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奈落落看小说 2024-05-16 05:23:17
第一章   夏郁青回头看去,群青山峰相隔,不辨来路。   层云裂金,从山头冒出今日第一缕阳光。   天亮了。   她双手顺着凝涩凹槽推开了车窗玻璃,带水汽的晨风拂面而来,她按捺住了放声大喊的冲动,只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自由了。   *   陆西陵对镜打领带,手机响起。   接通按了免提丢在一旁,助理周潜的声音传出:“陆总,有件事儿不知道怎么处理,需要向您请示。”   陆西陵:“说。”   周潜说:“您记不记得,四年前老爷子出车祸,老宅又差点失火,老太太找人算命,说陆家早年做了些错事,有伤阴鸷……”   陆西陵不耐烦:“说重点。”   “我现在说的就是重点,你听我继续说。”   那时陆西陵作为长孙,为替陆家“化劫”,做了一系列公益活动……成立慈善基金,捐助希望小学,还在非洲认捐了一头受伤的大象。   非常荒谬。   陆西陵这人对封建迷信很不屑一顾,但谁知几管齐下,老爷子当真没再出一点意外。于是这些慈善活动便继续下去了,他自己当然是没空打理,派了人跟进,自己只每月批条打款即可。   周潜说:“那时候您还资助了几个失学儿童,其中西南山区有个女孩儿,就在刚刚,她给我打了通电话,说她今年高考结束,上周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什么学校?”   “南城大学。”   陆西陵评价:“还不错。”   “她说他们学校拢共就三个人考上了一本,她就是其中一个。她想来南城继续念大学,问您能否帮助她。”   陆西陵系好了领带,垂眼扣袖上的纽扣,“那资助项目不有人管着吗?”   “当时签的合约是只一次性资助到高中毕业。一般考上大学以后,就能申请国家的助学贷款。”   陆西陵淡淡地说:“那叫她贷款去。”   “小姑娘说她现在人在鹿山县的火车站,买车票的钱不够了。”   “家里连车票钱都不给?”   “……可能是有困难吧,她在电话里也没细说。”   陆西陵取了西装挽在手臂上,拿起手机,“确定了不是骗子?身份证和录取通知书核实过了?”   周潜话语两分为难:“……小姑娘没手机,是在车站附近超市里打的公用电话。她说,在南城的人她就只知道你一个,就冒昧照着当时留的联系方式打过来了。”   陆西陵赶着出门,懒得继续啰嗦,“你随便派个人过去把人接过来。”   “接来食宿怎么安排?这才七月,九月才开学。”   陆西陵冷哼一声,“我看她是讹上我了——怎么安排你自己看着办。”   *   小超市柜台上的红色座机铃声响起,夏郁青第一时间抓起听筒。   还好还好,正是方才给她打来电话的“周先生”。   周潜在那头问:“刚刚没问清楚,你叫什么名字?”   “夏郁青。夏天的夏,忧郁的郁,青色的青。”   “夏小姐……”   “不不不,您叫我名字吧,学校老师同学都这么叫我。”   周潜笑了一声,问道:“你带身份证了吗?”   “带了。身份证、户口本和录取通知书都带着的。”   “你把身份证号码报给我,我现在在网上帮你买火车票,你自己取票上车,到南城以后,我派人去接你,你觉得可以吗?”   夏郁青是头一回离开鹿山县,能不能一人顺利乘车去往南城,她有些忐忑,但叫人帮忙买车票已经很是麻烦了,便说:“可以。谢谢您周老师。”   “你现在报给我身份证号。”   对自己的身份证号码,夏郁青早就烂熟于心了,可此刻生怕报错一个数字害得车票买不成。   她将听筒夹在肩上,卸了背后的书包到前方来,拉开拉链,从内袋摸出身份证,照着那串号码,念给对面。   周潜说:“一小时之后有一趟从鹿山县到枝川站的车,我就给你买这趟?”   “好。”   “从枝川到南城你是想坐高铁还是飞机?”   飞机对于夏郁青而言是个更加陌生的概念,她害怕自己一时弄不懂耽误了时间,便说:“高铁吧。”   “成。……枝川东站到南城南站,六个半小时。”   “枝川站和枝川东站,不是一个站是吗?”   “对。”   “离得远吗?”   “稍等,我查一查——不远,地铁六七站。”   “大概多少钱车费?”   “我看看……差不多五块。”   夏郁青松了口气。   周潜说:“到时接你的车应该会比你早到。你到了南城南站,直接从南广场出站,走私家车出租车停车场那个出口,会有人举着牌子在那里接你。”   南广场,私家车停车场出口……夏郁青心里默念三遍,“我记住了。”   “票已经买好了,你去取票吧,别误点了。”   “好。谢谢您周老师。”   挂了电话,夏郁青同看店的阿姨解释一句:“是对面打过来的。”   阿姨“嗯”了一声,不大高兴的模样。   夏郁青在她的店里待了这么久,就刚刚拨电话消费了五毛钱,她不高兴是应该的。夏郁青也想买桶泡面支持一下生意,但她现在手头就剩十几块钱了,得以备不时之需,实在不是逞能的时候。   她便只灿笑道了声谢,抱着包离开了小超市。   火车站有各种指示标识,夏郁青跟着取票、进站、安检……在小小的候车大厅里坐了四十分钟,成功检票上了车。   夏郁青找到自己的车厢和座位坐下,倍感新奇地左右张望。   五分钟后,火车发车,窗外鹿山站车站标识缓慢后退,她感觉到一种微微眩晕的喜悦。   鹿山县到枝川市里没有高铁,只有K字打头的普快列车,途中经过了七八个站,两个半小时后,抵达了枝川站。   夏郁青依靠指示和问路,乘上了从枝川站到枝川东站的地铁。   