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武四年夏夜,帝都西郊。
“停车!”深夜,一嘶哑的声音打断“哒哒”的马蹄声,一个身影率先跳下马车。
“公公,您老这是要方便?”赶车的赶紧谄媚出声。
“放你娘的狗臭屁,咱家可不是你,懒驴上磨屎尿多!你听,是不是有细微的哭声?”被叫做“公公”的人嘶哑地斥责。
“啊?有鬼?”换来赶车人的惊叫,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这三更半夜荒郊野路的,不会是撞上啥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你鬼叫什么鬼叫?还不快帮着好好找找!”
景武四年,直殿监首领太监李全福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得了圣意,改任惜薪司掌事这样的肥差,阖宫皆知。
景武六年,李福全养女如画走随着宫女采选入了宫,跟着李全福的同乡去了尚食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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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武十七年十一月,惜薪司掌事太监李福全以贪墨罪被暂理宫务的贵妃娘娘投入宫正司,司膳司女史如画在太液池旁拦截御撵喊冤,愿身死以抵冲撞御驾之罪,只求救李福全一命。景武帝感其孝之心,恩赏其为从七品选侍,赐局柔福宫侧殿清幽殿,真是一朝飞上枝头平步青云。
景武十七年十二月,侍选李氏擢正七品常在,赐号“怡”。
景武十八年三月,徐贵人、安才人和史美人等诉怡常在持宠而骄与翊坤宫,怡常被禁足思过一月,久不见圣驾而失宠。
五月,怡常在进上一碗荷叶圆子酿,帝心甚悦,复宠。
六月,晋位从六品美人,未几,又晋位至正六品贵人,一时恩宠无双,风头正劲,不乏后宫主位向其抛却橄榄枝。
九月,景武帝去西郊狩猎带回绝世美人,短短半月升至从四品婉仪,封号“玉”。一时六宫粉黛无颜色形同虚设,玉婉仪宠冠后宫。
十月,怡贵人被查出有孕近两月,晋位从五品良媛,赏赐丰厚,就这也不能分宠于万一,皇上疏于看望只一心陪伴玉婉仪,后宫众人恨碎了牙龈。
十二月,怡良媛被玉婉仪的宠猫惊了双人的抬撵,摔倒,流产。怡良媛护嗣不利,帝心甚恶。
景武十九年二月,皇后染恙,怡良媛衣不解带服侍于榻前,亲尝汤药不假于人,得帝后二人称赞。待皇后玉体安康,亲求升怡良媛为正五品嫔位,以示嘉奖,帝允之。
景武十九年十一月,玉婕妤小产,经御医多番查证后得出玉婕妤寝殿的银丝碳里掺杂了甲鱼壳研成的粉末。帝王大怒,命宫正司连夜搜宫彻查。最终查证得知,怡嫔因失子暗恨玉婕妤,勾结惜薪司掌事太监李福全施此毒计。帝王震怒,怡嫔李氏削去封号贬为庶人赐死,李福全拉下去当庭杖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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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一声,庶人李氏一把扫翻眼前托盘上的东西,大声嘶喊“我是冤枉的,求公公转告皇上我是冤枉的!”
来宣纸送行的领头公公小心的避开打碎在地的毒酒,后宫被赐死前喊冤枉的人海了去了,听听也就算了,哪个会真的放在心上!是不是真冤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觉得你该不该死!皇上说你该死,你是不死也得死!
“贱人李氏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领头的公公瞥了眼泼在地上的毒酒,不屑地冷冷开口道,“那只好劳烦咱家们送你一程了!”他声音刚落,身后就有一太监会意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白绫来。
“不,我是冤枉的,我干爹更是无辜的!”看着围上来的太监们一脸的狰狞,李氏一把举起身侧的木墩尖声厉叫,“我要见皇后娘娘,她对我见死不救我不怨她,只求她救我干爹一命!”
“痴儿!”至此,领头太监才带有一丝情感地叹息出声,“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是个有孝道的!只是你不知道,你干爹已经被杖毙了!你倒不如安生上路,赶脚还能追上他,黄泉路上好歹是个伴儿!”
“咕咚”一声,刚刚还被举过头顶的木墩砸在地上,只见庶人李氏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瘫软在地,双眼失神地哆嗦嘴唇呢喃自语,而后突然撕裂般哭喊出声“干爹,都是我害了你啊!您等等画儿!”
