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这个时间是晚上9点40分,前天更晚,夜里11点21分,再前一天,她甚至来不及回一条微信。“最近确实有些忙,不好意思。”又一次几分钟的简短对话结束后,她在武汉的宾馆里向我道歉——其实,感到抱歉的是我。
2月13日,湖北将临床诊断病例纳入确诊病例数。连着三天,武汉市共新增新冠肺炎确诊病例19269例,其中仅2月12日一天,就新增13436例。在武汉市金银潭医院ICU隔离病房工作的郑霞,压力陡增。
郑霞的职业是综合监护室医师,她是首位出发支援武汉的浙江医生。1月23日,大年廿九,她接到国家卫生健康委的电话,“目前疫情紧急,需要您马上到武汉去支援,务必晚上到达。”
而2月15日,是她到武汉的第23天。
郑霞
病情最严重的7楼ICU
郑霞所在的武汉市金银潭医院,最早开始集中收治新冠肺炎患者,接着,整个医院转成重症患者收治的定点医院。南楼5至7层,是医院重症监护病房(ICU),现在全用来收治新冠肺炎的危重症患者。
1月23日抵达武汉,郑霞就被分进7楼ICU病房。这里接收的是全医院最危重的病症,患者们都知道楼层代表的密码——上了最高层,就说明病情严重了。
16张病床从未空置,多数病人年纪在65岁以上,对一些本就有基础疾病的身体,新冠肺炎无疑将带来致命攻击,“病人的氧合(指数),比一般的细菌性肺炎要厉害很多。”很多患者初进病房,就要插管和抢救,最严峻的时候,一天就有三四名患者去世。
郑霞早就记不清,这23天来一共救治过多少病人,“刚刚空下来的病床,总是很快就有人补上。”话筒那头,她的声音仍然温柔,但脱不了一丝疲惫。
就连时间这个概念,也在最近变得有点陌生。郑霞印象里上一个确切的日子,还是一周前的元宵节,“吃了碗酒店送来的酒酿圆子,也算是过了这个元宵节吧。”
更多时候,金银潭医院ICU的时间,是用秒来计算的。生死的交替,猝不及防。对这里的危重症患者来说,一千个患者就有一千种病情,很难有百分百管用的治疗手段。一些患者被郑霞和她的同事们,从死神手里硬生生地拽回,但也有不少病情突然恶化的患者,“一转眼,肺里的影像学就变得很差,同时出现多个脏器的损害。”就像瀑布效应,郑霞此前从没见过,原本状态还算不错的患者,身体在一天之内迅速垮台。
“其实来之前我还有点自信,毕竟干了这么多年的ICU,觉得什么样的重症患者没见过。”但这般凶险的病症发展,还是给了有着15年综合监护经验的郑霞一记“下马威”。即便如今电话里说起,在“病人”和“离开了”当中,郑霞依旧停顿了几秒。
不少新到武汉的医生,都有与郑霞类似的经历。“有病人的高烧退烧了,3天之后,又转化成非常严重的ARDS(急性呼吸窘迫综合症)。”同在金银潭ICU支援的湖北医生房明浩说,这完全超出像他这类重症医生对病人的评估。
郑霞和她的同事们
不止一次看到护士晕倒
“我的武汉‘战疫’,打响了。”
1月23日睡前,郑霞在日记的最后一段,郑重写道。
支援武汉的指令是在当天中午下达的,简单收拾过几件换洗衣物和电脑,她匆匆上路。当天凌晨,武汉市宣布加强管控,辗转高铁和两趟汽车,一直到夜里11点,郑霞被直接送进“前线”——疫情最核心的病房。
金银潭南7楼的ICU病房,也是整家医院工作状态最紧绷的区域。总共十几个医护人员,算上轮班,相当于把原先两三个人的活摊给一个人干,工作强度很大。
摆在郑霞面前的,实在不是好局面。就在前几天,包括金银潭医院原重症科主任在内的三位医生接连病倒,一个高度疑似,两个出现发热症状,还有几位护士也有了症状。这让本来就人手紧张的团队,情绪有些低落。而医院之外,疫情还在持续蔓延,1月23日,湖北单日新增确诊病例105例,其中武汉就有70例,这甚至超过当时全省总病例数的三分之一。
郑霞的工作从每天早上8点开始。为了节省物资和体力,进入隔离病房前,她会先详细梳理、分析病人的病情变化。一个多小时的准备工作后,她习惯去一趟洗手间,再进病房,“物资不多,每一套防护服都相当宝贵”。
进病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像一场庄重的仪式,每一步都要到位:换上工作服,进入缓冲间,洗手,戴口罩、帽子,再洗手,穿防护服,进入下一个缓冲间,穿一层隔离服,戴护目镜、手套,套上两层鞋套,再穿过一个缓冲间。20多分钟后,她终于踏进病房大门。
不透气的防护服,常常令医护缺氧。
物资紧张的那几天,郑霞会选择放弃吃饭、喝水,尽量在病房多呆一些时间。“防护服套上三四层后,没有任何透气性可言,有时医护人员还要在腰上佩戴体外送风器,负担过重,压得一些护士只能弯着腰走路。”如此严密的防护下,大脑难免会缺氧,郑霞已经不止一次看到,科室里有护士晕倒。
1月27日,郑霞和广东驰援医生桑岭,给一位重病人上了ECMO(体外肺膜氧合),一直忙到夜里7点,才来得及扒两口冷饭。
