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宝贝:最后约期

翱皓谈文化 2024-11-12 14:54:36

  少年时,他最常做的一个梦是关于安的。

  她穿着那条白棉布的裙子。洗得很旧的白色,泛出淡淡的黯黄。

  好象一直在下雨。安的头发是潮湿的,水滴一点一点地,从她的发梢淌下来。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孤单的,不知所措。

  他说,安,跟我回家好吗。他突然感觉自己触摸不到她。安抬起头,她的脸象小时候一样,总是习惯性地仰起来看他。天真的,没有设防。林,我的蝴蝶没有了。她的手心里是一只空空的纸盒子。

  盒子上粘着蝴蝶支离破碎的残缺翅膀。安的手指突然流下刺眼的红色鲜血。她无助地把她的手藏到背后去。好痛,林。她轻轻地对他说。

  每一次,他都是这样,喘息着在黑暗中惊醒。

  她好象是一个被不断揉搓着的伤口。在时间里溃烂着。

  她是在他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转学来到他的班里。

  老师说,安蓝,对同学们介绍一下你自己好吗?

  十岁的小女孩,站在那里,孤僻的一声不吭。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她的小脸,一直都不肯抬起她的头。她那时是从城市里下来,到在枫溪的奶奶家寄养。

  是他从隔壁教室里搬来课桌让她用。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纸盒子放进桌子里。他说,这是什么。她不响,只是抬起头来看他。阳光下女孩的脸被照亮。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眼睛。惊异地以为里面有泪光闪烁。但仔细一看,只是很潮湿罢了。

  很快他就发现了那个纸盒子里的秘密。

  那是在上一节自修课的时候。大家很安静地在做作业,突然有一只蝴蝶飞出来,在教室里盘旋。接着两只,三只……很快的,教室里就飞满了斑斓的彩色蝴蝶。孩子们一下子就闹里来,笑声叫声不断,争着去扑打。

  当班长的他只能站起来代替老师维持纪律。只有坐在角落里的她是一动不动的。他走到她面前,掏出那只纸盒子,里面还剩下一只蝴蝶,在扑腾着翅膀。她仰起脸看着他,脸色苍白,眼神却是倔强的。他犹豫了一下,就把那只肇事的盒子扔出了窗外。然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跑到前面去管束同学了。

  放学的时候,他在校园的草堆里看见了她。黄昏寂静的暮色里,她轻轻的哭泣是微弱的。那只皱巴巴的盒子早就破了。他站在她旁边,手足无措。这个孤独的城市女孩,几乎从不对别人说话。

  他说,我可以带你去捉蝴蝶。南山那里有很多。

  她第一次对他说话。她的声音异常的清甜。我只是想看一看,我不是故意的。她的泪水无声地就淹没了他。

  他们晚饭也没吃,就一路跑到了南山脚下。

  田野空阔寂静,暮色苍茫的天空上,只有褐色的鸟群飞过。

  大片茂盛的芦苇在风中摇摆。一条幽绿的小河缓缓地流向田野。稻田弥漫着成熟中的清香。这里距离小镇的住宅区已经有点遥远,远远的还能看见飘散的炊烟。

  他说,晚上我替你做一个网兜。我们明天中午再来。现在好象看不见蝴蝶。

  它们回家吃饭去了。她说,我们再走过去一点看看好吗。我从没来过这里。

  他带她去了。然后在南山的另一个山坡下,他们发现了那片墓地。

  全镇所有死去的人大概都埋葬在这里。

  一块块冰冷的墓碑竖立在渐渐聚拢过来的夜雾中,突然让他有点恐惧。

  她在墓地里走来走去,白裙子象蝴蝶的翅膀无声地掠过。一边轻声地念墓碑上的字。她爬到了一座墓的墓身上面去,吓得他连声叫她下来。他感觉她突然变得快乐和自由。她把从墓碑边折来的紫色雏菊,一朵一朵地插到头发上去。

  我喜欢这里。她看着他,眼睛明亮得让他不安。

  南山是他们最常去的地方。

  有时候他们去爬山。一次次爬到高山顶上,看山另一侧下面的村落和水库。他们在一起不常说话。安在山上从不要林照顾她。危险的山崖,陡峭的坡道。她只是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不让他看她腿上,手臂上的血痕和伤疤。