围过来的三个太监被惊的一缩脖子,“嚎的声儿可真大呀!”
领头太监咳了一声,微抬了下巴,其中一人立即上前把白绫在毫不挣扎的李氏脖子上缠了一圈,然后余下两个人分别执起来白绫的一头,两边同时用力拉紧。
李氏的面色憋的红中带紫,眼睛挣得大大的,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滑落,直至双手无力的垂落,还有一滴泪珠顺着眼角滚落到地上,不过很快浸入砖铺地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只余伊人香消玉殒在地,死不瞑目。
李氏很快被勒断了气儿,领头的太监上前用手指头验了验鼻息,“得了,已经死透了,抬出去吧!”
“如画,你怎么了?都呆呆地盯着我看了一盏茶的功夫了!”绿萼眼看自己唤了半天功夫也不见她回神儿,只好用力摇晃了她一把。
“啊?绿萼?你怎么也在这儿?”如画从一片茫然中找回自己的思绪,这是阴间吗?喉部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种被白绫勒的憋不过气的异样疼痛与窒息,可眼前这桌椅茶壶、甚至身下热热的炕床,怎么这样的熟悉?这不正是当初自己在尚食局的住所吗?还有绿萼,两人同住一屋,都是司膳司的执笔女史。
“如画?你这说的什么胡话啊?我不住这里还能住哪儿?”绿萼被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是为你干爹的事儿急昏了头吧?”看如画这失魂落魄的样子,难道她干爹这回真是凶多吉少了?
“好绿萼,你快告诉我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脑子里快速闪过一丝抓不住的念头,这实在太不对头了,如画赶紧发问。
“啊?如画你可别吓我啊!你干爹不过就是被带到宫正司查问,还不一定是祸呢,你可不要急坏了自己啊!”
什么?宫正司?查问?果然如此,如画小心翼翼地求证,“现在可是景武十七年十一月初九?”这是干爹当初被宫正司带走的日子。
紧张地屏着一口气,直到看到绿萼最终一头雾水地点了下头,如画才劫后逢生般地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后又不放心般地掐了自己一把。
“哎呦!”,如画疼地溢出声儿来,自己这一掐可真是下了狠手,真疼!太好了,这说明自己还真是活着,那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
“哎!你这咋作践起自己来了!”看如画的样子,绿萼只当她在忧心她干爹却无处发泄,只好温言相劝,“别想那么多了,说不得明个儿就有好消息了!”说着一手指了地上盛了热水的木盆,“我帮你打的水,赶紧洗洗睡吧!”
说完绿萼打了个哈欠,脱了鞋袜和衣服上炕,然后扯了旁边的被子转身躺下,“累了一天了,你也早些睡吧!”
绿萼心里也矛盾的厉害,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盼着如画他干爹栽了跟头。
司膳司的正七品掌膳现在刚好有了一个空缺,四个女史之中,就自己和如画最有望升任,可如画背靠她干爹李福全可是比自己这单打独斗的分量重多了。可反过来说,自己和如画可也是自小长大的好姐妹啊,自己没少跟着如画沾光。哎,算了,顺其自然吧。
不说绿萼是如何带着矛盾的心思入睡的,只说她第二天一早醒来,迷糊着眼睛看到本该与她并头睡的如画披衣坐在被窝里不说,还睁着两只乌黑的眼圈木愣愣地看着自己,当即骇了一大跳叫到,“一大早的你是不是要吓死我?你这死丫头是不是一夜没有睡?”
如画确实一夜没敢合眼,她害怕这一切是个虚幻的梦,她更怕闭上眼梦就会消失不见了。
如今天亮了,自己却还在。那含冤不得善终的命运,到底是一场梦还是确有其事,就让事实来证明吧。
晨起点了名后各自上值,如画当务之急就是偷空跑去了司酿司见典酿蔡姑姑。蔡姑姑不是旁人,正是自小对自己照顾良多的干爹的同乡。说是同乡,不过都是山东人而已,李福全是家里闹灾逃难不得已净身入宫的,而蔡姑姑则是采选宫女的良家子出身。宫里就是这样,太监宫女多以同乡认干亲或者对食,阖宫上下系是如此,要么互相有个照应提携,要么深宫寂寞有个慰藉。
和梦中的记忆一样。
如画在司酿司等待许久,蔡姑姑才红了眼眶匆匆而回,拉了她的手避至房中,未语泪先流,哽咽道,“已经打探到昨个儿就用了刑,皮开肉绽的,你干爹只是不肯认罪。”
蔡姑姑辗转周折托人求到了内府大总管,也就是景武帝的贴身大太监高德顺的跟前。
如画打开包袱皮奉上了李福全多年的积攒之物,倘若命都没了,这些养老银子又有何用?