几个医护人员对着镜头,留下来汉之后的第一张照片,郑霞夹在其中,几绺刘海杂乱地黏在额头上,眉峰上隐隐压出一道护目镜的勒痕。
右二为郑霞
一声无言的谢谢
对重症医生而言,这无疑是个“胜利”时刻——
2月8日,郑霞的一位患者正式办理手续,转到普通病房。他是郑霞的同行,一位来自湖北天门的医生,此前因救治病患而感染新冠肺炎。面向刚腾空的床位,郑霞激动地和桑岭透着隔离服,使劲握了握手。
“看着一个年轻生命的重生,对我是相当大的鼓舞。”郑霞说,前一天查房时,他还在做简单的康复治疗。透过隔离病房外的窗户,她只简单做了一个询问的手势,对方立刻回复,今天已经在床边完成了“举吊瓶”和扩胸等康复动作。
和别的三甲医院不同,在大部分时间里,金银潭医院都是如此安静。这家传染病专科医院,楼与楼之间隔得很远,即便是收治了上百位新冠肺炎患者的住院楼,紧闭的门窗里,也几乎听不到人声。患者不需家属陪同,除了医护人员,甚少有人走动。
顶楼ICU隔离病房,更是寂静。监护仪运作的滴滴声,呼吸机送氧的哔啵声,偶尔夹杂着医护人员的交谈和走动声。在郑霞接手的患者里,症状最轻的都扣着无创呼吸机面罩,他们大多行动困难,有的只能用眼神和人交流。尽管防护严密得只漏出一对眼睛,但病人们对郑霞很熟悉,“不需要看隔离服上的名字,只要我一出声,他们很快就能回应。”
隔离病房里的护士人数紧张,郑霞有时也得搭手,帮着做一些俯卧位治疗。穿着厚重的防护服,一次操作就要半个小时,“几个人累得‘人仰马翻’”。
但只要病人清醒,他们总会试着紧紧握住医务人员的手,双手慢慢合十,比划出一声无言的——“谢谢”。
我曾问过郑霞,有没有令她印象深刻的患者。她回应说,疫情如此,在ICU里的医生几乎都不会纠结于某一个病人。实际上,每个患者都是最好的老师,“教会了我们很多东西” 。
“早期时,我们常常发现患者氧合恶化非常快,快到甚至来不及调整呼吸机的参数。”通过这些天整个医疗团队的摸索,发现在插管后连续进行俯卧位治疗,能够有效维持患者的氧合状态。郑霞说,团队下一步的主要工作,就是把危重症患者的死亡率降得更低。
所幸,新冠肺炎这个神秘的敌人,被一点点撩开面纱。最近,郑霞所负责的病区里,平均每天都有一位病人成功拔管,转移到普通病房。
2月10日,患上渐冻症的金银潭医院院长张定宇,在疫情发布会上说,医院累计接收病例超过1500例,大部分患者经过治疗,均可顺利出院。今天的最新消息是,金银潭医院的出院率达到30%。
郑霞和同事在救治病人
“这个病人好年轻,可以拼一把”
夜深,郑霞换上常服,穿过空旷的武汉街头,回到酒店。
鞋底踩着浸有消毒液的门垫,氯制消毒剂的气味在周身漂浮,郑霞再洗过一遍手,开门进屋。拉下把手的手背上,因为频繁消毒、洗手,多了好几道破皮的伤口。
属于她的私人时间很短,郑霞选择和家人隔空度过。在那里,郑霞卸下职业铠甲,她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儿。似乎是一种默契,郑霞很少提及在医院救治的细节,“尤其不愿意讲到的,是那些住进ICU的被感染医生。”有时候,这种沟通更像是一种让长辈放心的工作汇报,偶尔,郑霞也会主动分享起病房里其他医生的趣闻,但也仅此而已。
“其实每次视频的时间都不久,我也不希望他们太过担心。”2月4日是父亲的生日,郑霞的祝寿视频刚拨通,老人讲不到几句,一把挪开镜头。她心里明白,尽管嘴上不说,父母心始终悬着。
武汉的疫情形势仍然急迫。上周,为提高危重患者的救治成活率,郑霞下了一趟区县,对适合进行转运救治的重症患者进行评估,“走了8家医院,病房全部饱和,还有许多病人无院可住。”在武钢二医院,一位从天津赶来支援的年轻ICU大夫,几乎是求着郑霞留下号码,只为了发一条病人信息,“他一直在重复,这个人(指病人)好年轻,应该还有机会拼一把。”
这几天,在去医院必经的路上,郑霞能看到刚刚启用的卓尔方舱医院,几位穿着隔离服的大巴司机打开车门,医生们鱼贯而出。经历过此前的仓促,她觉得武汉正在恢复秩序,积攒元气。
2月14日13:35,空客A320机翼下两台巨大的涡轮发动机逐渐停转,GJ6012航班降落在武汉天河机场。接连5趟包机航班,满载着453位支援武汉医疗队成员和大批医疗物资,从杭州飞赴武汉。这也是迄今为止浙江派出的综合力量最强、携带医疗设备物资最多的医疗队,他们将整建制接管武汉数个重症监护室。
郑霞的微信回复时间,成了判断她下班的最佳标准。
而这其中,就有141名精兵强将组成的浙大一院医疗队,由院长、党委副书记黄河带队。至此,浙大一院包括郑霞在内,已有153名医护人员并肩奋战在武汉“战疫”最前线。
赴武汉至今,郑霞只发过一条朋友圈动态,那也是她唯一的一条朋友圈,“吃百家饭,穿百家‘防护服’,金银潭的我们都在努力。”
愿他们所有人的努力,早日成功。
来源:钱江晚报·小时新闻 记者 俞任飞 通讯员 王蕊 胡枭峰 金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