  下山路过墓地,她总是会提出要玩一会儿。林就坐在一边,看着她在墓碑之间跳来跳去。然后有一天,她对他说,她的父母离异,谁都不想要她。

  林,等奶奶不在了,我就住在这里。她说。我和蝴蝶一起住在墓地里。

  他笑着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说下去。她说话向来不羁。

  渐渐她习惯留在他家里吃饭。林的父母都喜欢这个言语不多的女孩。有时她太累了,在他的床上睡着。头发上还插着各种小野花。

  直到她的奶奶来找。她还是睡着的。林就陪着她奶奶,把她背回家去。

  他记得她柔软的身体伏在他的背上,辫子散了,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动。然后象花瓣一样,温柔地拂过他的脸颊。

  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夏天的下午。他突然发现她的蝴蝶不见了。

  你把它们都放了吗?他向来不同意她捉蝴蝶。没有,我把它们埋了。她的脸上一片平静。

  什么?你说什么?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一只蝴蝶死了。我害怕它们都死掉。还是趁早埋了好。

  你可以把它们放掉的。

  为什么要放掉?它们是属于我的。

  他是这样的气愤。任何话都不想再说,一把就推开了她。

  晚上她的奶奶找到他的家里,说她没有回家吃饭。

  天下起雨,她穿着的白裙子在夜色中轻轻闪动。他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都已经潮湿。她就坐在墓地的一块石阶上,手里拿着那只被他扔掉过的破盒子。

  抬起头看他的时候,他看到她眼睛中的泪光。他突然明白了她内心的孤独和恐惧。他把手轻轻地盖在她的眼睛上。

  我以后再也不会捉蝴蝶了。林。我把它们埋在这里。她给他看草地上的一个小土丘。她的手指上都是泥土。

  好象很多血。她晃了晃自己的手指。

  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那双手是冰冷的。他只能痛楚地看着她。那年她十四岁。

  那天晚上,他把她背回来。

  他背着她穿过黑暗的墓地,雨水把他们都打湿了。她突然问他,林,为什么有些墓碑上面刻着两个人的名字,因为他们生前在一起,死后也不想分开。

  我们呢。我们死后是不是要分开。

  你要我和你在一起吗?

  是呀。林。我们住在下面,还可以在黎明到来之前爬到南山去。

  傻孩子。

  他忍不住笑了。却发现她已经在他的背上睡着。

  十六岁的时候,她离开了枫溪。因为奶奶病逝。她的一个叔叔要把她接回到城市去。

  在小镇的汽车站,他拿出一只银镯子给她,上面有他自己刻的一只粗糙的蝴蝶。

  我一直想送一只不会死的蝴蝶给你。他说,你会要吗?

  她把它戴到她细瘦的手腕上,仰起脸对他笑。

  他用手盖住她调皮的眼睛,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泪水。

  放开来的时候,他的手心里一片温暖的潮湿。

  尘土飞扬中,汽车慢慢爬上了盘山公路。

  她的信很少。

  每次他都是一个人爬到山顶,坐在他们以前常常爬上去的那块大岩石上,看她的信。

  林,叔叔对我不好。我想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我已经开始挣钱,在一个酒吧里兼职唱歌。他们喜欢我唱。

  她的信里没有地址。他只能写寄不出去的信给她。安,我会考上大学,很快到你的城市里来。请等我。

  他把自己写的信轻轻撕掉,站在山顶看着风把纸片吹散。

  她到他的大学来看他。

  他走出宿舍楼的时候,看见她站在樱花树下,微笑着看他。春日午后的阳光如水流泻,女孩的白裙闪出淡淡的光泽。漆黑的长发,明亮的眼睛。

  他在阳光下突然发现自己睁不开眼睛。

  安。他只能叫她的名字。

  她笑着。笑着把她的手放到他的脸上,捂住他的眼睛。就象以前他们常常做的一样。

  他们真的都长大了。

  她告诉他她没有考上大学,暂时也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

  在咖啡店里,他看见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三五,以熟练的姿势放进唇间。

  我现在要努力养活自己,林。我和叔叔他们没关系了。

  那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她做了个无谓的表情。

  晚上来听我唱歌好吗。她说,可能你不喜欢。但这就是我现在生活的方式。

  他去了。那是一个很大的DISCO酒吧。喧嚣的音乐和烟草味令人窒息。她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要唱三首慢歌。

  她穿了一条细吊带的短裙,长发半掩住脸,画得挑起的眉,唇膏是发亮的深紫。林,乖啊,自己玩。她摸摸他的脸,就走上台去。

  一小束幽蓝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的声音是清甜的。象一匹缓缓撕裂的缎子。台下黑暗的舞池里是相拥的人影,也许并没有人听她的歌。但她的确唱得很好。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是在痛着。

