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保瑞可算是近年值得注目的导演之一,然而其近年作品《狗咬狗》及《军鸡》虽然风格浓烈,但描述深度方面稍欠;
而《意外》是郑氏加入银河映像后花了逾年的新作,今次在充裕的时间下,郑导终以精炼的篇幅拍出具本色的电影。
2009年,《意外》于香港上映,并在同年稍早于威尼斯影展主竞赛亮相。
故事描述一个杀手小组,擅长制造意外来暗杀目标,某日,小组的其中一名成员却在工作过程中意外身亡,名为“大脑”的首领于是怀疑,意外并不是偶然发生,自己亦正落入同行的布局。
《意外》原名《暗杀》,说穿了就是以意外方式达到暗杀的目的。
片中的暗杀组织由古天乐的大脑、林雪的肥佬、冯淬帆的老伯及叶璇的女人四个人组成;电影结构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首先透过意外事件描述暗杀集团的运作,中段则描述一次行动中所带来意想不到的冲击,并从而带出了任贤齐饰演的保险中介人,至于最后则是如何去终结。
片长不足90分钟的《意外》,虽然人物发展只是以单一角度,不过在编剧的心思下,其中的味道是郑氏过往电影所少见。
先看主角人物,古天乐及任贤齐的职业虽然是前暗后明,可是电影里的描述及效果却是刚好相反。在单一的发展中,却又同时能将大脑的角色的情绪有层次地变化起来。
电影包括的对白、场景以至动作,全部均点到即止。
没有多余的枝节,观众在中段很易代入大脑角色当中。
锐利的镜头及配合节奏的配乐,也为电影平添了不少可观性。
《意外》承继银河映像的制片方法与电影风格,由银河映像元老编剧司徒锦源参与剧本,监制杜琪峰与导演郑保瑞在故事发想前期相互着力;
与其他银河映像不同成员共同参与的剧本相同,《意外》的编剧栏位挂上“银河创作组”,强调银河映像的共同创作特质。
在拍摄方式上,它也存在银河映像对于故事发展的即时性更改。
开场的玻璃暗杀戏与随后在乒乓球间的小组讨论拍摄完毕之后,郑保瑞对剧本进行重新设想,剧组解散,修改完成再重启拍摄,与杜琪峰电影制作方式神似,可以看见银河映像对于创作节奏的把持。
其实《意外》故事概念最早出自杜琪峰,以一队杀手所发生的故事为基础。
比对几部银河映像公司在同期的作品,比如游乃海《跟踪》或杜琪峰《文雀》,多部电影都以警匪框架为基础,再以杜琪峰擅长的团队群戏做基本设定。
然而,《意外》只有在前段三分之一为观众提供团队作战戏码,随着主轴逐渐聚焦在古天乐饰的个人状态,电影开始往主角强烈的偏执深掘。
《意外》主角大脑所挣扎摆荡的情境,也令人联想到银河映像另一位主要大脑韦家辉。
好比韦家辉早期主导之故事《暗花》或中期代表作《神探》。
《意外》的故事同样关于深陷巨大偏执以致与世界呈现二元对立关系的个人。
理解《意外》前继者的另一个方式,是在众多评论里,我们都能见到将本片与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电影《窃听大阴谋》相比较的观点,访谈资料中也可以见到制作过程中的参考痕迹。
这部电影描述一个孤独的窃听工作者,沉浸在具备高度道德焦虑的专业中,他逐渐迷失在录音的内容里,无法脱身;
《意外》的大脑同样在影片后半段走向类似的偏执,抄下所有他窃听的内容,自行在脑海中建立一个虚浮的阴谋世界。
另外,就像《窃听大阴谋》主角的窃听工作,会给观众与电影录音互文的后设乐趣。
《意外》电影前段,杀手小组讨论着让意外发生的计划与可能性,大脑焦躁地在过程中指挥与建构方向的时候,这场戏亦提供观众一种后设效果,像是看见犯罪故事背后,银河创作组的编剧工作正在进行。
大脑不仅判定了目标的死亡,更要决定他们死亡的方式;我们或许可以想像,在电影建构出来的世界生存的「大脑」,正是在这样的工作过程中,反身地被更不可解的宿命干扰。
角色规划着生死,而对于角色而言,另有一群更上层的编剧在决定他们的生死,这个建设“宿命”的工作,便串起它第一个直白的隐喻模式。
《意外》的特别之处,自然不只是猫鼠游戏在形式上的变化。
在这部电影中,观众可以看见银河映像故事的笔痕,揉入一个当时仍在琢磨风格中的青年导演,也让这间电影公司的特色风格,在杜琪峰与韦家辉、游乃海三位作者之外仍得以延续;
不只是来自银河映像,也来自郑保瑞的新锐气息。
“生命以另一个生命做为代价才可以生存下去。”
在拍摄《意外》的前几年,郑保瑞刚刚完成风格突出的代表作品《狗咬狗》,确立其以残酷、相弑为世界观基础的作品风格。曾经担任《呖咕呖咕新年财》副导演、《铁三角》执行导演的郑保瑞,早期师从林岭东,因此产生与杜琪峰相识的机缘;
历经《军鸡》的制作失利之后,郑保瑞回到银河映像打磨功底,《意外》是他在银河映像执导的第一部作品。
