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新宝电器的咖啡机自动化生产车间。受访者供图

2024年8月下旬，广东省佛山市顺德区龙洲路，在广东新宝电器股份有限公司的咖啡机自动化生产车间内，机械臂灵活舞动，精准地完成组装、焊接、封装等工序。相比从前一条产线需要35人，在这个车间里，一条产线加上辅助人员也仅有12人左右，改变的秘诀就在于车间的数字化改造。

4月发布的《广东省推动大规模设备更新和消费品以旧换新的实施方案》表示，将通过财政或金融等方式为技改企业提供资金支持，鼓励链主企业将数字化转型经验转化为标准解决方案，带动产业链供应链上下游企业共同转型。

针对一些中小企业“不敢转”“不会转”“转不起”等问题，广东推动大型龙头企业先“单点突破”，再驱动供应链企业进行改造。

中小企业，被称为国民经济的“毛细血管”。中国工业互联网研究院发布的《中小企业数字化转型发展报告(2023年)》指出，我国中小企业超过5200万家，体量庞大、门类众多。在1.2万家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中，制造业企业超过1万家。

数字化的“链式改造”，指通过关键企业引领带动产业链供应链上下游和产业集群内中小企业协同数字化转型。

2023年年底，广东新增安排了10亿元财政资金，支持试点城市推动中小企业设计、制造、销售等各环节数字化升级。其中，实现链式高效转型的关键，就在于先让“链主”转型、更新。近五年，广东已累计推动4万家规模以上工业企业数字化转型。

2024年1月13日，“广东省制造业数字化转型50人会”第5期圆桌会议在佛山举行，举办地位于美的总部大厦。这场圆桌中，学界、政界、实业界深入探讨的是同一个主题——产业链供应链如何实现“链式转型”。

作为佛山市家电产业的“老大哥”，美的集团在2012年就对自己的小家电业务动了一场“大手术”。

当时，消费者对家电的要求越来越高，整个行业都需要转型升级，美的面临很大的同行竞争压力。

作为美的工业互联网对外输出的载体，美云智数产业集群负责人高飒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在内部，当时美的有10个事业部，彼此相对独立，每个事业部有自己的系统、数据和流程，光ERP（企业资源规划）系统就有6种不同的选型，事业部之间数据也没有打通。

供应链也无法做到协作。在高飒看来，类似木桶原理，整个产业链的能力取决于最短的木板。以前，订单下发后，供应链的库存备货情况、生产排期以及交期都是未知数。“我要看一下你有没有这个能力，如果交不了，那客户转身去找别人，订单不就丢了吗？”

2012年，美的集团启动“632项目”，即6个运营系统、3个管理平台、2个技术平台。也就是说，所有事业部都必须采用同样的运营系统、管理平台和技术平台，确保一致性。

高飒说，当时国内知名的软件公司和咨询公司都被请过来了，初期有1万多人参与到这场“战役”中。

以订单交付全流程为例，所有部门都可以看到同一订单、同一时点的状态，非常清晰地知晓订单停在哪里、停了多久，一旦停留超过标准时间，业务部门就会触发自我改善机制，加速到期订单的处理。

高飒回忆，“632项目”结束后，集团层面的数字化改造已经建设得差不多了，两三千人的IT部门人员面临出路问题。与此同时，外部很多企业都来学习、参观访问。“一开始还可以接待一下，后面发现排着队来。既然这么多人来，那能做个生意，把这个事情转化出来。”

2016年，美的集团成立了美云智数科技有限公司，基于企业的业务实践，将管理实践软件产品化，通过大数据、物联网、人工智能、云计算等技术，为智能制造及产业互联提供工业软件及SaaS（软件运营）服务。这些软件技术，连同家电制造转型样本，一并向外推广。

“现在美的所有的供应商，基本都会在供应协同平台里面去操作，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订单，这是Business（生意）。”

以佛山市盈特金属制品有限公司为例，其携手美云智数实施数字化改造，公司月度人均产出提升5.3%，单产品生产成本下降4.7%、单产品生产能耗用气下降9.68%、良品率达到99.84%。

在距离美的总部15公里之外，有一片工业园区，街道两边整齐地排列着小家电元器材生产工厂，广东新宝电器股份有限公司就是其中之一。

在业内，新宝股份是公认的小家电代工“隐形冠军”。从1995年创立，代工的类目逐年拓展，包括电热水壶、搅拌机、吸尘器、咖啡机等多个品类，产品出口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与全球超过1000个品牌有合作关系。2023年，新宝股份营收破140亿元。