  他默默地离开了那里。

  那个晚上,他又梦见她。

  她离开枫溪以后,他常常做这个梦。她坐在墓地的石阶上,手里拿着被他扔掉过的纸盒子。抬起脸看着他,眼中有泪光。

  他轻轻的说,我会把你的蝴蝶找回来。安。

  他把他的手盖到她的眼睛上去。然后流下泪来。

  他把自己整个地埋入学业中。也许这是唯一的出路。

  他也试着对她说,安,不要去那里唱歌了好吗。我有奖学金,我还可以出去做家教,做翻译。让我来负责你的生活,好吗。

  她笑着说,好了,林。我一瓶香水就够你做上一年家教了。

  我的生活已经和你不一样了。你知道吗。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我会一直漂泊下去,停不下来。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停在哪里。

  她看看他的脸色,试图逗他开心。我们再去爬山吧,林。还记得那次在山顶突然下雨了吗。我们躲在灌木丛里,你叫我把头躲到你的衣服里。我听到你的心跳声。我突然一点也不害怕了。

  那现在呢。现在你还需要我的庇护吗。

  现在我面对的不仅仅是一场大雨。林。还有沉重的人生。

  他渐渐的沉寂下去。

  清说,那个女孩有一双流离不羁的眼睛。她是突然对他说话的,在晚自习结束的时候。他正在校园的樱花树林里抽烟。

  他看着她。在学校里没有一个女孩敢对他说话,因为他的沉默。虽然几乎每个女生都对这个学业优异的英俊男生满怀好奇。但是清不同。清刚进来,是校长的女儿。他看到那张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他所熟悉的表情。倔强的,而又天真。

  你知道些什么。他说。

  知道你在做一件无望的事情。她轻轻一笑。知道圣经里如何形容爱吗。

  她说,爱如捕风。你想捕捉注定要离散的风吗。

  那年他大四了。即将毕业。

  他想到外企去工作。也许那里的薪水足够他为安买一瓶香水。安不知道她的话伤他有多重。

  但是清劝他留校。她说,林,你的性格不适合到外面去奔走。我们以后都应该留在这个学校里。我父亲希望你在这里任职。

  他送她下楼回女生宿舍。在楼道口,清突然对他说,林,你想过吗。有时候我们只能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那样是最安全的。

  他说,你想说明什么呢。

  我想说明,我是最适合你的。她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我会一直等到你明白为止。

  她俯过来,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头发,转身上楼。

  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回过身。

  他看见了安,很久没有出现的安,静静地站在樱花树下,微笑地看着他。

  一切解释都是多余。

  他想安不会需要他的解释。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沉默中只听见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樱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如雨。

  安说,我来看你,林,他们说你出去了。可我知道你在这里。我等了很久。

  她走到他的面前,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眼睛上。不要让我看见黑暗。林。也不要让我看见你的泪水。

  他感觉到她的眼睛是干涸的。手指冰凉。

  她的头发上都是残缺的花瓣。散发着凄清的芳香。

  他的眼泪无声地渗入她漆黑的发丝。

  跟我回枫溪去好吗?安。

  她轻轻地摇头。

  我已经没有回头的路。林。我走得太远。回不去。

  一个星期后,她去了海南。

  他的痛苦没有任何声音。

  也许她并不爱他。他想。

  失眠的深夜,他独自走到宿舍门外,看楼下的那棵樱花树。粉白的花瓣在夜色中随风飘落。那个白棉布裙的女孩不再出现。他心中的每一条裂缝,疼痛出血的,只能以往事来填补。他伸出手,感觉风从他的手指间无声地掠过。

  毕业留校后,他带清回枫溪看望父母。

  清黄昏的时候,在墓地发现他坐在那里。紫色的小野花在风中摇摆,暮色弥漫的田野,他看着鸟群寂静地飞过。

  她说,回去吃饭了,林。我们明天一早还要赶回去。

  林站了起来。他的手上沾满泥土。你喜欢这里吗,清。他问她。

  清摇头。为何要喜欢这里?我觉得很不安。

  他笑笑。

  沉寂的心原来会丧失语言。他不再说话。

  再见到安的时候,他在大学已教了三年的书。和清订了婚。

  那天是在街上,清在店里试一件旗袍。他站在门口观望着熙攘的人群。已经是深秋的时分,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飘落大片的黄叶。

  他隐约看见对面树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女孩。一些清甜的笑声在他心底响起。他穿过人群向她走去。看到她阳光下微笑着仰起的脸,恍若隔世。