“高公公,求您大发慈悲替我干爹说句话吧!您是知道的,我干爹执掌惜薪司多年,最是胆小谨慎,怎敢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盗卖供给太庙的炭火!”如画跪在高德顺的跟前抱着他的腿苦苦哀求。
瞥了眼包袱里的物件,都快赶上这些年惜薪司的孝敬了,李福全这老小子的泰半家底估计都在这儿了。高德顺放下茶碗叹了口气“哎!”了一声,使了个眼色给他的徒弟赵敬三。
如画在赵敬三的亲自搀扶下起身继续抹眼泪,只听大太监高德顺为难道,“看你哭的怪可怜见的,咱家也就不跟你绕圈子了。说白了,怪只怪你干爹坐在惜薪司掌事的位子上碍了曹贵妃的道儿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儿,那位可是如今连皇后娘娘都要避让的主儿。你这个丫头片子求到我跟前能顶什么用?咱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眼看如画又要跪地不起,高德顺终于话锋一转大发善心道,“好了,看你是个真有孝心的,咱家免不得要点拨你几句。”说着起身附在如画耳边低语一番,然后看着如画清透的美眸意味深长说笑道,“一命换一命,你干爹的命救不救得回来,可全看你舍不舍得豁出命去了!”
眼看如画失魂落魄地离开,临出门的时候还被门槛子绊了一个趔趄,要不是被他扶了一把早就磕的头破血流了,赵敬三不看好地奉承道,“难为师傅一片好心,只怕这如画空有美貌内里是个腹空的,不是个有大主意的!”
高德顺拿起包袱里的一锭银子又放下,抬头看了赵敬三一眼,直看得赵敬三恭恭敬敬地垂下了眼皮子站定不敢动了,才满意地开口道“东西收起来吧!我给她指好了道了,成与不成的,全看他们父女俩的造化了!”
“那是,那是,俗话说得好,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赵敬三忙手忙脚地收起摊在桌子上的包袱还不忘说讨巧的话。
“兔崽子,你是在拐着弯儿说咱家不教诲你是吧?”高德顺斜挑了眼睛笑骂道。
“哪敢啊,都是小子不会说话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赵敬三赶紧装模作样地轻轻打了自己一嘴巴。
“瞧你这猴儿拿乔唱作的,得了,咱家就给你说道说道这里面的弯弯绕子!”高德顺好心情地翘起了二郎腿说起了往事。
早在先帝爷的时候,李福全得了他干爹李老太监的提携任到直殿监首领太监,从李老太监被放出宫荣养,这李福全就再没有挪过窝,说来也是他自己不争气,胆小木楞过头了,最不会讨巧奉承伺候主子爷。不过倒也一直安稳。
直到景武四年,太傅被以右丞相为首的中书省冠上“佞臣”的污名被逼致仕,今上不好派近身得用的人出面,随点了谨慎妥切的李福全偷偷出宫为太傅大人敬上一杯送行酒,李福全才得以迁任惜薪司。
“这直殿监虽说与惜薪司同级,都属于内府的二十四衙门。可那直殿监不过是秋扫落叶冬扫雪清苦至极,怎及这惜薪司掌管宫中所用柴炭和二十四衙门、山陵等处侍卫内臣的柴炭油水足!”赵敬三边给高德顺捶背边插话道。
高德顺被服侍的惬意地迷上眼睛,“可不是个肥差,乐极生悲,这不就被贵妃娘娘给盯上了?”宫中各司监事务哪能干净的不存猫腻,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不要把手伸的太长只按规矩攒些私房,连皇上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的。他高德顺敢拿人头做赌注,那李福全是真的不敢克扣盗卖太庙的炭火,傻子都知道那太庙是什么地儿?那是供奉本朝历代帝后的地方,别说是小小的李福全,就是皇上自己个儿,也不敢存了那份不孝之心。远的不说,就说去年河南闹旱灾,皇上领头,皇后下旨裁减后宫用度,可太庙该换的明黄帷幔一条也没落下,该点的半臂粗的长明烛火只多不少,该焚的名贵香料子一粒也没少。如今给李福全扣了一顶子这样大的罪名,只说明他掌管惜薪司还算尽心尽责,让贵妃娘娘无处下手,只好给他造了这一项大罪!
