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丽之死(十七)
年初二回娘家,是九嶷山地区的风俗习惯。这一天,出嫁闺女带着女婿、孩子回家和父母团聚,弥补大年三十晚上女儿在婆家过年,无法和娘家人相聚的缺憾。中华文化最讲究的中庸之道和和谐,体现在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托起社会理性的往前走。九嶷山人尊重祖先代代传习下来的规矩,家中父母尚在,女人把年初二回门看作年俗的重要礼数,没有非常理由,决不懈怠。年前回家送过节礼的,今天闺女手里也不空着,多半是随意拎些自己亲自准备的年货制品,稍与正式的年前节礼不同。年前的礼品以点心和烟酒为要,基本上外购显示孝心。其实,这时候不在乎拎的东西,在乎看看女儿的亲身,聊聊家长里短。
一场雪让回娘家的路多了份艰难和意外。首先,那些想推独轮车,让媳妇和孩子坐在车上代步串村的,没办法实现了。白茫茫的雪地,看不清路眼,加上湿滑,单身行走尚且不易,何况推车?好在乡村嫁女都不舍得远途,三村五里挑着担子,一头装着幼童,一头放着礼品,回家的喜悦远胜付出的那点劳累。于是乡间土路上,三三两两的人流不绝,原本了无人迹的雪地上,渐渐脚印多了起来。耿老憨的大闺女小娥嫁到离田窝五六里路的朱集,今天怀里抱着不到一岁的三胎女儿,男人建民抱着五岁的二儿,四口人赶早步行回田窝村。健民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篮,里面装有家里油炸的萝卜丸子等,舍不得吃,也要拿来孝敬岳父母。
小娥婆家所在的朱楼,位于九嶷山的东段,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集市。婚后,小娥和丈夫建民农闲时在集上摆个干货调味品摊子,货从彭城袁桥市场进,客户多为富户和周围饭馆,日子哝哝巴巴还算过得去。虽然丈夫建民不算好吃懒惰之流,但喜欢打个小牌,还经常输,输了就拿媳妇、孩子撒气。所以,平时小娥过得心里也窝窝囊囊。小娥性格懦弱沉闷,不爱多言多语,有心事也大都埋在心底,不张扬。这多少与其小时候就跟着父母外出逃荒要饭、遭人白眼有些关系,养成了胆小怕事,与她达耿老憨一样的谨小慎微。
这种女人是人们嘴里常说:好养活的女人,省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有什么法子呢?女人出嫁如同第二次出生,嫁个脾气性格好的男人,就少受气幸福些;摊上不是熊的男人,成天挨打挨骂也得受着忍着。这两次“出生”都由不得自己,大权都被父母攥着掐着,都是不受自己摆布的命。
耿二柱对建民这个大姐夫没有好印象,有点烦他。但是碍于姐姐的情面,倒也没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二柱知道大姐一家人年初二得回来,昨天和运程、金锁一起商量如何盗墓时,就盘算把姐夫建民拉入伙。一是有帮助姐姐一家的心思,另外主要是考虑姐夫建民是在集上混的,见多识广,对将来销售处理挖出来的古董有帮助。想法和运程、金锁交流过后,他们二人也同意。今天天还没明,按照昨天三人的约定,分别带上挖土刨石工具,摸黑各自偷偷上山,想趁着大伙过节走亲戚不问闲事的时机,风驰电掣快刀斩乱麻、人不知鬼不觉就完事。
整整一上午,三个年轻人把耿二柱看中的那块山地挖到腰间深。露出的石质边缘,四周都有人工凿刻的痕迹,说明这是一座古墓无疑。天到午时,二柱让金锁和运程静静地在原地休息,等待他下山回家拿些吃食,准备下午继续大干。因为不知道墓有多深,他们对何时能挖到墓室也没有把握。
由于没和家里详细通气,耿老憨也说不清儿子二柱具体干什么去了。大柱也去贾家庄走亲戚,午饭不见二柱回来陪客,女婿建民面露不悦。
“这熊孩子,我来也不知道回来喝两杯。”建民手端白色小酒盅不满道。
“他把兄弟多,不知到哪哧溜去了。”耿老憨替二柱打圆场。当然,耿老憨故意说出二柱在外有不少“把兄弟”,也是有提醒建民的意思。似乎在警告说:小娥娘家有人,别对俺闺女太造次。
“腰里还有几个年前在虎山干活的钱没花完呗!”女儿小凤猜测道。小凤偎桌吃饭,怀里还搂着姐姐的二小子,嘴一撇,一副瞧不起二柱的样子。