  林,好吗。她的长发剪掉了,一头乱乱的碎发,穿一件宽宽大大的棉布衬衣,肥大的布裤子。明亮的眼睛水光潋滟。

  他点点头。清的声音在街对面响起来,她穿了一条鲜红的缎子旗袍,找不到他。

  我该过去了。他说。

  好。她还是笑着。

  他转过身的时候,听见自己心底所有被时间填满的裂缝,一条条撑开。他的穿旗袍的未婚妻就在前面。他告诉自己不要回过头去。

  再也不要回过头去。

  生活已经平静如水。还是要日复一日地继续。

  可是他听到身后她轻轻的呼唤。林。她叫他的名字。

  这是深藏在他心底的声音。

  他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回过头去,寻找那个纯白的影子。

  他不想知道她这三年的经历。他只知道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孤单的,憔悴失色,没有了长发。也许是一段残酷的情节。他象一只驼鸟一样,把自己的怀疑和阴郁隐藏起来。

  离开清的过程是艰难的。为此他放弃了大学里的工作和一贯良好的声誉。

  他们搬到公寓里,他找到一份外企的工作,只想赚到更多的钱。

  一天忙碌繁重的工作之后,唯一的安慰是在回家的途中,想起待在家里的安。

  她买了一台旧缝纫机,把所有的窗帘,桌布,床单,椅垫换成暖调的格子棉布。在阳台上放满了花花草草的盆栽,甚至种了丝瓜和葡萄。餐桌上放着一大罐清水养着的百合。每天把他要穿的衬衣和西服熨得平平整整放在床边。

  深夜他在电脑前写E-MAIL给客户,她给他煮热咖啡。然后爬到他的背上去,揉乱他的头发,象一只小猫一样的撒娇。有时候靠在他腿边静静地看书。等到他做完事情,常常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他知道她可以做一个完美的妻子,但这种平淡安宁的气氛下,她不羁流离的灵魂不可能停息。他了解她的美丽只能依赖于她的放纵和自由。

  也许他有时候期望她能对他诉说。她似乎藏起了她所有的伤口和往事。

  就象她十岁时和他去爬山,常常一声不吭地跟在他的后面。从不向他求助。

  他忽然发现自己在恐惧着,她灵魂深处的暗涌再次象潮水一样,把他仓惶地淹没。

  她对他说,林,我想出去找份工作。

  我的收入维持我们的生活应该没有问题了。

  我只想找份事做。她跪在地上擦木地板。我还是一样的会做家务。只想有空的时候出去做事。

  他沉默着。听见她抹布上的水滴一点一点地打在地板上。

  他说你能做甚么。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

  你所有的牺牲不断地提醒我,我是有负于你的。

  可是我并不这样认为。我也不需要提醒。

  你要我坦白和解释甚么?我不想说。我的过去与他人无关。

  他阴郁地看着她。她尖锐的语言。她甚至不愿意让他做一只鸵鸟。任何时候,她都可以为所欲为。而他除了等待和隐痛,无能为力。

  他走过去,一把拉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进卫生间。淋浴花洒冰冷的水激烈地喷射下来,他把她推到里面去。愤怒和绝望让他浑身颤栗。

  她倔强地挣扎着,但一声不吭。她的头碰到了墙,血滴在浴缸外面雪白的瓷砖上。他强硬地制服住她。所有少年往事中的自卑和无望。那个站在衣衫褴褛的乡下孩子中间的城里来的女孩。一尘不染的纯白布裙。尘土飞扬的盘山公路。而他只能远远的看着她离开。在灿烂的阳光下泪流满面。

  即使他现在努力跻身于这个城市,想为她做得更好,她都始终是那个不需要他照顾的,桀骜不驯的女孩。

  告诉我,你会感到痛吗。告诉我,你有没有感觉到过痛。他把她的头拉得仰起来。激烈的水流下,她只能闭上眼睛,她已经无法呼吸。

  她哭了。在恐惧和疼痛中,她尖叫起来。你一直都不愿意碰我。你要我跪在你面前忏悔。让我告诉你我在海南如何生活。我就是靠在酒吧唱歌,跳艳舞谋生。我就是无耻下流。

  他狠狠地打了她的耳光。

  她的脸上都是血。

  她奋力地挣开他,向门外跑去。

  他找不到她。

  整整一个晚上,他在路上茫然而焦灼地奔走。她好象一颗水滴,消失无踪。

  他打了她。他想。他只是对自己无能为力。

  终于觉得自己好象要躺倒在马路上,走进一家小酒吧里,把自己灌得烂醉。

  凌晨两点的时候,酒吧老板对他说,先生,要不要我替你叫车回去。

  他似乎有些清醒过来。他说,我自己可以回去。

  付帐的时候,他问老板,如果你十岁的时候爱上一个女孩,想想看,等到你快三十岁的时候,你是否还会继续地爱她。

  没想过。老板对他笑笑。爱一个女人,最好只爱她一个晚上。

  可是我会。他说。

  我会一直爱到自己的心溃烂掉,不再痛了,心也没了。

  那个凌晨,他又开始做梦。

  还是她十岁的时候,深夜背着她送她回家。她的奶奶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枫溪的碎石子小路是湿漉漉的。她的辫子散了,柔软的发丝水一样的流泻下来,轻轻地打在他的脸上。还有她熟睡中的小脸,贴在他的脖子左侧。那一小块温暖清香的肌肤。