曾几何时,她的第一志愿就是枝川大学,离家乡最近的一本学校。没想到高考发挥超常,她能去更好的大学。   她闷头朝着枝川大学努力,没有了解过其他学校,清北复交太遥远,分数远远不够。   除此之外,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南城大学,只因为这是她的资助人所在的城市。即便没有见过面,但四年的学费和食杂都由那位姓陆的好心人资助,她对南城这座城市有本能的好感。   地铁在地底穿行而过,只能看见窗外一闪而过的广告牌,和大同小异的地铁站,夏郁青略微感到可惜,她很想看看枝川的城市景观是什么样子。   抵达枝川东站,还有半小时发车。   因已经历过一次,这回检票、安检夏郁青已经熟稔得多。   那只在视频和书本中见过的高铁,夏郁青登上车厢时抑制不住的兴奋。   车厢里干净整洁,那弱冷的空气对她而言都是好闻的。   发车没多久,乘务员开始推着餐车卖盒饭,夏郁青问了一下价格,直接被吓退。车厢里时不时飘来泡面的香气,夏郁青吞咽了一下,手伸进书包里攥住自己仅剩的十块钱,忍了忍。   她不确定抵达南城以后能不能顺利和那位周老师碰头,钱得留着打电话,或者坐地铁。   可能因为兴奋感盖过了其他,倒没有觉得特别饿,直到下午三点,稍稍有些忍不住。她拿着自己装在包里的水杯,去车厢之间的水箱接热水喝。   路途漫长,左右的人都在玩手机。   夏郁青是偷偷离开家的,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只带了必要证件,一身换洗衣物,纸笔和一本书。   书是语文老师送给她的《偷书贼》。学校有图书馆,那里面感兴趣的书夏郁青都借阅过了。图书馆的书基本都是别人捐赠的旧书,但这本《偷书贼》是新的,是彭老师亲自去县里的新华书店买了送给她的,还题了字,彭老师最爱的《滕王阁序》里的句子: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夏郁青睡一会儿觉,看一会儿书,天将黑时,广播里开始播报:列车前方即将到达南城南站……   夏郁青收好了背包,抱在怀里,按捺激动心绪,像个小学生似的乖乖坐着耐心等着火车进站。   车门打开,她随人群一起下了车。   溽热气息扑面而来,空气里有一股与山里截然不同的味道。   她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照着周潜的指示,夏郁青下了扶梯,穿过通道,走往南广场方向。   从地下到了地面,那洁净而宽敞的到达大厅,沿路的灯火通明的店铺,又让夏郁青觉得目不暇接。   她怕人等得太久,赶忙朝着停车场走去,沿路照着指示牌再三确认,生怕走错了路。   一抵达出口,夏郁青便看见人群里有人举着一张白纸黑字的牌子,上面打印着硕大的“夏郁青”三个字。   夏郁青赶紧挥手,那人确认:“夏小姐?”   夏郁青点头打招呼,那人说自己是周潜派过来的司机,专门来接她的。   “那怎么称呼您?”   小姑娘笑容灿烂,叫人不忍心打击她的热情,虽然多半只会见今天一次,司机还是笑说:“我姓王。”   “那我叫您王哥行吗?”   “都行都行。”   司机王师傅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小姑娘,她穿着黑白横条纹的T恤和牛仔裤,脚下是双杂牌的运动鞋,背上背着一只深蓝色的尼龙背包。整一身都很旧,尼龙那么耐磨的料子,那包的接缝处也出现了磨损。   但虽然旧,却不脏,包括球鞋,只沾了一些灰。   抵达停车点,王师傅拉开副驾车门。   夏郁青上车前,特意低头看了看脚上的鞋,确认没沾着泥,方才放心上车。   车子启动后,发出“滴滴”的提示音,王师傅笑着提醒:“夏小姐系一下安全带。”   夏郁青转头,看见了悬在一旁的金属锁片,“这个吗?”   “对,你拉出来,扣的地方在你座椅左边,你找找。”   “咔哒”扣上,夏郁青舒口气,随即笑说:“我们村里去镇上一般都是坐摩托车。如果不懂规矩闹了笑话,王哥不要笑我。”   王师傅笑说:“怎么会。我也是农村出来的。”   车驶出站,汇入进城的车道,王师傅问夏郁青:“我听说,夏小姐你考上了南城大学?”   “对——您要不直接叫我名字吧,您叫我夏小姐我好不习惯。”   王师傅哈哈大笑,“我们工作一般都这么称呼别人,叫顺口了。”   “没事没事,您怎么顺口怎么来。”   王师傅打量她,好奇问道:“你们不是九月才开学吗,怎么现在就过来了?”   沉默一霎,夏郁青笑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怎么说?”   “我家里人有点反对我继续念大学。”   “他们怎么想的?南城大学多好的学校。我也有个闺女,她要是像你这么刻苦,那我真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下去。”   夏郁青笑笑,不大想详细说自己的事,就问:“您女儿多大了?”   “读初一。太贪玩了,难管教得很。”   王师傅是挂在公司客户部名下的,工作有明文规定,司机不能跟客户聊天,或是主动询问客户信息,但或许因为夏郁青不算“客户”,又格外亲和开朗,他便忍不住跟她聊了一路,还叫她记下了他的私人电话号码,让她在南城求学遇到什么困难,可以找他帮忙,力所能及的绝不推辞。   夏郁青一边跟王师傅聊天,一边留心着窗外,“王哥,您现在是在送我去学校吗?”   “周潜没跟你说?他给你找了个住处,那里没人,他让那你可以一直住到开学。”   夏郁青原本就在发愁食宿的问题,她跑出来时根本计划不到那么详细,没想到那位陆先生会替她安排得这样周全。   夏郁青笑问:“您平常工作中能接触到陆先生吗?”   “你说陆总?能。”   “那能麻烦您帮我跟他道声谢吗?他真是个大好人。”   “……”王师傅沉默了。   “好人”这两个字,陆西陵可能只跟“人”字沾点边吧。 第二章 司机王师傅想了想,还是笑说:“碰到了我帮你转达。”   夏郁青再次郑重道谢,倒让王师傅觉得几分心虚——他确实能碰见陆西陵,但基本不敢随意跟他搭话,会不会转达,他只能说得看情况。   夏郁青一整天没吃东西,人一放松,饿的感觉便绞住胃部。   那些窗明几净的餐厅让她望而却步,直到经过了一家小超市,她忙叫王师傅停一下,她想去买点东西。   王师傅停了车,让她稍等,随即从一旁的储物格里拿出一只信封递给她,“周潜叫我给你的,说是你今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夏郁青只觉得信封很沉,打开数了数,根据剩余厚度估计,将有一万块。   她几乎手发抖,缓缓呼气,数出十张,将信封里剩下的递给王师傅,“麻烦您帮我把剩余的还给周老师,就说我会申请国家助学贷款的,不需要这么多。”   她拉开背包,从中拿出本子和笔,“这一千块我写个借条。”   王师傅瞧她一眼,她神情格外严肃认真,他不忍心拂去一个小姑娘的自尊心,就没劝她照单全收——一万块对他们那些大老板算什么,还不够牌桌上打一圈的。   夏郁青撕下写了借据的纸张,叠一叠递给王师傅,笑说:“这个也麻烦您帮我转交。”   王师傅展开看一眼,小姑娘字迹工整得很,哪像他的闺女鬼画符,还不如撒把米让鸡随便啄两口。   夏郁青下了车,在超市里买了泡面、面包、牙膏、牙刷和毛巾。袋装面更便宜,但她不知道王师傅说的那地方是不是有碗筷,为保险起见便拿了桶装的;而假如连热水都没有,她还可以吃面包。   她为自己的“未雨绸缪”略感骄傲。   回到车上,车子重新启动,却是似乎离繁华地段越来越远了。   眼看灯火渐熄,夏郁青心里生出几分警惕,又觉得自己的这警觉心是不是来得有点太晚。   王师傅见小姑娘抱住了背包,紧张地频频看向窗外,便笑说:“我这当了二十年的司机了,记性倒是越来越差,都不知道往清湄苑的路怎么走了。你稍等,我导个航。”   他拿过手机,操作了一会儿,车里广播响起语音:“出发,全程4.3公里,大约需要15分钟,前方路口左转,请行驶到XX东路……”   王师傅又说:“夏姑娘你热不热?要不太热,我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夏郁青说“好”。   她立即意识到,王师傅这是在打消她的疑虑。   她为自己方才的猜忌稍感不好意思。   没多久,目的地到了。   那是个别墅小区,一眼看进去黑灯瞎火的。   车子进了大门,一路驶入,夏郁青看见有喷泉,有雕塑,三层洋楼洁白而漂亮,都是她在视频里才能见到的场景。   七弯八拐以后,车子开进了一栋洋楼的地下车库。   王师傅领着夏郁青,从地下室的门进入副玄关。   灯一打开,那简约而漂亮的装修让夏郁青不想错目——他们镇上有些条件稍好的家庭也住自建的小洋房,做的是那种富丽堂皇的“北欧宫廷”装修,她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好,就是觉得过分浮夸,没个主次。   眼下这高档的房子叫她不敢迈入,在玄关脱了鞋,才踏进去。   王师傅倒是呛得咳嗽了一声,“这儿很久没住人了,估计全是灰,不用脱鞋。”   夏郁青笑笑。   王师傅便打开鞋柜看了看,还好里头有拖鞋,“你穿这个吧。”   进了屋,王师傅把小区的门禁卡和进门的密码都交给夏郁青,“夏姑娘,剩下的就只能请你自便了,我晚点还要接人,这会儿得走了。”   “我还想请您帮个小忙。”   “你说。”   “手机可以借我用一下吗?我想跟周老师报个平安。”   “做事很周到。”王师傅不由地夸了一句,他掏出手机,直接从通话记录里回拨了周潜的电话,递给夏郁青。   夏郁青简短汇报了自己的情况,郑重同周潜道谢,周潜让她自己先住下来,过阵子有空了,他过来看看。   夏郁青把手机还给王师傅,“今天真是太麻烦您了。   “不麻烦,这就我工作嘛。”王师傅走到门口,又补充道,“这里的东西你随便用,要是缺什么可能就得自己添补点儿了。”   “好。谢谢您!”   王师傅走后,夏郁青靸着过大的拖鞋,在空屋子里转了一圈。   没有想到这房子这么大,楼上楼下一共三层,房间多得数不清。大部分房间家具齐全,但都积了一层灰。   夏郁青替人感到心疼:这么好的房子没人住,也太可惜了。空房子没人气,老化得很快的。   厨房也很大,快要抵她老家的堂屋了,同样灶具齐全,还盖着没撕下来的保护膜。   家里一般烧炉子烧土灶,夏郁青没用过燃气灶,研究了一会儿,试着旋转按钮开火,不知是方式不对,还是没有气,没点着火。   好在她在橱柜里发现了全新未拆封的电磁炉,照着说明书,她成功将其打开。   烧水的时候,夏郁青洗了块抹布,先去擦拭餐厅的餐桌和椅子。灰重,她擦了三遍才算干净。   她拆开泡面桶,注入热水,拿叉子尖儿穿过去固定,端到餐桌上。   等面泡好的几分钟里,她一手托腮,仰头看去,飞碟形状的吊灯,新奇又漂亮。   肘下的这张餐桌不知是什么木料的,只感觉特别名贵,伸手摸上去温润极了,没有一根毛刺或者钉子。   