它的高速发展离不开数字化转型。新宝股份数字化管理中心负责人莫玲凡2010加入新宝电器，亲历了其数字化改造的全过程。

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刚进公司时，电脑都很缺乏,装配线上也少有数据采集器，物料员要打电话、发邮件去和客户沟通。

新宝股份上游供应商有1400多家，每天采购物料超2万种，处理订单单据超1万张，供应链业务压力大，生产异常问题难以及时处理，交期较难保证。“当时的营运副总裁提出，能不能同时协调这项工作，使（供应商）按照同一时间点到达新宝。”

2022年，新宝股份筛选了35家核心供应商年产值超过5000万以上的企业，接入公司的供应链协同平台，支撑平台底层的是新宝股份开发的新宝供料App。当年表态，供应商接入系统不仅不用出钱，新宝还要补贴供应商。

接入供应链协同平台的好处是，实现供应链上游企业销售接单、生产进度、送货质量、物料库存、物流配送等关键业务节点贯通，提升组织整体的协同效率。

App里面有操作细节的动态，比如生产线的人每天收到多少板料、捡了多少货、做了多少产品，都有计数。“干得好拿得多，以此来支撑整个业务创新。系统带来的好处，就是事后可以把责任看清楚，要是在以前就不能追溯了。我的目标只有一个，实现所有业务场景在线化。”莫玲凡说。

新宝股份实现产业链协同后，APS物料齐套率提升30%；按生产装配计划制定储备计划，实现存货周转率提高20%以上；与全面数字化之前的2018年相比,营收增长51.87%。

截至目前，新宝股份下游供应链中有105家企业进入新宝供应链协同平台。莫玲凡理想的工厂状态是，未来新宝六百多家原材料供应商，全部接到平台上来，实现库存、订单、生产、质量、送货、对账六大系统的协同。

新宝电器数字化智慧工厂。受访者供图

大企业搭建数字化平台，带动的是供应链高效协同生产。

作为美的集团供应商之一，广东盈科电子有限公司是智能控制器厂商，研发的产品广泛应用于白电，如冰箱、洗衣机、空调等产品。目前美的业务占盈科电子全部营收的20%左右。

2012年起，公司开始借助美的集团进行数字化转型。盈科电子董事长张志中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美的在推“632项目”时，就要求供应商做订单衔接。“公司员工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输入账号去查美的是否有下单或者有什么通知。作为（美的）供应商，如果你不上这个系统，就没办法接到（美的）订单了。”

张志中说，作为美的的供应商，盈科电子下游也有几百家供应商。“以前每天的采购订单不知道要打印多少，审批完了以后，要一张一张地传真给不同的供应商，打电话确认是否收到，万一对方人不在，很多传真机都是自动的，风一吹就没了。各种突发事件多如牛毛，效率低，工作量大，员工怨声载道。”

美云智数为盈科电子提供MES（制造执行）系统的解决方案，帮助公司记录整个生产过程以及产品所需的各种物料，使整个生产现场完全透明，进而提高了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

与美的合作也让张志中意识到数字化改造的必要性。2021年，盈科电子引入了另一套SRM（供应商关系管理）系统，从订单、送货到对账，所有沟通全部在系统内完成，相比原来的传真、电话、微信等沟通方式，极大降低了沟通成本。

“相当于我们和下游的供应商是互通的，我们做了十年前美的要我们干的事情。”张志中说。

在顺德，美的集团、新宝股份等家电龙头企业纷纷打造供应链平台，推动供应商数字化改造，通过产业链协同实现提质增效。如今的“家电之都”，正通过一条条相互交叉的供应链路，构筑着一张产业互联的网。

佛山市工信局相关负责人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佛山市近三年，市区两级数字化转型累计投入超20亿元。

全市设立了一只总规模300亿元、首期100亿元的制造业转型发展基金，推出91个“数字贷”产品。目前，“数字贷”产品已覆盖904个项目，累计贴息超1.89亿元，撬动投资总额超190亿元。

位于佛山顺德的美的集团总部。视觉中国/图

除了龙头带动，广东“链式改造”的另一路径是发挥行业平台企业的带头作用。这些平台了解行业专业知识，也有比较强的资源整合能力，它们研发的数字化产品更贴合上下游企业的需求。