郑保瑞电影不同于杜琪峰或韦家辉的风格:杜琪峰擅在缜密调度中突出地衬托其浪漫与乐观态度,人挣脱巨大网路的可能性存在与否、如何理解,皆是银河映像电影中耐人玩味的魅力;而韦家辉的黑底、残缺、神怪、偏执狂,元素成线成面地汇聚一体、横冲直撞,则如同脱缰野马一般在有限命题中刺激出新趣味。
郑保瑞外于银河映像的两位主要作者,在他的作品中,更容易让人注意到他对生存空间的重视。
正如那个生存的代价,人类的生活空间,塑造出郑保瑞电影的根本特色,他在意这些角色的生活方式与生活环境,不论是老旧城寨或是潮湿的垃圾场,这些空间与人的关系最后会产生必然意义的结论,《意外》同样具有这样的特色。
如同前述,《意外》的创作方式如同杜琪峰不采用完整剧本的传统,在郑保瑞拍摄过程中逐步扩展并重新定位。
电影里,观众在开头先行目睹团队的第一次意外杀人手法,往后则在不断补述的事件中扩充对于主角的认知。
在巴士上面,古天乐饰演的大脑请林雪饰演的组员吃面包,对于充满疑心病的大脑而言,这个少见的人性化、友善时刻,反面映衬故事中段转折之后,大脑完全丧失信任感的转变;
而在冯淬帆饰演的组员与大脑进行对话的时候,同样回头交代电影开场的车祸,让观众对于主角的疑心病获得几个不同时间点发生的概念强化。
最后引导观众进入大脑入住、成为楼下房客的恐怖屋。
大脑的工作是暗杀,杀手小组的工作则是将必然能执行的谋杀,包装成偶然发生的意外。在过程中,执行面的种种变化因素,如天气、成员状态,或是突发事件,则反过来为计划造成不确定因素。
偶然与必然之间的摆荡,构成《意外》第二个层面的乐趣,不相信意外存在的杀手,最终会亲手串联必然构成的命运——那确实只是意外,但也没有任何意外。
这种暧昧的状态,如同林雪饰演的杀手在雨中倒地、断气前询问的“是不是意外啊?”具有意在言外的趣味。
奠基在此之上,《意外》在尾声将这种必然的因素往上推动一层,成为对整个主角所居住之城市的定位。
大脑所怀疑的对象,由任贤齐饰演的陈芳洲,在最后一场意外之后,循线找到杀妻凶手大脑,并向他刺出绝望的一刀。
郑保瑞选择在多孔的窗格旁边完成这场最后的凶杀。
比起主角大脑死亡转折的意外性,陈芳洲在刺出一刀之后,满脸无助的哭脸更让人印象深刻。受害者陈芳洲无法理解大脑的恶意,而他本能地用最直觉的方式回应这种恶意。
最后,这便构成这座城市的一部分。
我们可以想像这是一个社会新闻读报的一隅,一起凶案发生了,而它的前因却竟然是某个轻巧短薄的杀手妄想症,是一个没办法在真实世界发生的类型故事。
电影描述的层面其实不少,谈意外要谈到如何造成意外,从合理性、可行性以至巧合出来的结果,虽然只是用了简短的篇幅,不过却做到那份实感。
银河映像擅长的香港实景,也在《意外》出现,令电影的香港气息更为浓厚。
演员运用及表现方面,电影里主要角色均演得驾轻就熟而恰如其分。
林雪饰演的成员肥佬,与《复仇》比较,多了一分认真的感觉。
叶璇饰演的女人,则继《复仇》后再次展现硬朗的一面。
相对而言,以冯淬帆饰演的老伯最为突出。
虽然老伯的戏份并不算多,可是冯氏亦演活了角色那份力不从心与无奈。
至于主角方面,虽然当年的宣传海报看到的有任贤齐及古天乐,可是任贤齐其实片中对白不多,而且大部分以国语演绎,也许反映了角色设计时时已考虑了任氏于非母语演绎可能效果稍逊而作出避重就轻的调较。
至于古天乐饰演的大脑,在形象上或是过程当中,起初容易令人勾起其前作像《保持通话》或《窃听风云》的印象。
事实上古天乐演绎的层次及恐惧也算是做足功课。
郑保瑞过往的黑色风格,在加入银河映像后更为浓烈。
电影中描述各个人物都有着不同的悲情,从古天乐于家庭上失落、光顾客人与被杀者的关系,以至到达后段高潮时的处理等,一幕幕人性黑暗都有所呈现。
整体而言,《意外》作为郑保瑞加入银河影像的首部作品,揉合了两方面的黑色味道,以精简的篇幅达到所需发挥的主题。
剧本在精炼之下,剪裁恰当,演员适当地运用,令电影在编、导、演三方面都具水准。
也为郑保瑞于电影事业上带来了突破,实在可喜。
郑保瑞在这里完成以他版本的风格,能对银河映像宿命命题做出的回应。
宿命(必然性)的构成,来自于千疮百孔的都市恶业,每个细小的分子各自为生存挣扎,最后将彼此推上边缘,其中缠绕的前因无法再被梳理,最后刺出的一刀却无比真实且不可回逆。
在《意外》当中,受限于此命题,每个角色都或多或少只能成为一种受难的看板或对美好过去的寄托(女性角色的功能化在这部电影尤其明显);
它或许不是最好的银河映像作品,但它是郑保瑞导演生涯当中式态完整的一部佳作。
也是银河映像这块招牌在发散影响之际,值得回望确认的一次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