而且餐桌面积好大,够坐十二个人吧,挤一挤十五六人也能坐下。   老家是方桌,逢年过节都没她上桌的空间,她通常都是单独搬个方凳坐在一角,离桌上的菜远远的。   一会儿,面泡好了。   滚烫的咸汤下肚,夏郁青莫名有点热泪盈眶。   等吃完泡面,夏郁青又在屋里逛了一圈,在一楼角落的一个封闭小隔间里,发现了拖把和扫把。   她原本想将上下三层都打扫一遍,但只做完了一楼的清洁,就已累得直不起腰了。   只能作罢,剩下的留着明天继续。   浴室的花洒,夏郁青捣鼓了半天也没让它出来热水。   好在她身体素质好,在家里也常常洗凉水澡。   没有香皂,只能随便冲了冲,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洗衣粉也没找到,脏衣服只得先放着,她打算明天一早就再去趟超市。   楼上楼下加起来一共四个卧室,都只有床垫没有床单被褥,而且灰重,不知道能不能睡。   客厅里的皮沙发夏郁青倒是已经擦过了,她在那上面躺下,舒服得仿佛陷下去。   凉凉的触感,像是夏天洗过澡之后,从院子里吹来的凉风。   躺了没一会儿,困意袭来。   赶在阖眼前的最后一刻,夏郁青霍地爬起来,拿起一旁的书包,从中翻出自己的日记本,垫在沙发扶手上,借着落地灯柔黄的灯光,写下今天的日记。   *   陆西陵至今单身,不能不说很大一部分是拜他妹妹陆笙所赐。   他没见过比陆笙更烦人的女孩子,金枝玉叶娇生惯养,大学毕业了不找工作也不去留学,一会儿想做自己的潮牌,一会儿开剧本杀馆,一会儿又开始捣鼓什么年轻态的新型白酒鸡尾酒……钱源源不断地给她贴进去,折腾至今屁都没做出来。   那钱他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呢。   而陆笙身上的脾性,凡有十分之一表现在其他女人身上,陆西陵都会觉得窒息。   可他们这圈子,多的是跟陆笙同样的千金大小姐,只是骄矜程度轻重不同。   除去这些,还有一些走学术事业路线的独立女性,陆西陵情理之中、顺理成章又无一例外地,跟人处成了合作伙伴。   陆奶奶很急,说二十六岁大的人了,只高中时候疑似谈过一个女朋友,是不是有点儿不正常。回头就说陆爷爷,都怪你逼孩子继承陆家事业,好了吧,敬业过头了,我看西陵看财务报表的眼神都比看女孩子热情。   陆奶奶开始给陆西陵张罗相亲,模样姣好、才品出众的挨个推到面前去,陆西陵不胜其烦,对婚恋一事直接从“暂时没兴趣”变成了“您再这样我再也不会回家吃饭了”。   而就这样一个人,陆笙这两天听来一个爆炸新闻:陆西陵疑似在清湄苑藏了一个年轻女人。   陆奶奶一听,还能有这样的喜事儿?   很想把陆西陵叫回来问询,又怕惹人反感,便先派了人,偷摸调查是哪家姑娘,动静不敢太大,担心打草惊蛇。   可陆笙是藏不住事的性格,晚上吃饭的时候,一个劲儿地瞅着对面的陆西陵,笑得阴阳怪气。   “你笑什么?”   “我笑了吗?”   陆西陵冷冷瞥她一眼,“你最好有屁快放。”   “哥你脾气这么差,真难为有女人忍得了你……”   陆西陵敏锐捕捉重点,“谁?”   陆笙失言捂嘴,急慌慌地和奶奶交换一个眼神。   这一切陆西陵都看在眼里,他抽了张餐巾纸,缓慢地擦了擦手指,“奶奶,我说过我不喜欢有人自作主张干涉我的私事。”   他这是要下桌的意思,陆奶奶忙说,“我们也不是故意去探听的,但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什么传得沸沸扬扬?”   陆笙飞快说:“你在外头金屋藏娇。”   陆西陵蹙眉,“我?”   “对啊。清湄苑,那儿不是有你的一套别墅吗?”   陆西陵点一点陆笙,“限你三句话把这事儿解释清楚。”   “我解释?”陆小姐一脸匪夷所思,“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就说你知道的。”   “……有人说,你一直空置的清湄苑的那套房子,最近频繁有女人进出,还是个很年轻的女人。”   陆西陵皱眉稍作思考,大致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   他站起身,“你们先吃,我打个电话。”   陆西陵穿过后门走到后院去,给周潜打了个电话。   “那个资助的学生,你把人放哪儿了?”   周潜说:“清湄苑——怎么了陆总?”   “你说怎么了?”   “……您不是叫我自己看着安排吗?”   陆西陵声音不冷不热,“听你意思是觉得自己安排得很好。”   周潜笑说:“清湄苑离大学城近,我想着那地方交房以后就一直闲置,您最近也没有要使用的打算,就先把人安排过去暂住了。”   “她还住在那儿?”   “在。我叫她住到开学。”   这一个月来,周潜去那儿看过两次,但很不巧,夏郁青都不在。要不是她的东西还在那儿,他都以为人已经搬出去了。   第二次去,他给夏郁青留了个条儿,叫她看到以后给他打个电话。   晚上他便接到了夏郁青的电话,还是一串座机号码,明显是哪里的公用电话。   夏郁青说她白天在打工,所以不在家里,交代了近况,又说还有十来天就开学,到时候她就会搬出去。   听完周潜说的话,陆西陵念头陡起。   他打算过去瞧瞧,是什么样的人毁他清誉。 第三章 夏郁青从网吧步行回到清湄苑。   早上八点,空气里还残余几分清凉水汽。   她身上一股网吧里熏出来的浓重烟味儿,进屋之后先冲了个澡,洗干净衣服,拧到不再滴水,晾晒在生活阳台上。   