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台罪己,心如刀割

小龙评历史 2024-01-21 11:51:22

人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生物,他们在某些时候会将一些抽象的东西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马斯洛需求理论告诉我们人的满足感是逐层递增的,而站在满足感顶端的是自我实现带来的极致快感,对于一个帝王来说,一步步建立起自己的千秋大业所能带来的满足感远比从山珍海味和美女佳人高出无数个数量级。

自我实现的终极欲望会让人疯狂,中国古代帝王中,为了自己的大业弑父杀妻灭子者有之,暴虐天下身死国灭者亦有之,但是能在欲望齿轮已经疯狂运转的情况下放下对“大业”的执念者纵观中国历史却找不出几个,甚至可以说只此一例。

人类的终极满足来自自我实现,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人类的终极痛苦来自对自己坚持了一生的事业的自我否定。

汉武帝的整个晚年,都在这样残忍的自我怀疑和否定中度过,而相比于其他皇帝,现实对汉武帝格外残忍,汉武帝坚持一生的最重要的事业:打击匈奴,在他执政生涯的前30年里一直被证明是正确的,是伟大的,但时间老人的鬼斧神工却让汉武帝在自己执政的晚期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明明看起来,只要再加把劲就能把匈奴彻底消灭,但以往的办法就是生生变得不再管用。

也许,早在《轮台罪己诏》发布前的很多年,汉武帝心中就隐隐有一个声音在幽灵般的声音在告诉他:或许他这一生都无法彻底解决匈奴问题了。

但赢了一辈子的汉武帝又岂会轻易向命运低头,在政治生涯的后半段,他以自己在权力斗争中已经几乎臻入化境的政治手腕穷尽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去为自己那看似只差一步就能成功的“大业”做最后的尝试,为此他不惜牺牲掉陪伴自己一生的皇后和太子。

中国古代皇帝中,杀死儿子者不在少数,但敢于否定自己一生最重要功业的却没有几个,在手握至高权力的帝王心中,自己坚持一生的“大业”才是自己最重要的那个儿子。

从这个意义上讲,汉武帝晚年发布那份《轮台罪己诏》时经历的是人间至高的痛苦,他在与自己坚持一生的“大业”作别,他要将自己一生引以为傲的功绩一朝归零,他在已经杀死了自己曾经挚爱的儿子的情况下,还不得不去杀死另一个在他心中更为重要的“儿子”。

垃圾时间

漠北决战后,汉匈战争不可避免地进入了垃圾时间。

起初,虽然汉匈双方都因这场大决战而元气大伤,但好在汉作为胜利方仍能对匈奴产生巨大的心理震慑,匈奴王庭远迁漠北,漠南无王庭。

汉帝国利用匈奴被打懵的机会对匈奴方面展开了一系列心理战。

先是伊稚斜大单于派人向汉武帝请求恢复和亲,汉武帝派回去的使者则建议伊稚斜大单于让匈奴做汉帝国的外臣。

伊稚斜单于大怒,但除了扣留汉使也不敢做其他。

而后汉帝国的心理战愈发猛烈,汉使提出了“匈奴彻底归顺汉朝方案”,“匈奴派太子去长安当人质”方案等诸多“好主意”。

匈奴方面则一次次大发雷霆,但哪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除了吼几声,扣押几个汉朝使臣外,匈奴再没有一次对汉帝国边境发起主动进攻,这期间北境安定,汉帝国得以腾出手来拿下南越、朝鲜、西南夷,并逐渐控制丝绸之路。

但心理战是有时效性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漠北之战对匈奴带来的心理震慑逐渐减弱,匈奴人的行动也开始大胆起来,针对汉帝国边境的袭扰再次出现。

汉元鼎三年,汉武帝派太仆公孙贺派5000骑兵出击匈奴,公孙贺出九原2000余里,未见匈奴一人,无功而返;汉武帝又派从骠侯赵破奴率骑兵10000余人再次深入匈奴腹地,赵破奴同样出塞数千里未见匈奴一人,再次无功而返。

与汉武帝缠斗一生的伊稚斜单于于汉元鼎3年病逝,其子乌维单于继位,乌维单于继位10年后病逝,其子乌师庐单于继位。

乌师庐单于年龄小,被称为“儿单于”,难以服众,于是汉开启了对匈奴各部的分化瓦解模式。

当时,匈奴左大都尉准备反叛,行动前其与汉军取得联系准备里应外合干掉儿单于,汉武帝于是派赵破奴率2万骑兵接应左大都尉。

结果左大都尉计划败露,行动还未开始就被儿单于所杀,赵破奴率领的汉军见计划落空便返回朔方,回程途中被匈奴以优势兵力围攻,汉军折损大半,主将赵破奴投降。

匈奴的办法

赵破奴被击败标志着匈奴方面经过多年摸索已经找到了一种对付汉军的正确方法。

其实当初赵信给伊稚斜单于提出的那个建议在整体战略上是没错的,深入匈奴腹地作战对于汉军来说是后勤灾难,所以汉军一定会寻求速战速决。

赵信与伊稚斜单于之前制定的漠北决战计划虽然摸准了汉军的软肋,但是并没能做到对症下药。

面对后勤压力巨大的汉军,匈奴方面要做的不应该是等待其渡过大漠与之决战,而是在其渡过大漠后也不与其决战,要通过不断的袭扰、纠缠消磨汉军的士气,尽量诱使其露出破绽,即便汉军一直不露出破绽,大军在漠北多待一天,汉帝国的后勤灾难就要多持续一天。