等二柱急急到家,案板上已经是残碗剩盘。耿二柱也不计较,狼吞虎咽之后把建民拉到自己的草棚里,对他和盘托出发现古墓并开始盗掘之事,邀请建民入伙。建民这个偷鸡狗盗之徒哪有不欣然同意的道理?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两人扛枪出门,遇到人问,就说上山打兔子。随身带的包里,够几个人吃两顿的食物,耿二柱打算今晚不回连夜干。
九嶷山过年看灯主要看虎山江家。“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看花灯,五谷丰登六畜旺,来年定是好收成......”通常,每年都是江家出面组织“花灯会”。进入腊月就开始筹划,喝罢“腊八粥”试着排练,年初一上灯,十五达到高潮,十六收家伙。今年时局紧张,大保长江宪均原本的意思省了。但是,江宪功由于家有喜事,便多次在江宪均面前擢窜,说越是局势紧张,越要放松民众的情绪,况且祖上留下的规矩习俗不能轻易不办。于是,江宪均拍板今年不光搞舞龙游街,其他如花车、花船、花挑子等花灯项目也照常进行。搞活动就需要钱,所以在虎山能出面组织这些事的,只能是江家,只能由江宪均主事。
虎山舞龙者都是精选年轻力壮的青年小伙,近些年都是在虎山、王庄、田窝三村江宪臣的徒子徒孙里挑选。耿二柱参加过两届。今年,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年前江家没有让耿二柱加入今年的舞龙队。昨天拜年,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聚在一起谈论花灯会,倒是耿二柱的师傅江宪臣为二柱说了几句公道话,江宪均这才让田立夫通知耿二柱,让其年初三来虎山村舞龙队替补。
田立夫吃喝嫖赌,却有一个特点——不贪酒,无论在哪上桌都不喝得酩酊大醉。这个作恶多端的家伙,自知算计他的人多,时刻保持清醒,是他的生存之道,“防人之心不可无”是他的座右铭。不然,同猫一样有九条命也不够别人“砸黑砖”的,恐怕早不在人世了。
中午,田立夫出嫁的两个闺女都回来了,家里摆了一大桌。在自家吃饭,又有两位女婿陪同,田立夫多喝几杯,头稍微晕乎。饭后想起上午去虎山给大保长拜年,江宪均交代的事情,便起身往村东南角的耿老憨家走去。
耿老憨家靠近象山,地势较高,西邻相隔两家便是田妮娘家。院东墙头几棵练树,春夏之际枝繁叶茂,现在还挂着不少干黄的练枣子。练树东旁还住着一个“瞎大娘”,独居一间小石屋,往外没有住户了。“瞎大娘”是耿二柱远房的耿姓本家。山坡不远处,立有几座坟头,转弯再往上,有一片开采过的小石塘口,耿老憨得闲就在那里凿山取石。
耿二柱带走姐夫建民,耿家的中午饭到此结束。勤利人闲不住,耿老憨嘴一抹,拿起锤子、錾子就往山上走,乡下人不管什么节不节的,有活就干。耿老憨想到塘口凿錾的那几块石头,需要修整才能拖回来,冬季天短不出活,能干几块是几块。自从为二儿子提亲被拒,耿老憨已经多日未到西边张连华家屋山头的临街人场去闲拉呱了,多少有些面子上挂不住。耿老憨觉得只有做工才能赶走心中的郁闷,所以,过年也不让自己闲着。
大柱娘也手里端着针线筐,出门找前面的邻居一边纳鞋底一边拉呱去了。小娥在堂屋收拾碗筷残局,嫌自己的一对儿女在眼前闹腾,便对妹妹小凤说道:“凤,赶紧把这两个冤孽带出去玩会,省得在家里哭闹,让我清净会。”正在院子里抱着小妮的小凤嘴里答应着,腾出一只手再拎着男孩走出家院,到村中大路玩去了,那里小孩子多。
家中只剩小娥。二柱和建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走时神神秘秘的。刚问了一句上哪去?就被弟弟二柱严厉地怼回来:别乱问,别乱说!二柱那邪乎劲头,多半做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男人的事,只能“瞎子放驴——随他去!”想管管不了。看来今晚回不去朱楼自己家喽,只能住在娘家,不过这倒正好符合小娥的心思。朱楼离王庄娘家虽说相距不远,平常看摊照顾孩子、生意没多少空闲时间,难得回娘家一趟,小娥也想偎着父母姊妹多待几天,享受亲情。收拾完案板,洗好碗筷,天气冷,小娥用嘴里的热气哈哈冻得通红的双手,摸起笤帚扫扫屋当门后,来到二柱的草棚,她想简单整理整理。每次回娘家,夫妻二人都暂住这里,其时,二柱便出门找伙伴一起睡。娘家就这个条件,没办法。