然后进了厨房,先把水烧上,一边哼着歌,一边走进后方的花园里。   *   陆西陵在门口临时给周潜发了条微信消息询问门锁密码。   解锁进屋,一眼望去依然和刚交房时一样空荡整洁,不像是有人居住,只除了餐桌上有一束花,白色百合掺杂粉色康乃馨。   康乃馨是陆西陵最厌恶的花。   陆西陵蹙眉走过去,到近处才看清,那插花的“花瓶”,实则是一个大瓶装的可乐瓶子剪的。   餐桌上放了一本书,《偷书贼》,中间夹了张纸。   顺手翻开,横线纸张,像从本子里随意扯下的,边缘参差。   那上面拿工整隽秀的字迹,誊抄着申请国家助学贷-款的流程。   “未成年人须提供法定监护人的有效身份证明和书面同意申请贷-款的证明”这一句,被圈出来打了一个×。   指尖微松,书页滑落,翻回了扉页。   黑色钢笔墨迹的三行字——   赠夏郁青:   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彭树芳   忽听后院里隐约传来声响。   陆西陵放了书,侧耳听了片刻,朝后方花园走去。   夏郁青听见皮鞋轻踏石阶的脚步声,后背汗毛竖起,悚然回头。   台阶上站着一个陌生男人,白衣黑裤,黑色皮鞋鞋面锃亮,没有沾染半点尘埃。   淡金光芒照在薄霜一样白皙的脸上,他微微眯起眼睛,不言不笑,因似凭空出现,淡漠之外而格外平添一种缈然。   无法评价他的样貌,因为他整个人气质,已远在她的认知概念外。   像她冬天早上出门,仰头看见的,那匿于薄雾深处,落雪的山巅。   遥远的不属于她所在的世界。   夏郁青一时怔然。   眨眨眼,人没消失。   长得这样体面的人,应该,应该不可能是贼吧?   知道这里密码的,她想到一个人,于是立即笑起来,“您是周老师?”   陆西陵没答她的话,只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和她背后的地,声音微冷:“你在做什么?”   ——冲击他认知的一幕,眼前这皮肤黝黑的陌生女孩,手里拿着一把嫩绿的生菜,在她身后,那十平米花园的地上,全是一簇簇冒出的绿叶。   夏郁青忙说:“我在摘生菜准备下面条,周老师您吃过早餐了吗……”   “我不姓周。”   夏郁青愣一下,站起身,“……抱歉,请问您是?”   陆西陵打量她一眼,马尾辫,黑T恤,九分牛仔裤,白色运动鞋。   朴实土气的真实写照。   “你就是周潜安排住在这里的人?”   夏郁青点头。   “菜是谁种的?”   “我,我亲手种的……”   “铲了。”   夏郁青笑容僵住,剩下的半句“长势不错吧”硬生生吞回肚里。   只觉男人无甚情绪的目光从她脸上淡淡地略过,声音则更淡:“我姓陆。你应该知道我是谁。”   却见女孩瞳孔微张,随即声调都高了半度,激动道:“总算见到您本人了!”   她似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半步,“谢谢您陆先生!我一直很想当面跟您道谢,又怕打扰到您……总之,非常感谢!”   说完,她竟朝着他九十度地深鞠一躬!   陆西陵退后半步。   仿佛被一记迎面而来的燃气-弹偷袭,滚滚热浪燎得他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会对感谢、赞扬和热情过敏,总之他会,还是高度敏感。   他蹙眉,再度强调:“……麻烦你马上把这些东西铲干净。”   开玩笑,这花园是计划请专业园丁培植玫瑰的。   夏郁青心痛极了,然而还是笑说:“好!”   这一畦菜地种了韭菜、生菜、樱桃萝卜等好几样速生菜,她悉心浇水培土,刚刚收成了第一茬,说铲去就要铲去,实在可惜。   但这毕竟是陆先生的房子,她不打招呼擅作他用本来就是不礼貌了,而且开学了这些菜也是要铲去复原的,早晚都一样。   陆西陵抬腕看了看手表,转身往外走,不再说什么。   夏郁青抓着那把生菜跟了过去,“陆先生您吃过早饭了吗?水已经烧开了,我准备煮面条,您要是没吃的话……”   同栋公寓邻居养了条大金毛,对它热情的其他邻居它从来不理,却每每十丈之外就挣脱牵狗绳,猛扑到他跟前摇尾哈气蹭裤腿。   邻居常常笑叹,伊丽莎白可真是喜欢陆先生啊!   后来,后来陆西陵搬家了。   特意搬到了邻居不养狗的新公寓。   陆西陵霍地转身。   女孩麦色皮肤有种太阳晒就的活力健康,笑容也跟太阳一样过分灿烂,尤其眼睛,像去山谷露营,夜空里未经污染的明亮的星星。   他抬了抬手,大致朝着她脚下一指,“站在这儿。”   夏郁青莫名,但还是依言停在原地。   “就站着,别动。”陆西陵退后一步。   还好,她也像“伊丽莎白”一样听话。   陆西陵转身,快步朝门口走去。   上了车,率先打开空调。   将温控按钮朝着减号键旋到底,16摄氏度的强冷气吹拂,车厢内不一会儿便凉快下来。   自在多了。   夏郁青洗干净了生菜,往煮沸的锅里丢入面条,煮熟到七八成,再放进生菜。   往碗里放了少许盐和豆瓣酱,加了两勺汤化开,捞出面条。   坐在餐桌吃面时,夏郁青忍不住复盘方才陆西陵的所有反应。   有些沮丧。   自己是不是被讨厌了。   *   隔日上午,开完例会,陆西陵把周潜叫进办公室。   他点了支烟,银质打火机“啪”地丢在大班桌上,身体往后靠去,“清湄苑那房子,花园复原了吗?”   周潜愣了一下,有点摸不着头脑,但陆西陵的规矩是不许说“不知道”,于是他只能说:“我去了解一下。”   “现在就打电话问。”   “……夏姑娘好像没手机。”   “那你们之前怎么联系的?