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4月28日清晨,位于中越边境的老山据点一片宁静,微曦初露,晨雾缭绕。
突然,一声尖利的炮声划破了清晨的边界上空,同时也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一声炮声过后,紧接着万千炮声排山倒海地响起,炮弹如狂风暴雨般倾泄至越军的阵地。
这时是5点56分,我军谋划多时、收复老山的战斗正式打响。
地动山摇的炮击足足响了34分钟。炮击结束后,我军先头部队开始发起进攻。
这次担任收复老山战斗主攻任务的是14军40师118团。该团下辖三个营,分别是一营、二营和三营,团长是刘永新,副团长是向坤山。
本文的主角是一营。
团长刘永新的作战部署是让一营担任穿插任务,二营和三营担任强攻。因为这次穿插任务非常重要,副团长向坤山直接下沉到一营,和一营营长刘年光、副营长顿景田一起带领一营官兵去完成任务。
一营官兵大都经历过1979年2月那次大规模反击战,基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对于这次穿插任务个个信心百倍,誓言坚决完成任务。
但随着战斗的打响,事情很快朝相反的方向飙进。
这次穿插路线是被更改后的新路线(为便于理解,就称之为:B路线。为什么要更改?后文要提到)。这条路线压根就没有路,全是长满古木、竹子以及荆棘的原始森林,行军十分困难。与此同时,这条B路线要翻过四道山梁,山梁下就是悬崖,非常危险。
一走上B路线,副团长向坤山就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里狠狠骂了一句,即便如此,他还是交待一营营长刘年光和副营长顿景田,无论如何要在越军炮火响之前穿插过去。
“老向,这很难啊,你看这哪有路?”刘年光说。
“没有路也要踩出路!等挨越军的炮弹吗?”向坤山下了死命令。
全营在原始森林磕磕绊绊地奔走,由于走得急,二连有好几个士兵掉下了山崖。因为要抢在敌人炮火前穿插过去,没办法停下去救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友牺牲。
到上午9点,向坤山等指战员带领全营先头部队的一连抢在越军炮击之前通过炮火拦阻,到达指定地点。
他们刚一穿过来,越军的炮火就响了,炮声震耳欲聋,地动山摇,将人炸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听到炮声,向坤山顿感不妙,心像一下坠入了冰窖,他悲怆惊呼了一句:“完了!”但还是怀着一丝希望问一营教导员:“二连、三连和军工连都过来没有?”
得到的回答是:“三连只过来一个排,营部、二连、军工连以及三连剩下的两个排都被敌人炮火覆盖了!”
有指战员建议:返回去救二连、军工连(即枪一连和炮一连)和三连余部。
向坤山稍思片刻就坚定拒绝了,“越军炮火太猛,我们回去就是送死。我相信我们的战士,他们是有能力突围的!”之后下了命令,“其他人按照作战部署,马上投入战斗!”
先头部队很快投入战斗。
与此同时,被敌人炮火覆盖的二连、军工连和三连余部则在炮火中浴血突围,但情况很不妙。
因为敌人炮火太猛,部队都被打散,但被打散的官兵并没有后退,依旧浴血奋战,各自为战。连打没了,排自为战;排打没了,班自为战,炮声在哪里,就冲向哪里。
二连的连长王仁田、副连长丛明、指导员高韶林在28日整整一天时间里,带领战士对敌人山头进行了15次反复冲锋,但都被敌人的炮火赶了回来,最后壮烈牺牲。
枪一连连长陈晓川、指导员陈发川带领战士突围时,双双牺牲。
一营副教导员韦玉辉(右一)和机一连连长陈晓川(右二)
三连的四个排长全部被炸死。
一营副教导员韦玉辉和军炮团观察员也在突围中牺牲。
二连的副指导员汪斌则被越军俘虏,这也是在老山战役中我军唯一被俘的军官。
这些伤亡严重影响了一营先头部队的作战,因为无法到位形成支援,他们的单薄兵力不断受损,无法形成战斗力。即便如此,向坤山还是带领众官兵一边收拢人员,一边反复冲锋,丝毫不退,涌现出了像陈洪远这样的“孤胆英雄”。
战斗从28日上午一直持续到深夜,一营始终无法拿下主高地。到了4月29日上午,在预备队120团的支援下,他们才彻底完成作战任务,拿下1072高地。
此次作战,一营伤亡巨大,全营参战人员494人,伤亡达228人(其中牺牲73人),伤亡率达46%,几乎占一半。
一营的伤亡情况
很多战士,还没有见到敌人的模样,还没有进入阵地,就死不瞑目地倒下了。
后来在网上广为流传的“妈妈,我等了你二十年”的那首诗中的主角赵占英烈士,就是在这里牺牲的。后被安葬在云南省麻粟坡县烈士陵园,因为家里贫穷,20年后,他的母亲才在战友的帮助下,第一次到了自己小儿子的墓地。
赵占英(右上小图)母亲在儿子墓前
21984年4月30日下午,正在前线指挥防御作战的副团长向坤山突然被带离了前线,接受审查,罪名是:贪生怕死,拒不服从命令。
军区调查组一行3人乘坐直升飞机紧急抵达战区,在师政委陈培忠及保卫科长陪同下,将向坤山带离战区,带到师部。
向坤山,河南省信阳光山县人,1953年1月出生,1970年1月入伍,1979年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随部队从云南河口方向红河左侧出击。在攻打孟康战斗中我攻击部队受阻,身为41师123团作训股长的向坤山身先士卒,独自提枪摸向敌高地,左冲右突,近距离观察敌情,后指挥部队突击一举拿下高地,为全歼孟康守敌立下汗马功劳,战后荣立二等功。
1983年11月29日,向坤山调任40师118团任副团长。
1984年4月,收复老山的战役打响,向坤山走上了历史舞台。
那他为什么会被带走调查?真的是贪生怕死、拒不服从命令?一营的伤亡为什么这么大?为什么被要求更改穿插路线?这背后的隐情是什么?