当然,为了尽量减小后勤压力,汉军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进入匈奴腹地时别带那么多的军队,但如果这样,匈奴方面就可以集中优势兵力消灭汉军,赵破奴和李陵都是在这样情况下投降匈奴的。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贰师将军李广利率3万骑兵出酒泉与右贤王部交战,本来战事顺利,汉军斩匈奴近万人,但在回师的过程中,匈奴集优势兵力大举围攻李广利,汉军损失惨重,李广利差点死于阵中。

天汉四年(公元前97年),李广利再率领大军10余万远征匈奴,匈奴且鞮侯单于也率10余万匈奴骑兵与之对战,匈奴方面这次不再寻求决战,而是以运动战的方式与汉军周旋,双方交战10余日后,汉军逐渐失去优势且有被合围的危险,李广利遂率领大军突围而去。

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汉武帝再派李广利率大军7万征匈奴,李广利大军最初进展顺利,但在李广利大军出征期间,汉武帝开启了巫蛊案的重新调查,李广利家人受牵连入狱,李广利立功心切深入匈奴腹地准备找匈奴主力决战。

匈奴方见汉军孤军深入,遂将汉军合围,汉军损失惨重,李广利投降。

自漠北决战后,尤其是霍去病、卫青死后,汉武帝出征匈奴几乎就没打过一次漂亮的大胜仗。

反倒是匈奴方面,在内部单于频繁更换的背景下,靠着正确的战略,屡屡挫败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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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的晚年昏招不断,于是我们不禁要问英明了一辈子的汉武帝的晚年到底怎么了?

我们还是从汉武帝晚年诸多昏招之首的巫蛊之祸说起吧。

巫蛊之祸牵涉人数多达数万人,包括皇后卫子夫、太子刘据、宰相公孙贺、太仆公孙敬声等。

如果再算上后期清算巫蛊案时被牵连的宰相刘屈牦等人,我们几乎可以认为卫氏外戚和李氏外戚因为巫蛊案被先后团灭。

汉武帝在前期削弱卫氏外戚以及在后期削弱李氏外戚当然有出于权力制衡的考量,这一点分析的人很多了,我们今天试着换一个角度去分析问题。

汉武帝做事有一个特点,就是要围绕一个目标,然后集中尽可能多的资源全部砸过去。

当发现卫青是一名将才后,汉武帝以一种近乎于不计代价的方式把权力交到卫氏外戚集团手中,掌握帝国军队的是卫青和霍去病、后宫之主是皇后卫子夫、储君是卫子夫的儿子太子刘据。

后来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也嫁给了卫青。

在打击匈奴的前中期,汉武帝把所有资源都给到了卫氏外戚集团手中。

虽然说制衡是所有统治者的基本功,但相比于制衡,汉武帝似乎更在意效率,由于汉武帝在执政的前期已经把至高权力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所以他也确实不太用费那么多心思玩制衡,他敢于把巨大的权力交给别人,因为反正生杀予夺都在于他自己,给出去的权力随时可以再收回。

汉武帝喜欢集中资源来完成大业,他只看重效率,而随着卫青霍去病相继病逝后,卫氏外戚集团似乎已经不能帮助汉武帝完成他剿灭匈奴战略的后半程了。

既然如此,那就要换人,汉武帝用外戚用得很顺手,因为外戚本身没有势力,他们的势力来自皇帝嘛,所以早在巫蛊之祸发起者小人江充出现之前,汉武帝就已经开始对卫氏外戚集团动手了。

包括卫青长子卫抗等卫氏集团重要成员相继被汉武帝处以极刑,公孙贺等卫氏外戚集团成员也逐一被剪除。

汉武帝的目标已经很明确了,要用李氏外戚集团代替卫氏外戚集团去帮助他完成剿灭匈奴大业的后半程。

汉武帝是否真对干掉太子刘据这件事早有预谋不得而知,或许在汉武帝的原计划中并没打算杀了太子,因为巫蛊案发后,汉武帝的第一反应是叫太子来见他而不是直接命人直接杀了太子,但他早就想废掉太子刘据却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大幻灭

汉武帝内心深处最大的执念是彻底剿灭匈奴,为了达成这个目标,用卫氏集团还是用李氏集团都无所谓,那个关于“大业”的执念,才是他一生最在意的东西。

现在,让我们试着区思考一下汉武帝心中最快乐的感觉是什么了?

是住最豪华的宫殿享受最美味的珍馐吗?是美女佳人常伴左右吗?