烧狼烟?”   周潜敏锐察觉到这位少爷发火的前兆,忙说,“我先去核实,中午给您答复。”   中午周潜没空吃饭,只啃了个面包,跑去旁边苹果门店,买了部手机,亲自开车去清湄苑。   谁知道,又扑了空,夏郁青人不在。   他去花园里一看,却见满目郁郁葱葱,一时笑了。   原来“复原”是这个意思。   他将手机留下,给夏郁青写了一张字条,叫她自己带着身份证去营业厅办电话卡。   一直到隔日上午八点半,周潜接到夏郁青的电话,果不其然,还是座机号码。   她询问周潜在哪里上班,她想过来送点东西。   四十分钟后,周潜接到了夏郁青的电话——难为她竟能随时能找到公用电话,让他似乎穿越回了1G通信时代。   周潜赶到楼下,夏郁青正站在感应门的门口,手里抱着一只纸箱子。   纸箱上方,是那部没有拆封的苹果手机。   夏郁青笑着迎上来,几分不确定地问:“周老师?”   周潜只觉像是跟“网友”终于面基成功,殊为不易,笑说:“叫我老师可太折寿了。”   “那我叫你周哥可以吗?”   “行。你随意。”   夏郁青先说手机的事:“我马上就能结工资啦,拿到钱以后一定第一时间去买手机。这个我不能收。”   周潜吓唬她:“退不了了。你不用就浪费了。”   “真,真的?”   “嗯。”   “那我打借条吧。多少钱?”   先前那借条周潜都还捂着没交给陆西陵呢,又来。   况且让一个贫困学生,为了一部八-九千的手机打借条,他可于心不忍,便说:“骗你的。不是还没拆封么,能退。”   他看见夏郁青长长地舒了口气。   随即,她递来手里抱着的大纸箱,“这个,麻烦您帮我转交给陆先生。”   马上要陪陆西陵去见客户,周潜接了纸箱之后没上楼,直接放进了地下车库的后备箱里。   在外奔波整天,一直到晚上。   司机开车先送陆西陵回陆家。   车停在陆宅门口,眼见陆西陵下了车,正要往里走,周潜陡然想起,后备箱里还有东西,便叫他稍等。   他下了车,去后头将那只几分沉的大纸箱子搬出来,“夏姑娘叫我转交。”   陆西陵走过去,抬手掀开一看。   几只保鲜袋,装满了葱翠的生菜和韭菜,再往下一翻,拿报纸包着还沾着泥的萝卜,不知什么品种,红皮,个头很小。   周潜说:“夏姑娘说是她自己种的,都铲干净了,但过几天就开学了,可能自己一个人吃不完,冰箱里放久了又怕不新鲜。她说,你如果不愿意收的话,就让我拿回去。”   陆西陵抬眼,薄凉的目光,“那你拿回去?”   “……”   正说着话,陆笙迈过门槛从大门里奔了出来。   “哥你回来啦。”她随意打声招呼,预备去便利店,见周潜抱着东西,好奇心起,拐个弯跑过去,“……这什么?”   她似乎刚洗过头,微潮的发丝,一股馥郁香气。   周潜屏息稍退,不去看她,将箱子又往前递了半臂,说:“陆总资助的贫困生送来的。”   陆笙睁大眼睛,“住清湄苑的那个?”   周潜点头。   经过这两天调查,那个“金屋藏娇”的谣言不攻自破,陆奶奶还失落了好一阵。   陆笙挤得陆西陵皱眉往旁边让了半步,自己往纸箱里瞧了瞧,笑了,“蔬菜?”   “是她亲自种的。”   “哇!她也太厉害了吧!”陆笙自己养颗仙人球都会死。   她不容陆西陵有异议,自己去接纸箱。   “有点重。”周潜忙说。   “那你帮我送进去吧——我哥尊贵得很,他肯定不愿意搬的。”   “进,进屋?”周潜磕巴,看向陆西陵,征询目光。   陆西陵意味深长瞧他,露出个似笑非笑表情。   周潜硬着头皮,“我送进去就走。”   陆笙也不去便利店了,对这箱子蔬菜更有兴趣。   周潜听她指挥将菜送进厨房,随即说道,“陆总,那我走了。”   又看向陆笙,“陆小姐,回见。”   陆笙也没看他,摆摆手,“拜拜。”   厨房的动静引得陆奶奶前来围观,她听说了来龙去脉,跟厨师一起,对着水灵灵的小菜啧啧感叹。   “西陵。”   “嗯?”已走到厨房门口的陆西陵回头。   陆奶奶笑说:“过两天就是你爷爷生日,你把这个小姑娘叫来家里吃顿饭吧。资助的孩子成了材,这是多好的福报。”   陆西陵语气淡淡,“不必了吧。”   “听我的。也好叫你爷爷宽宽心。”   沉默片刻,陆西陵说好。 第四章 夏郁青这个月打了两份工。   她刚来时在周边探索,一次只敢去一个方向,害怕迷路找不回去。   花了好几天,搞清楚了清湄苑所在的位置,才知道离大学城非常近,只有三公里不到。   最开始想在学校附近找个短期工,奶茶店是淡季,暂时不招人,便利店又不愿意招只干一个月这么短的。   夏郁青换了个方向,往居民区探索,最后成功找到两份工作。   一份是在一个烤鱼店帮忙,从中午十一点半工作到晚上九点;一份是网吧的夜班网管,从晚上十一点到早上七点半。   好巧那烤鱼店的老板也是从西南农村出来的,听说她是为了勤工俭学,当即招收。   做网管倒是稍稍费了一点周折,因为她身份证上显示还差两个多月满十八岁,她搬出劳动法,说明十六岁以上就不算童工了,又承诺不签合同,并且自降五百块工资,老板终于答应。当然更多是因为急用人,夜班网管不大好招。   一般夏郁青下了夜班,吃个早饭,回去睡一觉,赶去餐馆帮忙;午市过后的空闲时间她会在店里休息;从餐馆下班回去,洗澡之后睡上一小会儿,然后去上夜班;夜班过了凌晨两点,几乎就没有什么新来上机的人了,她就能趴在前台睡觉,偶尔会有呼叫送水送泡面的,也不是特别妨事。   这行程安排当然很累,是在透支身体,但就这一个月,咬咬牙,后面都会好的。   而且虽然累,但她不觉得痛苦,每天都干劲满满。   网吧和餐馆都管饭,偶尔餐馆备多了的食材和点心,她都可以拿回去,这样还能省下不少钱。   