“三儿,你说说这内府十二监四司八局一共二十四衙门,贵妃娘娘怎么就单单盯上了他惜薪司?”冷不防高德顺突然要考考徒弟的脑子灵不灵光了。
今年自打入秋皇后娘娘犯了旧疾,皇上就下旨由曹贵妃打理后宫,后宫这边贵妃娘娘大刀阔斧地整治了尚服局和尚功局,拿她们作伐子下了皇后娘娘的凤威,偏偏皇上还大赞贵妃娘娘有将门之风。至此,后宫中由皇后统领的六局一司明面上尽被曹贵妃握在了掌心。
今上十七岁登基,至今春秋鼎盛三十有四,可成年的皇子如今存活的只有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八皇子和十皇子。其中成年的只有曹贵妃所出的二皇子,明年春上就该开府了。
与后宫曹贵妃一时无两的风头相呼应的是,在以安国大将军府为首的一帮子武将的带领下,前朝请立皇二子为太子的呼声日隆,请立的折子更是如雪片般飞入朝堂。可是皇上迟迟不曾明确表态。
“莫不是贵妃娘娘在试探皇上的态度?那为何偏偏选了李福全下手,他可算不上是皇上跟前得脸的人啊?”赵敬三思前想后,眼睛骨碌了一圈才道出猜想。毕竟,二皇子是被封王还是被立为太子,那可是天渊之别啊!皇上虽在后宫一力抬举贵妃娘娘,可不管前朝请立的大臣如何的慷慨激昂,皇上都不曾明确表态,不怪乎贵妃娘娘等不及要出手试探皇上了。
可皇上的心腹大太监是高德顺,嫡系中的嫡系,最得用之人,贵妃娘娘动任何一个高德顺的徒子徒孙都比那李福全有份量个去了不是?
嫡出的三皇子早夭,如今皇后膝下再无所出,收养了已殁的柔贵嫔遗下的皇四子,刚满十三岁,比曹贵妃亲生的二皇子足足小了快四岁。如今二皇子占了“长”字,压住了四皇子不太名正言顺的“嫡”字,此时不争更待何时?难道等着四皇子也成年开府站稳了嫡出的身份再一决高下吗?再说待到那时,下面的几个小皇子也要长成了,宝座花落谁家的变数可就更严峻了。
如今前朝是请立二皇子的呼声最高,可皇上在后宫一力扶持曹贵妃独大,却偏偏对前朝群臣的奏请模棱两可。曹贵妃这是急眼了,事关后半生以及后世千秋的荣枯,怎能不急的抓心挠肺的?
于是,曹贵妃就想用个法子试试水。
皇后直统的一亩三分地儿是六局一司,如若想动二十四衙门任何一个,都要经了内府大总管的手隔一隔,就是要先跟皇上打招呼的意思。当然,如果皇后熬成了太后,哪还有这么多的避讳。
可如今别说二皇子还没被立为太子,就是二皇子被立了太子,只要皇帝一天健在,那曹贵妃就做不了太后,二十四衙门就不是她能直接插手的。明知雷池不可逾越,但权位太过诱人,曹贵妃与身后的曹家坐不住啊!如今处在立太子的生死关头,虽说一静不如一动,可连皇帝心思的边儿都摸不到才是最最可怕的,这可怎么是好?