这些带来的快乐对于汉武帝来说根本就是唾手可得,如果要说汉武帝最享受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它甚至可能不是彻底剿灭匈奴的结果,而是那种自汉武帝以下,整个大汉帝国的所有人共同为剿灭匈奴这一目标出谋划策,出钱出力,甚至抛头颅洒热血,那种上下一心的感觉,对于汉武帝这样的渴望有一番大作为的统治者来说比任何美酒都更能让人沉醉。

但是,汉武帝在他的晚年将越来越容易感受到一种幻灭之感,这种幻灭之感一方面来自对匈奴用兵的连番不胜,另一方面则来自于他深刻地感觉到了,那种上下一心为剿灭匈奴这一共同目标奋斗的氛围已经没了。

对于剿灭匈奴这件事,人们的态度越来越敷衍,没人能够理解汉武帝的良苦用心,他正在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汉武帝在重新审查巫蛊之案的时间选择的很不好,他竟在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军征伐匈奴的时候将其家人下狱。

按理来说,汉武帝是如此重视打击匈奴,他即便要处理李广利的家人,不能等到他班师回朝吗?

唯一的解释就是,一定有什么东西,成为了压垮汉武帝内心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跟稻草是什么呢?有人说是汉武帝发现了儿子刘据是被冤枉的,这并不太符合事实,因为汉武帝削弱刘据是早有预谋的,就算知道儿子死得冤,也不至于突然崩溃。

在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征匈奴时,丞相刘屈髦建议汉武帝立李夫人之子为太子,这一刻汉武帝绝望地发现,没有人在想他之所想,急他之所急,没有人是发自内心地愿意帮助他完成剿灭匈奴的大业,贰师将军李广利在明知条件不成熟的情况下仍然出征,并不是因为他和汉武帝一样对于剿灭匈奴有执念,他如是做不过是在跟汉武帝做一笔交易。

汉武帝悲哀地发现,他一生的所求,对于别人来说不过是交易的筹码,这个想法会在短时间内让汉武帝产生一种无边的幻灭之感。

轮台罪己

社会自有其运行规律,任何人的任何宏大的理想如果以违背客观规律为前提,结果一定是被撞得头破血流,历史以20年的时间尺度告诉了汉武帝一个残酷的现实:你的理想到漠北之战就结束了,再走下去就是不断自寻其辱。

汉武帝在挣扎20年后,接受了这个现实。

理想死了,但路还得继续走。

汉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桑弘羊建议汉武帝从内地移民到西域轮台戍边,移民实边本来是汉武帝开疆拓土的重要手段之一,汉武帝也一向对此乐此不疲。

但这一次,汉武帝竟石破天惊地否决了这一建议。

随后汉武帝在与群臣交流时检讨了自己一生的过失,这段汉武帝的自白,被后人称为《轮胎罪己诏》,但其实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所谓《轮台罪己诏》是后人综合《汉书》与《资治通鉴》写就的,大致由三段构成:

第一段是从“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而今又请遣卒田轮台。”开始,到“吏卒起张掖,不甚远,然尚厮留其众”结束。

第二段从“曩者,朕之不明”开始,到“汉极大,然不能饥渴,失一狼,走千羊”结束。

第三段从“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到“郡国二千石各上进畜马方略补边状,与计对”结束。

综合来看,《罪己诏》的三段内容,第一段是汉武帝介绍自己否决桑弘羊轮台戍边的建议的原因,第三段则是分析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征匈奴失败的原因。真正用来“罪己”的是第三段,汉武帝表示自己过去连年征战给国家造成巨大损失,今后要以鼓励农耕恢复生产为主。

其实即便是这篇罪己诏我们也不难看出汉武帝内心的挣扎与不甘,明明政策重大转向都在第三段,但是《轮台诏》中用上了大量篇幅区介绍贰师将军李广利战败的原因,即便明知不能再打下去了,但征讨匈奴仍是汉武帝内心深处最重要的东西,字里行间皆是执念。至于那个宣布要进行政策转向的第三段每一个字的背后都是心如刀割。

发布《轮台诏》时距离汉武帝驾崩只有两年时间了,他耗尽自己最后的心力,去下达了那个痛彻心扉的决定,50年身处政治中心让汉武帝深谙权力之道,他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即便这要以与自己的前半生作别为代价。

身处权力中心者,有机会去享受改造世界的极致快感,但也必须承担即便万分不甘也得与自己的理想作别的极致痛苦,这便是权力的代价。

汉武帝以《轮台诏》给天下一个交代,也给自己一个交代。

武帝一朝,汉帝国的主导思想从道家转变到儒家,道家主张出世,讲究无为而治,儒家主张入世,讲究有为。

这张主导思想的改变也体现了武帝身上那种强烈地讲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进取之心,但命运又最擅长与人开玩笑,它要汉武帝获得极致的胜利,建立巨大的功业,然后再让他亲手与自己的理想作别。

当初,汉武帝对卫青说:大汉建立一切都是草创,我若不做出改变后世就没有准则,我连年征战天下劳苦,但若不这么做边境就不得安宁,太子敦厚,必能安定万民。

他猜到了开头,却没能猜到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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