即将开学,夏郁青干满一个月就辞职了,餐馆结了3200,网吧结了3000,加上从周潜那里拿的那笔钱,买了一些必需品之后余下的500块,统共6700块,是之前做梦都不敢想的一笔巨款。   这钱她一分都不敢随意挥霍,先去门店买了一部千元以内的手机。   夏日做活动,大学新生凭录取通知书有九折折扣,直接省下了将近一百块钱,正好可以供她去办手机卡,还能存入一笔话费。   办完手机卡,夏郁青照着录取通知书附带的报道说明,自己去学校要求的银行办了一张银行卡,存入五千。银行卡密码,是她高考分数正着输一遍再倒着输一遍。   从营业厅出来,攥着崭新的银行卡,她突然觉得,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有了一个叫做“夏郁青”的小小坐标。   回到清湄苑,夏郁青从自己的日记本里,翻出彭树芳的手机号码。   “彭老师吗?”   “我是。请问你是……”   “彭老师,是我,夏郁青。”   “郁青!”彭树芳声音极其激动,“我听说你家里不让你上大学,你消失了,我找你远方亲戚和你同学都打听过,都说没有你的消息,你跑哪儿去了啊!”   夏郁青眼眶一热,鼻子吸气笑说:“我已经在南城了,过几天就会正常去学校报道。”   “你怎么去的?那么远,我听说你家里人一分钱都不肯给你……”   夏郁青将经过陈述一遍,彭树芳听得连连感叹,“你胆子也太大了!那可是近千公里啊!你有困难应该第一时间找我啊,我不能帮你,还有学校的其他老师……”   “那时候也没想那么多……要是没有第一时间跑出去,我被我大伯带回去,可能就没有第二次机会了。彭老师您放心!我一路过来碰到的都是好人,赞助我的那个陆先生和他身边的人更是特别特别特别好!”   “你平安就好。以后可别这么鲁莽啊,学校和老师都是你的后盾。”   “嗯。这是我电话号码,老师您可以存一下。以后我也会经常联系您的。”   “你在那边缺不缺钱?”   “不缺!我自己做了暑假工,手机都是用我自己工资买的呢!”夏郁青了解彭树芳的家庭情况,她老公跟别的女人跑了,她单独抚养女儿,女儿才三岁多,体弱多病。他们镇上的学校,老师才多少工资,吃饭都不够,何况彭老师还经常接济班里的贫困学生。   彭树芳感慨:“能把你培养成材,老师真的比什么都要高兴。你去了大学也别松懈,更别被大城市的繁华迷了眼睛。从我们这种小地方出去的人,如果不继续努力向上爬,迟早要再掉下去——你出去了,可就千万别再回来了啊。”   “……我知道,老师我知道。”夏郁青哽咽。   和彭树芳报完平安,夏郁青的第二个电话打给了周潜。   周潜说,“恭喜你终于进入信息时代。”   夏郁青笑起来。   周潜说:“你这个电话可真是救了我,不然我又得跑一趟去跟你留纸条了。你明天晚上有空吗?”   “有空。”   “没打工了?”   “嗯!准备好好休息几天迎接新学期。”   周潜笑了一声,“那行。陆总的爷爷明天晚上过生日,邀请你去陆家吃晚饭,你不要乱跑,到时候我来接你。”   “……邀请我?”她重音落在“我”上。   “对。你考得这么好,陆家人都想见见你。”   于情于理,夏郁青上门致谢都是应该的,但她担心自己会不懂礼数,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周哥,我需要带什么礼物上门吗?”   周潜笑说:“你送的那箱蔬菜已经送到他们心坎里去了。不用特别准备——哦,带着录取通知书吧。”   夏郁青第二天中午就开始紧张,比她高考那天紧张多了。   头天接到周潜电话之后,她就马上跑出门买了一身新衣服。是在菜场附近马路上的一排小店里买的,她对比过,那里的最便宜,在她的审美眼光里,样式也比他们镇上的洋气多了。   白T恤三十块,阔腿牛仔裤五十块,她还讲得店主一起给她便宜了五块钱。   实话说还是有些肉痛,但自己原来的两身衣服确实太旧了,去别人家做客会显得她不尊重人。   衣服买回来洗了一水,晾一晚上就干了。   现在穿在身上,嗅着那上面淡淡的洗衣粉的味道,因为准备得格外“隆重”而越发紧张。   白墙上挂着一只放射状的时钟,走时无声,时针已指向五点。   她站起身,跑去门口,再度检查,自己已经擦过两遍的白色运动鞋是不是真的擦干净了。   五点四十,离约定的时间过去了十分钟。   夏郁青想打个电话询问情况,又怕显得在催促给人添麻烦。   想了想,要不干脆去门口等着好了,也省下了到时候叫人等她换鞋的时间。   她拿上东西,背上白色帆布包——去买手机时,那个店铺做活动送的,到玄关换了鞋,正准备开门,忽听门外响起密码锁按键声。   六下之后,“嘀”的一声,门打开了。   “周……”夏郁青笑脸相迎,声音却顷刻顿住。   站在门口的是陆西陵   她赶忙改口,“陆先生。”   陆西陵淡淡扫她一眼,“收拾好了?”   夏郁青点头。   陆西陵转身往外走。   车停在大门口,一部黑色的轿车,不知道是什么牌子。   夏郁青对大部分消费品的品牌都一无所知,只知这车一定很高档吧,坐上去时,皮质的座椅仿佛有种包裹性,舒服得叫人身体不自觉地便塌下去。   她第一时间抽出安全带扣上,再抱住手里的东西。   陆西陵转过目光,往下,落在她手里。   她抱的一盆盆栽,黑色哑光陶制的小号花盆,一只手就能端住,那植株和花朵也都十分小巧,但花开得却密,一眼望去有十来朵,浅白到淡粉渐变,花瓣纤弱,似乎不经风吹。   陆西陵的目光在这盆花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有点太长了,夏郁青不由三分忐忑,解释说:“……是准备的礼物。”   