不同。”

如果说中国曾错失多次科技浪潮,那么在如今已是大势所趋的绿色科技领域,我们总算第一次有机会引领全球产业变革。

比亚迪超越特斯拉,销量位居全球电动车企之首;动力电池领域,宁德时代一骑绝尘;太阳能电池板,中国一个国家的装机量超越所有其它国家的总和。

前些天美国财政部长耶伦访问中国,抨击中国出口“过多”的清洁能源产品,为此西方媒体还套用了个新词overcapacity,也就是产能过剩。

问题是,中国出口的电池和电动汽车,不仅价格便宜,而且技术也是最先进的——中国的绿色技术,实际上已成为放缓全球气候变化的关键角色。

这些都让美国左右为难。《纽约时报》有点无奈地写道:

“我们既想保留旧的化石能源时代的政治经济格局,又希望实现绿色转型,零碳经济。但讽刺的是,中国令人嫉恨地率先造出了又便宜又好用的电动汽车,实现了环保主义的目标。”

对欧美国家而言,这是一个相当尴尬的局面,既要占据环保低碳的道德制高点,又不想被中国产品的洪流淹没,现在只好掏出国家安全和贸易壁垒的传统手艺,为自家产业争取更多时间。

04 世界不是平的

90年代,美国经济学家弗里德曼有本书《世界是平的》,在他描绘的全球化世界里,西方掌控科技、知识产权和品牌,产业链的低端交给其他国家。

仅1990年,中国与波音签订的当时中国最大的一笔订单,总价值就达90亿美元。波音的一位华裔工程师曾颇为得意地对同事开玩笑道:波音737部门有1/4员工的工资,都是中国发的。

那是“8亿件衬衫换一架飞机”的时代,也是中国人均GDP只有美国几十分之一的岁月。但是,在中国经历了数十年追赶世界科技浪潮后,新秩序虽尚未形成,但旧秩序的瓦解已无处不在,全球化开始进入乱纪元。

前些天《经济学人》发表了一篇文章: “新经济秩序”,把这种分裂和衰退称为全球经济的“隐形税收”。这让人想起20世纪初,全球化的第一个黄金时代,当时许多人认为黄金时代将永远持续下去,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却是两次世界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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