这一切要从1984年4月26日那天说起。
3在收复老山战役开打之前,118团就向师部上报了作战计划,这份计划里,由向坤山副团长带领1营由80号、81号高地之间出境,沿山脚草丛里行进。这就是一开始的A路线。这条穿插路线好走,能快速抵达指定位置,从而和二营三营一起,对越军实行夹击。
4月26日,14军军长刘子波率40师领导到118团听取作战方案汇报。他听到一营的穿插路线,随即否定,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并为一营设计一条新的穿插线路,即B路线:将穿插路线向上提高400米,由山坡行进,并要求3小时穿插到位。
时任14军军长刘子波检查出征战士装备
这样的变更,出乎所有人意料,一是因为山上没有路。原始森林内到处长满古木、竹子以及荆棘,夜间行军非常困难;二是向上提高后,部队将翻过四道山梁,反复上下,路程拉长,时间紧张;三是新穿插路线处于越军两个营的防守结合部,敌人布罩了严密的火力网交叉封锁,部队将完全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
向坤山和一营长刘年光、副营长顿景田均对这条路线提出异议,但是遭到刘子波军长否决。向坤山要求延长穿插时间,提前出发,军长最后答应只增加1小时,即4小时。
向坤山的直言让领导很不快。
在座的师、团领导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就新穿插路线提出不同意见。因为战前侦察不充分,好多师、团首长没有去战场实勘,有去的也只是在边缘用高倍望远镜看下,更多是在地图上看战场。
面对突然而来的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向坤山反复考虑。最终私下做出决定:将穿插出发时间提前2小时,并召集一营的连、排干部传达,得到响应。
作为老兵以及副团长,向坤山也知道,他这样做属于私改军令,后果会很严重,为此,他特意提出:因提前出发造成的所有责任和问题,由他一人承担。
但一营营长刘年光和教导员陆昊先后声明共同承担。
向坤山(后)陆昊(左)刘年光(右)在前线侦察
向坤山的这一决定,保证了先头尖刀部队按时穿插到位,但是处于腰部及以后的部队却遭到越兵炮火覆盖。
而后来的战事,也确实是按这样的态势发展的。
4向坤山被带走的那天,老山前线依旧硝烟弥漫。一营许多幸存官兵得知副团长要被带走,纷纷涌过来,进行阻拦。他们觉得向副团长没有错。
但这种阻挠行为在战场上实属大忌。
向坤山很生气,对着战士们训斥起来:“都干什么?都还是军人吗?军人第一要务是什么?是服从命令!都退回去!”
之后,他跟着调查人员上了直升飞机。
抵达师部后,向坤山如实述说了情况。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查,军区调查组通过对穿插路线反复实地勘查,最后认定向坤山有错无罪。“在无法完成任务的情况下,向坤山不得已采取的应变措施”。但在有条件向上级汇报的情况下,没有汇报,是为错。
之后,军区对向坤山及一营的军、政主官全部进行了严厉处理。向坤山被降为副营长,被派去“人间地狱”的那拉高地戴罪立功,虽然再次表现英勇,显示出过人的胆识和谋略,但被选择性忽视。
而刘年光、陆昊、顿景田等被停职,接受无尽的调查。
对于这样的处理结果,向坤山没有上诉。他觉得,和那些牺牲的战友相比,即便有委屈,这又算得了什么?
很显然,事后来看,他当时的决定是对的。在穿插路线被更改后,如果不提前2小时发起穿插,总攻时间开始后,一营全营将没有一个人能穿插到达攻击位置,所谓的深入敌后、阻敌增援、合围老山的任务将成为一句空话。同时一营的先头尖刀部队会面临与营部、二连及军工连、枪连等配属部队一样挨炸的命运,全部被打散,无法穿插。敌人没有了后顾之忧,会全力攻击二营、三营,如此一来,“血战老山顶、领土一日还”的目标当日怎么会实现?
1986年,向坤山最终被官复原职,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上面间接承认了之前对向坤山的错误处分。
但他在部队也没有了立足之地,不得不申请转业回乡。
而刘年光、陆昊、顿景田等人也先后被迫转业,带着遗憾和不舍离开了部队。
向坤山转业后,被安置在家乡光山县的政法系统工作,2013年从光山县政法委书记的位置上退休。
而当时更改穿插路线的14军军长刘子波也遭到了“冷处理”。1984年9月份他离开了14军,离开了一线作战部队,转任昆明陆军指挥学院院长,直到退休。
528年后的2012年,向坤山再次回到了当年的战场,那条穿插路线后来被媒体称为“血腥谷”。当时年富力强的副团长,已成花甲老人,战场的惨状,仍历历在目。
2012年向坤山(前排左三)重回老山
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些牺牲战友的名字,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当时他们都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朝气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