  他背着她在昏暗的烛光中向前走。那一条似乎走不尽的夜路。他只能不断地走下去。疲惫的,快乐的。

  他在黑暗中轻轻地笑。

  泪水却是冰凉的。

  然后在暗淡的曙光中,他感觉到她回来了。

  她无声地伏在他的枕边,苍白而疲惫。林,我回来了。她低低地说,我走了一夜,无处可去。

  他伸出手去抚摸她额头上的伤口。他说,对不起。安。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语言是苍白的。深刻的纠缠和伤害已无法用任何语言和解。

  那是他第一次要她。她花瓣一样柔软脆弱的身体。

  在激烈而绝望的爱欲中,他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她的脸上。

  我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安。一个象你一样的女孩。在你离开我的时候,让她陪着我。

  他再次地要她。他无助地想触及她身体里面隐藏的灵魂。

  她突然哭了。她说,你不该离开清的。林。我只会让你痛苦。

  是,我知道她适合我。但是在遇到她之前,我已经不自由了。

  我可以让你自由。林。

  那大概是我死去的那天。他亲吻她的泪水。

  我已经不想和命运对抗了。

  你是我这一生要背负的罪。安。我永远都得不到救赎。

  他太累了。昏昏沉沉的睡去。

  但是很快又惊醒。他突然有预感,她会离开他。

  安。他叫她的名字,寻找她的手。

  我在。林。我在这里。她马上抓住他的手。

  要乖乖地睡觉啊,林。她俯下头看着他。

  她的脸就象小时候一样,安静而天真。

  他说,你真的不会走了吗。

  她对他微笑着点头。轻轻地把手盖在他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漆黑明亮。那是他闭上眼睛前看到的最后的一刻。

  他一直到中午才醒过来。

  房间里是寂静的。中午明亮的阳光从阳台洒进来。刚擦过的木地板是湿的。晒衣架上晾着他的洗过的衬衣。餐桌上的热咖啡散发出清香。一大瓶的百合花上面还有洒过的水滴。

  一切和每一天的开始一样。

  但是她不在了。

  他有时一个人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抽烟。一直坐到天亮。

  清来看他。他已经在家里关了很久。地板上到处是烟头和简易食品的包装纸。

  林。请不要这样。清轻轻的抚摸他的脸。

  她始终是要走的。她只是想到你身边来休息一下。你留不住她。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浴缸外面的一块瓷砖,那上面还有她留下的黯淡的血迹。

  他说,不是的。

  她的眼泪。她的疼痛。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向他企求过自尊和诺言。

  但是他摧毁了她。

  你知道吗,清。我在打她之前,一直不愿意碰她。那时她已尽力想做得最好。

  她想把她以前的生活忘记。可是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嫁给我,安,请做我的妻子。

  她是一个没有任何安全感的人。但是我知道她无声地希望过了。

  我已经让她的希望破碎。我们都无法原谅和忘记。

  他含着泪,羞愧地看着清。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眼泪。

  清,也许你是对的。我们只有和自己同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才会安全。

  可是我们都是没有选择的。

  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我只能等着她再次出现。

  那个晚上,他又看见她。

  她还是坐在墓地的台阶上,白棉布裙,漆黑的长发上插满野花。但是很多蝴蝶停在她的身上,她的脸是笑着的。

  林,我和我的蝴蝶在这里住。她说。

  天又开始下雨了。冰凉的雨水,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头发是潮湿的。

  等着我,安。答应我这次要等到我为止。

  好。她轻轻地点头。

  他心中的温暖和慰藉一如少年时的心情。

  知道她会在那里。不会再离去。

  这是他们最后的约期。他突然不再感到恐惧。

  一周后,他接到一份寄自贵州的邮件。里面是他在她十六岁时送她的银镯子。

  即使她一再地离他而去,那个镯子始终都在她的身边。

  偏僻农村的小学校长写信给他,告诉他她在那里教了一年的书,死于难产。

  希望他能把她的小女孩带走。这是唯一的遗言。

  他看着那个日期。

  原来就是他梦见她的那个晚上。

  她真的是来与他告别和相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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