她觉得不能空手,又负担不起太贵重的礼品,昨天去买衣服,正好经过了花卉市场,她一眼看见这盆花,又小巧又蓬勃,店主说这花叫姬月季。   陆西陵没发表任何评价,收回了目光,启动车子。   车里很安静,只有微微噪声。   鉴于上回的经验,夏郁青不敢再主动开口,两手捧住花盆,身体稍稍正坐,片刻,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车里温度似乎太低了,她一个常冲凉水澡的,不怎么怕冷的人,都觉得有点冷。   她余光悄悄打量一下陆西陵,他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衬衫,搭在方向盘上的手臂衣袖稍稍挽起。   因为是长袖,所以不如她怕冷吧。   夏郁青手放下去,依旧抱着花盆,只偶尔偷偷地、动作缓慢地摸摸手臂。   过了一阵,到底还是禁不住,鼻子像被狗尾草扫过一样发痒,她立即别过头,捂住嘴,小声地打了一个喷嚏。   陆西陵目光扫过来,“冷?”   夏郁青从帆布包里拿出小包的卫生纸,抽出来擦手掌,一边小声说:“有点。”   陆西陵抬起手臂,朝中控台中央伸去,旋转了一下空调的温控按钮,将温度调到了22度。   他动作的这一下,夏郁青嗅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像是山里的冬天,那积雪的森林的气息。   后半程好受多了,温度刚刚适宜。   依旧无人说话,一路沉默地开到了陆宅门口。   从一条小路进去,拐过弯之后,却霍然宽敞起来,两户对门,各自门前一块砌着石板的空地。   车开到空地一角停下,夏郁青解开安全带,抱着盆栽下了车。   进入她视野的是两扇对开的油亮黑漆木门,门口一段石槛,头顶檐下挂着两只灯笼,散发柔和浅黄的光。   陆西陵走在前方,夏郁青跟着他迈上台阶,跨过门槛,往里一看,先是一堵凿了圆窗的墙壁——这个她知道,书里写,这个叫影壁。   而等从旁边穿过影壁,从院子望过去的景象,却不是她以为的“大观园”那样古风古韵。   一栋三层楼房,以某种不规则却似乎有韵律的方式错落,白墙黑瓦,玻璃窗里透出淡白的光。   她在梦里都梦不到的漂亮雅致。   前方陆西陵脚步未停,她也赶紧跟上前去。   一楼的大门是敞开的,他们刚刚迈上台阶,便从大门里闪出来一个人。   一个穿黑色泡泡袖连衣裙的女孩子,黑长发,纤细身材,皮肤白得像雪一样,眼睛大,五官精致,仿佛洋娃娃。   夏郁青看得呆了。   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么好看的女孩吗?   她本来以为,和她同班的高中同学宋苗,已经是她会在现实中见过的最漂亮的女生了。   女孩停在了她面前,笑问:“夏郁青?”   夏郁青点头。   她踮了一下脚,“哇,你怎么比我高这么多?你身高多少?”   “高考体检的时候好像是说170.5。”   站在一旁的陆西陵,闻声转头瞥了夏郁青一眼。   她确实有种长手长脚的拔节感。   “我162.”陆笙笑着低头,看见她抱着的盆栽。   夏郁青赶紧递过去,“这是送给你们的小礼物。”   “谢谢!是月季吗?好漂亮!”陆笙双手接过,“你怎么这么会送礼物!你上次送的蔬菜我们可喜欢了,那个樱桃萝卜,奶奶还专门泡了酸坛子。”   夏郁青展颜,“那太好了。”   “啊,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陆笙,笙箫的笙,是旁边那个木头桩子的妹妹。”   木头桩子……   夏郁青忍不住转头。   谁知陆西陵似料到她会这样,冷淡地看她一眼。   她赶紧转回去。   “快进来吧!外面热,还有蚊子……”陆笙进屋,向着厨房方向喊了一声,“奶奶,人来了。”   夏郁青迈步的动作不自觉的有几分僵硬,她停在门口,低头看去。   眼前地面十分干净,仿佛是水泥,却比水泥更平滑。   她没看见哪里有拖鞋,踌躇不敢进。   身旁有声响。   转头一看,陆西陵打开了一旁的柜子,他拎了双黑色的皮质拖鞋,丢在地上。   似是注意到了她的注视,他转头看向她。   目光在她脸上停了大约有三秒钟之长,她微微觉得头皮发麻,他终于没什么表情地转回去,伸手,又拿出双浅褐色的拖鞋。   “啪”的一声,这一回是丢在了她的脚边。   “谢谢。”夏郁青忙说。   她面对王师傅,面对周潜都挺自在,但独独和陆西陵相处,怎样都觉得不对,像失灵的发条娃娃,像断线的扯线木偶。   夏郁青脱下运动鞋,换上拖鞋,对齐了放在最角落的地方。   一旁,陆西陵蹬掉了皮鞋,换上拖鞋。   他将自己的皮鞋鞋尖对齐放下,往落尘区看了一眼,蹙眉。   夏郁青心脏一悬,朝自己角落的鞋子瞟去。   陆西陵弯下了腰。   她直接屏住呼吸。   然而,陆西陵只是拎起了陆笙蹬掉的七倒八歪的凉鞋,瞥了一眼,似几分嫌弃,扬手,将鞋扔在了她的运动鞋旁边。   凉鞋落下时歪了,陆西陵眉头皱得更深。   那表情,像是在忍与不忍之间艰难抉择。   最终,他还是再度弯腰,拿起歪的那只凉鞋,重新对齐了。   夏郁青微微睁大眼睛,已经忘了紧张。   她觉得……这位陆先生,好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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