风光无限的曹贵妃坐卧不宁,最后提着心咬着牙一把火直接越过内府大总管高德顺烧到了惜薪司。说到这李福全,那可是千挑选万谨慎才定下的。入宫这十几年,曹贵妃看的清清楚楚,二十四衙门里就属李福全最不得圣意,更是跟高德顺的徒子徒孙比不起。动这么个不咸不淡、不多不少、可有可无的人,就是皇上恼怒自己越权吧,也总要顾全未来太子生母的脸面吧?一旦圣上给了自己这个脸面,那立太子的事儿就是板上钉钉子的事儿了,自家也可放开手脚了。
要说曹贵妃的心思,早就成了精的高德顺自是瞧得透透的,只是曹贵妃年纪见长这手段却落了下乘。惜薪司可是肥差,这些年盯着的人都挤破脑门子了,却为何没有人出手?就凭李福全的狗能耐还能保住惜薪司掌事的位子,还不是因为他出了名的胆小怕事儿老好人在皇上那里也是挂了名的。照皇上的话说,宫里面个个都是人精,难得有个李福全那样烂泥扶不上墙的的老鳖一,而且足够本分,那就让他在那儿好好待着吧省的到处碍眼。
高德顺也是后来心里才想明白,皇上看不上没出息的李福全却还把他稳稳地插在惜薪司,是在警示包括自己在内的这些心腹内监,当差要机灵得力,更要谨守本分。刚想明白的时候,高德顺可是惊了一身的冷汗。
“这几年曹家在军中的影响力日益膨胀,连带的贵妃娘娘也越发不知轻重起来了。咱们皇上是什么样的人?那圣心岂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猜度透的!”不怪乎高德顺话里处处透着对曹贵妃的不屑一顾。当今圣上文韬武略,高瞻远瞩,岂是常人?先帝爷在的时候就处处受中书省的掣肘,皇上登基后更是避其锋芒极力隐忍,结果怎么着?景武五年,圣上可是出其不意掩其不备,雷厉风行地拔掉了中书省废了左右丞相,只设立了参政的内阁,不过是个空架子,权利都被皇上下放到了六部手中。曹家不过近十年才凭着军功骤起,就敢如此张狂的不知死活!
“师傅不愧是皇上肚子里的蛔虫!”赵敬三真心奉承道。他算是听出来了,高德顺早就窥得了圣意,皇上这是要动曹家了。
想了想,赵敬三又想到了另一层,就嘴贱地问了出来“眼看如今火候差不多了,皇上既要收拾曹家,自是会护着那李福全,那老小子真是好命。只是师傅为何还要给那如画指了那样一条道?惊扰圣驾,八成是要没命的!”
“你这小崽子,让我怎么说你是好?”不妨高德顺气的照着赵敬三的后脑门就是一巴掌还怒道,“刚夸你机灵,你立马就变迷糊蛋子。平白无故的,我去害一个丫头片子干嘛?”
赵敬三连声讨饶,高德顺也就消了气,这个徒弟他知道,不够圆滑是缺点,但心里的弯弯绕少自己贴身带着才安心不是?不是还有那句老话,徒弟出师饿死老师傅嘛。反正自己离荣养还远着呢,这么个二杆子徒弟,自己慢慢调教就是了。于是耐心解释道,“皇上要收拾曹家,可谁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出手,也就不见得一定会保李福全那么个吝啬鬼。皇上看重他胆小本分,可胆小本分的人海了去了,皇上还能缺了人使唤不成?倒真是李福全那老小子好福气,有个这样姝色照人的养女,眼见得又是个孝顺的。不说皇上本是要去奉先殿烧香不宜见血,单说后宫可好久没有添新人了,那些老面孔圣上早就看烦了。她要是真敢拼死揽了御驾哭的那个梨花带雨,皇上还真舍得杖毙了她!”不过,高德顺也没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凡事总有意外,他那句“一名换一命”可不全是吓唬如画的。说不得,如画搭了命也未必救得了李福全。若真那样,只能怪他们父女命该如此,毕竟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
姜还是老的辣,赵敬三真是佩服高德顺能揣摩圣意到这种程度。当然,圣上身边第一得意大太监也不是好当的,原来除了贴心伺候皇上的吃喝拉撒睡,还要负责给皇上拉皮条的营生。
如画如木偶一般浑身冰凉地离开,所有的一切和梦里的一模一样,高德顺的恩典就是告诉她如今只有皇上说了算,而明个儿午后御驾会经太液池去内廷东侧的奉先殿上香。那真的不是一个噩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如今,自己是重新活了一次,回到了景武十七年。
本朝按例是每隔三年一选秀充盈后宫妃嫔。同样也是三年一选良家子充任宫女、女史和女官,其中除了极少数祖上积德祖坟冒青烟能得蒙圣上雨露的,余下的每逢五年便有一次可以被放出宫嫁人或养老的机会,当然,前提是能够把命留到出宫的时候。不像太监,就算攒够了养老银子,也要等到年迈了才会被恩准出宫养老。像那些没有积蓄又无亲人的太监,只能去帝陵之类的地方了此残生。
这一年,自己十七岁,本该安安生生地出宫寻个好人家嫁了的。只是因着这两年福建和河南天灾人祸的让皇上停了选秀,宫女采选也跟着延迟到了明年,估摸着要到了后年才会往外面放人。为了这,干爹懊恼的挠破了头皮,说等到了后年都拖成十九岁的老姑娘了,没得好儿郎都被人家给挑走了不说,还耽误了他添外孙!直羞得自己好一阵子不理他,干爹没法子,只好破财弄了盒上好的胭脂赔不是。
如画手里紧紧攥着这彩蝶粉釉瓷胭脂盒握成拳头收在胸口,她问自己,如今自己重生了,那一切磨难与悲惨还要按照前世一模一样再走上一遭吗?
