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成荫
老宅子西边有条小河,我祖父说,他还没有出生时小河就在了,河面不宽,河水也不深,水里生长着一种小鱼,家乡人称它为柴格丁。
这种小鱼,家乡人称它为柴格丁
小河里长满了芦柴、刚柴,河坡上生长着苫颗草,这种小鱼就钻在芦柴丛中,故叫“柴格丁”。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它还有一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叫山根鱼。
想吃鱼时,祖父便提着提网下河,把提网安放在芦柴空处的河水中,用一根竹子折成的三角形的工具,在芦柴丛中捣鼓捣鼓,把柴格丁赶到网里。把网提出水面时,这种小鱼已在网底活蹦乱跳了。当然还有小鲫鱼、泥鳅和黄鳝,运气好时还碰到甲鱼。
早年,家乡人不吃泥鳅和黄鳝,用来剁成段喂鸭子,柴格丁捞回来也不好马上烧着吃,要在清水里养几天,排出体内污物。这种鱼很小,约有三四公分长,比筷子略粗,浑身圆滚滚的,肉乎乎的。
由于它体型太小了,不方便去鳞挖腮,也难剖腹去除内脏,在水中养两天,肠胃内的污物排泄干净后,直接下锅烧。
祖母在世时喜欢把这种小鱼红烧,放上一把自家腌的水咸菜一起烧。
烧鱼要用家乡压榨的菜籽油,锅中油烧热,把鱼倒入锅中,小鱼被热油烫得乱蹦乱跳,祖母赶紧把锅盖盖上,口中念着“阿弥陀佛”。约莫半分钟,鱼就被热油烫死了,待煎得金黄,身子发硬时,从后锅里舀上一瓢热水浇上,放入姜片,倒点供销社打来的散装酱油,放入精盐,大火烧得锅中的汤耗得差不多时就起锅装盘。此时,整个厨房里弥漫着鱼的鲜味,闻之口水横流。
常听祖母说,烧这种小鱼不要放其它调料,有生姜就行,放了料酒等就改变了鱼的鲜味了。笔者自幼跟着祖母在灶台上转来转去,七八岁时又到舅母开的江鲜馆里玩耍,故十多岁就能下厨烧菜了,至今还能烧得一手江鲜河鲜,也会吃,更好吃,被家乡人称为“馋猫儿”。
吃这种小鱼不要吐刺,一筷子夹上三四条,塞进嘴里,细嚼慢咽,鱼肉很快在嘴中融化,鱼骨嚼得粉碎,伴随着口水在喉咙打转。柴格丁的肉质异常细嫩鲜美,比长江里的刀鱼还要味美,既下饭,又下酒,鲜得眉毛都掉下来了,用家乡的话来说,叫做打握筋(方言:脸庞)都不丢。
红烧柴格丁鱼
城里人是吃不到这种鱼的,你再有钱也买不到。打鱼人不把这种鱼拿到市面上去卖的,好东西总归留着自己吃,难不成城里人比乡下人嘴巴大?不过,二叔却有这口福。二叔一家住在一个叫黄桥的小镇上,夫妻俩都在国营黄桥肉联厂上班,属于国家户口。祖父经常捞些小鱼小虾送过去,二叔说,这是最好的美味,有了它可以多喝三两烧酒。二叔人很厚道,总会让祖父带些肉渣回来给我们嚼,满口生津,那应该是我孩童时期最好的零食了。
下雨天生产队是不上工的,祖父便穿上蓑衣,钻进河里大半天,捞上十斤八斤柴格丁鱼。在祖父看来,这种小鱼是捞不光的,前面捞了,后面又长出来了。
捞得多了,吃不完,就在太阳下晒干,叫着小鱼干,密封保存。将新鲜的柴格丁清洗干净后,用热水烫一下,放在太阳底下曝晒几天,直至晒干,感觉硬朗且容易断碎时,放入玻璃瓶内进行密封保存。吃的时候抓些出来,用油一炸,又酥又脆,香喷喷,唇齿留香,貌似没有哪种食物比它更味美了。
酥炸柴格丁
转眼间到了七十年代,种田人用上了乐果、甲拌磷和化肥,社员每次打完农药后到小河里来洗喷雾器,雨天也把田里的积水往小河里排放,河里的柴格丁慢慢变少了,直至后来一条也捞不到,连密密麻麻的小麻虾、泥鳅也没有了。从此,再也没有尝到这条小河里的美味。