在东莞模德宝智能科技有限公司的黑灯工厂内，11条全柔性制造自动化产线上的机械手臂挥舞，左右摇摆间，迅速而精准地完成某一个零部件的生产加工，由AGV（自动导向车）机器人传送到下一个环节。

“我们实现了一个人可以管理一个车间。未来还将进一步推动无人化、智能化。”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间隙，模德宝副总裁王胜还要不断抽身接待各地前来取经的官员，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黑灯工厂里，从设计、仿真、编程到物料加工、搬运，全都有数据记录。“我们做的是一厘米宽、一公里深的生意。”

模德宝成立于2012年，是香港科技大学李泽湘教授创办的松山湖国际机器人研究院（Xbot Park）孵化的项目之一。王胜说，模德宝创始团队是从富士康出来的，所以有很强的制造业基因。

模具作为“工业之母”，是制造业中不可或缺的基础工艺装备，模具制造水平直接决定着下游产品的质量高低。

在王胜看来，模具行业技术壁垒特别高，又是非标准化产品，全靠老师傅驱动。“今天做模具的方式跟20年前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比如手机壳，他（老师傅）知道调什么样的参数，怎么样设计更快，他全记在自己脑子里面。”

但这样的生产模式问题明显：交期很长，品质不稳定，精度没办法实现，因为所有东西都靠老师傅。单个做模具的企业永远做不大。“我们就是把所有的经验化的东西转变为数字化做竞争。”

数字化转型后，公司生产交期缩短了30%-50%，人力节约30%，加工精度达到了0.002mm，有效解决了过去传统模具制造老大难的问题。

在工业和信息化部发布的《2022年新一代信息技术与制造业融合发展试点示范名单》中，模德宝开发的“模云工业互联网平台”被评为“国家级特色专业型工业互联网平台”，也是该行业唯一获此殊荣的云平台。

通过模云平台，模德宝为中小模具企业提供数字化转型底座，合并不同企业采购需求，拉通上游供应商进行撮合交易，降低企业采购成本，为东莞区域超过30家中小模具企业完成信息化、自动化、智能化。“我们有非常多改造的工厂接到了苹果的订单，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数万家制造业企业迈向链式改造的背后，是广东省的整体统筹规划和不断出台的政策支持。

2018年，广东省政府在全国率先出台《广东省深化“互联网+先进制造业”发展工业互联网实施方案及配套政策措施》，支持企业“上云上平台”实施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升级。

2021年印发的《广东省制造业数字化转型实施方案及若干政策措施》，是全国首个以省政府名义印发的制造业数字化转型支持政策，明确龙头企业、中小企业、产业园区、产业链供应链等四类转型路径。

2022年，广东省开展产业集群数字化转型工程，建设以“工业互联园区+行业平台+专精特新企业群+产业数字金融”为核心架构的新型制造生态系统。

2023年，广东省又在全国率先开展省级中小企业数字化转型城市试点。具体来说，广东支持试点城市开展“1+1+N”的合作改造模式，即由供应链龙头企业、产业链牵引企业等数字化牵引单位牵头，联合1类实施数字化集成服务的企业和N个产业生态企业，以商业订单为重要牵引或聚合产业生态资源，联合对中小企业实施数字化改造。

“实事求是地讲，还是珠三角有基础。”工业和信息化部电子第五研究所首席研究员谢克强参与了上述试点城市的遴选工作，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除深圳以外，全省20个市参加了遴选，每个单位（城市）写标书去答辩，最终14个城市入选。两年期完成，中期还有一些评价，“最主要就是钱，（地方政府）愿意配套多少，是打分考虑因素之一。”

2024赛迪论坛发布的《中小企业数字化转型研究报告（2024）》显示，超过半数的企业认为存在转型自身能力不足的问题，而且转型成本高企，抑制企业转型需求。

制造业数字化转型是大势所趋，但转型的过程充满挑战。

广东工信厅相关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龙头企业主动拥抱数字化，但中小企业转型的内生动力不足和改造意愿不强。龙头企业依托技术、资金、人力等优势，善于打造数字化转型标杆，积累沉淀大量技术和工业知识，改造成效良好。但是，部分中小企业缺乏产品、资金、人才，且改造后没有带来收入利润的显著提升，存在政府部门积极推动、企业改造意愿不强、改造成效不明显等问题。

“未来的竞争不再是单纯的企业之间的竞争，而是产业链之间的竞争、产业生态圈之间的竞争。在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浪潮中，如何紧紧依靠产业链进行数字化转型，成为每一个企业的必修课。”谢克强说。

南方周末记者 赵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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