弟弟二柱盖的被子还是七八年前自己亲手和娘一起给他缝制的,当时大柱也没有结婚。多年来,被面年年拆洗,染色的老粗布已经褪色发白,被里的棉花也被二柱蹬得厚薄不均。床上铺的麦穰,一层苇席上只有一件皱皱巴巴的被覆子当床单。床边一只柳编筐被二柱翻过来底朝上,上面搁着油灯火柴,被当成了床头柜。小娥看着,心里不免担心,在这个草棚点灯得格外注意,弄不好灯歪火起,一把火能把草棚烧得吊蛋精光。唉!什么时候能把二柱的新屋盖起来呢?自己家如果不是丈夫好赌,或许能帮娘家一些。现在倒好,有点闲钱都被建民拿去做赌资,能气死人!想起丈夫建民的所作所为,自己作为姊妹里最大的孩子,不能为娘家父母分担一点忧愁,真让小娥伤心。
就在小娥触景生情心里不好受的时候,忽听院子里响起一个男声:“二柱,耿二柱在家没?”有人来家里找弟弟二柱。男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但是小娥回忆不出来人到底是谁?出嫁这么多年了,王庄、田窝村里年青一点的人的确有自己不熟悉的。她刚想迈开步子走出草棚去辨认一下来客,把二柱不在家的实情相告,可转眼一想家里除了自己这个裹着小脚的女人外,没有男人。而且,几乎同时,小娥脑子里浮现一个男人的影子——田立夫。是他,肯定是他。这个孬种大年年来俺家干什么?为了确定自己的判断,小娥蹑手蹑脚轻轻地回到二柱的床边,伸出头,脸贴在秫秸墙上,在漏缝处睁大眼睛仔细一瞧,咦,果真是田立夫这个坏种!这更加让小娥不敢出门了:这个龟 孙羔子可不是什么好玩意,出了名的“女人行”。
穷人家的大闺女、小媳妇被他祸害不少。自己没出嫁时,也曾被他调戏过,差一点就被他实打实地祸害。那时,弟弟妹妹还小,父亲又窝囊,自己被他堵在一个巷子里上下其手的丑事,回家后也没跟父母提起过。只是母亲发现自己的大襟褂子第三个纽扣断掉后,问了情况,因为娘看出来那只纽扣是被用力扯断的,不是自然坏的,还骂了几句自己。被自己以是自个解不开、不小心扯断的搪塞过去。想到这里,小娥背后发凉、头顶冒寒气。她屏住呼吸,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巴望着田立夫见没人答应会转身离去。
田立夫带着酒意闯进了耿老憨的家院门,同时破嗓子喊道:“二柱,二柱在家没?”身为保长,王庄和田窝两个小村都属他管辖,在这里的一亩三分地上,他以皇帝自居,逞凶作恶无人敢问、欺男霸女小菜一碟。两把盒子枪是他的护身符,走哪都是一副耀武扬威的神态,嚣张狂妄。
“家里人呢,出来!”田立夫摇头晃脑,叉开腿,摆出一副大驾光临的架势。稍停片刻,耿家无人反应,田立夫不觉心里起疑。年初二,门敞着,家里不会没人吧?至少大闺女小娥回娘家,也不可能这么早就返程?其实,来的路上,田立夫就想到小娥了,自己愿意来耿家一趟也是想穴目穴目这个耿家的大闺女。想当年在张连华屋后的小巷子里截住小娥,却被这个妮子挣开脱身没有得手,当时就是一种遗憾。从那以后,只要碰见小娥,田立夫无不象一头饿狼一样投去垂涎三尺的邪恶目光。这些年,随着小娥出嫁外村,见面的机会减少,她两个弟弟大柱和二柱又都渐渐成人,特别是耿二柱习武,周围有几个师兄弟偎着,田立夫那颗蠢蠢欲动的淫心慢慢收敛。田立夫自己感觉虽然正逢壮年,但是单练已经未必就是二柱的对手,何况多人?
“咦!这家人都死哪里去了?”大年年,田立夫口吐恶言,往前边走边骂道。不该没人的时候,怎么会没动静呢?田立夫要进堂屋一探究竟。
此刻,躲在草棚里的小娥紧张得鼻子尖冒汗,坐在床上不知所措。
“二柱!”田立夫一步跨进堂屋,喊了一声二柱,屋里静悄悄地,还是无人应声。“嗯!怎么屋里真没人?”田立夫屋内四处望望,愣了一下。
“他娘的,怪事!”见屋内没人,田立夫转身走出屋来。站在屋门口,田立夫犹豫片刻,当他瞥见院子西南角二柱的茅草棚时,眼睛一亮,心想:二柱这孩子怎么刚吃完午饭就睡觉?不然,怎么会不出来接待?胆子也太大了!想着,田立夫气呼呼地朝草棚走去,他不相信耿家院子里没人?有人不出来吱应?
作者简介:
篱边问菊,原名:李明金,地质队员,88年结业于《诗刊》社函授学院,90年代开始在《徐州日报》《中国矿业报》《中国自然资源报》《山西科技报》《鄂州周刊》《四川人文》《中国诗歌网》《中国诗歌报》《彭城诗派》《华文月刊》《青春·汉风》《大渡河》《鸭绿江》江苏省地矿局网站等市、省、部级报刊媒体上发表文学作品,徐州市诗词学会会员,徐州市徐国历史研究会理事。
出品:金陵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