答案是不,坚决不要!那样一条道儿走到黑,结果一定还是死路一条。
如画咬紧下唇,前世自己拼着一命换一命的决心拦了御驾,谁知竟然入了圣眼,卑贱之身飞上枝头一朝承了雨露,不知羡煞了多少躁动不安的如花女子。
可当时看似得了天大的福气,谁知竟是把自己陷入了后宫争宠不死不休的漩涡,最终也连累的干爹被活活打死。
世人都说丝萝托乔木,果真如此么?
实则是,帝王之宠爱比昙花一现还要短暂,消失的比朝露还要干净无影踪。品尝新鲜的时候,尽管他的血液是火热沸腾的,可一旦腻歪乏味了,他连心肠都是冰冷刺骨的。谁让乔木只有一株,而相托的丝萝却有千千万万。正所谓呼之即来挥之不去,女人对他而言简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可笑的是自己后来竟然傻傻地拜了皇后门下寻求庇护,倒不曾看透皇后娘娘不过也是一株托了乔木的丝萝而已!
回想前世得宠、失宠、复宠、固宠、失子、投靠皇后,最终被赐死的种种费尽心机、汲汲营营、痛彻心扉……面上花团锦簇锦衣玉食,内里却是步步惊心,犹如地狱一般煎熬着,那究竟是怎样折磨人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如画现在甚至不敢往细处里回想,光想想就能把人给逼疯了!真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有勇气熬了那么久。那样心如死灰不复温,万般绝望无依靠的日子,太可怕了,自己不要再次陷进去!
老天爷,你让我重活一次,总要给条活路。无论如何我总是要试试别的路的,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我们父女俩个再死上一回!如今,我该怎样做,才能解开上辈子的死局?这次,我总要搏出一条生路来!
如画细细地梳理着自己所知道的一切有用的思绪。话说有先知就是好,眼前的情形如何如画心里透亮,不像前世干爹一陷进宫正司自己就两眼一抹黑惊慌失措的跟个没头苍蝇似地乱撞。
作为过来人,如画知道皇上没有立二皇子为太子的心思,说来只怪曹贵妃娘家太得力了。请立二皇子的呼声越高,就让皇上把曹家的亲信与盟友探的越清楚。很快,皇上就会亲手把后宫第一掌权人的贵妃娘娘摔下谷底,永无翻身之日。
如画一口饮尽一杯凉透的茶水,激的心口有些抽疼。
瞧吧,后宫一度最有份量的女主子无论曹贵妃还是皇后,也都不过是仰帝王的鼻息而生存,讨帝王的欢心而固位。后宫嫔妃争个你死我活不过都是小打小闹,风水轮流转胜败无常,真正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始终只有一个,那就是帝王。
眼下最好的出路就是靠上皇帝这座屹立不倒的乾坤棒,和前世一样。可前世以色事人讨来的生路只是暂时的,最终还是血淋淋的死路。今生只能换一条路抱上皇上的大腿了,可到底路在何方呢?
同一年同一天,同样是冬日的午后,同样是在太液池边上,如画再次跪在了御驾的必经之路上。
不过不同的是,上辈子如画拦在了景武帝去奉先殿的路上,今生则是跪在了御驾从奉先殿回清思殿的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