后来,老宅子破旧了,四面钻风,父亲到二叔家借了些钱,把家搬到南边的大港边,离开了自幼陪伴我、给我带来童年快乐的小河。那年,我十七岁,已经跟随父母到农田里上工挣工分了。
门前的大港很宽,约二二十丈,河水也很深,河水清澈,直通长江。据说河里的鱼很多,常常有鱼跃出水面,可惜祖父老了,再也不能下河捞鱼了,老人家只能望鱼兴叹。
那时捕鱼的人很少,没有丝网、也没有地笼,更没有电鱼的,连钓鱼的人都很少,大家都忙忙碌碌,谁有这闲功夫捞鱼摸虾。这么宽的一条河流只有一口渔簖,是一个外地人来架设的,簖主人姓洪,年龄不大,我们却亲切地称他洪老头,连我祖父也这样称呼他。
洪老头在河边上搭了两间草房,墙是土坯墙,屋顶盖的小麦草,一家三口住在里面。祖父为爱交朋友,常常挑些青菜,扒点山芋、芋头让我拎过去,有时还带点花生去给洪老头喝酒。洪老头也不肯白白地要我家的东西,总会从渔网里捞两条鱼让我带回来,一般都是鲲子和花鱼,也有鲢子。
那天送东西过去,洪老头一家正好在吃午饭,便拉我坐下来一起吃点。洪老头夫妻只有一个女儿,叫燕子,十五六岁,她给我盛了满满一碗酸菜粥,并给碗里挑了块脂油(方言:猪油)。我眼睛一亮,酸菜粥里居然有久违的柴格丁,是小鱼粥,放了些大米、花生米、青菜一起烧。粥里的鲜味飘到臭尖下,顿感饥肠辘辘,顾不得斯文,狼吞虎咽起来。燕子笑了:“慢点吃,慢点吃,锅里还有。”这一顿,我吃了三大碗,大呼解馋。
当我吃饱了,猛一抬头时,发现燕子正盯着我的脸,脸上泛出红晕,一双大眼睛似河水一般清澈,两条粗壮的辫子垂到八仙桌上。哦,她原来这么美……
渔家少女
有一天感冒了,连发了几天的烧,吃什么东西都不香。燕子送来了一钵头小鱼粥,还是柴格丁鱼熬出来的。是燕子妈妈让她送过来的,说是放了好多生姜米子,让我趁热喝了,发发汗。顿时一股暖流流入心田,食欲大开,顾不得喉咙烫得生烟,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了,大汗淋漓。
家乡的夏天很热,这才发现,燕子身上早已湿透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碎花衬衫沾满了汗水,贴到青春的肌肤上,额头上也沁出些许汗珠,顿感内疚,又欠了她一份人情。
长大后,跟随公社建筑站去东北打工,一去就是一年,过了春节动身,到年底才回来。临走时,燕子送来了一包油炸的小鱼干,也是柴格丁鱼,用灰纸包着,油都渗出来沾到纸上了,还热乎乎的,透过纸层隐隐约约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还有燕子青春的气息。
过春节时,大队长没让我回乡,说我没马马(方言:老婆),没孩子,留在工地上值班。这一去就是三年,夜深人静时,躺在工棚里,总会想起家乡的那条小河,想起柴格丁鱼,想起那锅小鱼粥,燕子被汗水浸湿的身影总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三年后回家,大港里的那口簖不见了,河边的草房子也不见了。父亲告诉我,公社养殖场在大港里放了鱼花(方言:鱼苗),养起了鱼,不让捕鱼了。
哦,燕子一家去哪里了……
走南闯北,劳碌了一辈子,现在孩子们都大了,都在大城市安家落户了,我也该落叶归根、再不要在他乡飘荡了,便回到了家乡。老宅子西边的小河不见了,那年农田改造时填没了。门前的大港还在,依旧奔流不息。那天看到河里有人下地笼,忍不住问话了:有柴格丁吗?卖些给我。
下地笼的老哥吱了一声:别说柴格丁了,连罗鳤子(方言:一种生命力极强的小鱼)都没碰到……
家乡的柴格丁,还能游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