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历代名家书法荟萃的西安碑林读碑，我情有独钟颜真卿的碑贴。他蚕头燕尾的颜体笔法，炉火纯青，独领风骚。横轻竖重的结构，充盈浓密的布局，苍劲朴实的用墨，宽绰平稳的字形，端庄、敦厚、圆浑、遒劲，大气磅礴。颜真卿作为一个书法家，他的书法造诣毋庸置疑，有人如此评价：“如果说王羲之是晋代尚韵书风的最高代表，那么颜真卿则是唐代尚法书风的集大成者，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两座高峰。”但我更敬佩的是他做人风范，其忠勇节义，凛然正气，与端严浑厚的颜体相得益彰，可谓是“书如其人”的楷模，令后世高山仰止。 颜真卿出身名门望族，家教缜密，家训严谨，以儒雅传家，书法著称，故自幼身受学识熏陶，从小就打下了良好的道德根底。开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考中进士，后参加吏部铨选，从此踏入仕途。他为人刚正不阿，不攀权附势，力主国家统一，反对藩镇割据，是朝中敢于直言的诤臣，任殿中侍御史时，遭杨国忠挤兑，贬任平原郡太守。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安禄山在范阳举兵叛乱，一路南下，直指洛阳、长安两京。猝不及防的盛唐危机轰然降临，整个朝廷都吓蒙了，束手无措的唐玄宗凄楚地仰天长叹：“河北二十四郡，岂无一忠臣邪？”谁也没想到，国难当头，大厦将倾之时，第一个站出来扛起平叛大旗的竟然是他，一个拿惯了毛笔手无寸铁的书法家。 乾坤浩浩，日月朗朗，奋笔疾书写忠烈，铁骨铮铮铸辉煌。颜真卿旗帜鲜明地发表了讨伐安禄山的檄文，火速联络在常山任太守的兄长颜杲卿共同御敌。要知道，当时平原和常山都在安禄山的管辖范围内，奋起抵抗极其艰难凶险，但兄弟俩深明大义，一拍即合，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在很短的时间就集中了20万军队，公推颜真卿为主帅。在一个灾难的时代，一位英雄的书法大师，带领着一支伟大的正义之师，义无反顾地直面血雨腥风，操刀立马厮杀于疆场，这是唐代文人的一个骄傲，也是人类文化史上少有的悲壮图景。 安禄山蓄谋已久，兵强马壮，势如破竹，大唐江山岌岌可危。次年正月，常山陷落，颜真卿侄子颜季明战死，头颅被挂在城头示众，兄长颜杲卿被俘后宁死不屈，押往洛阳惨遭残杀，继而颜氏家族30余人被杀害，一门忠烈，血流成河。面对如此惨痛的遭遇，却丝毫没有动摇颜真卿矢志报国的决心，权臣的排挤，叛军的猖狂，战事的残酷，反而使他愈挫愈坚，以自己的人格力量、超人胆略和卓越才干，为风雨飘摇的大唐撑起了一片天空。 常山惨案发生两年后，颜真卿才有机会派人前往常山为亲人收尸，结果只找到侄儿颜季明的头骨。正是在这样极度悲愤又极度无奈的情况下，颜真卿饱含血泪奋笔写下《祭侄文稿》，来祭祀牺牲的亲人们。“逆贼间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百身何赎，呜呼哀哉！”这篇被后人誉为“天下第二行书”的千古名帖，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书法作品，而是一篇字字泣血，激情汹涌，忠肝义胆，气贯长虹的英雄史诗，包含着浓烈的爱国情怀，深厚的文学底蕴，非凡的书法功夫，坚贞的风骨节操，读来铿锵有声，振聋发聩，依然能感受到当年颜真卿那满腔烈焰般的激越和愤慨。颜真卿英勇抗敌，平乱有功，班师回朝后，唐肃宗授颜真卿“宪部尚书，寻加御史大夫”，因其政绩卓著，“累进封鲁郡公”，世称“颜鲁公”。 弹指间，28年光阴转瞬即逝。唐德宗建中三年（公元782年），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希烈反叛朝廷，攻入汴州，僭越称帝，定国号为楚。狼烟四起，生灵涂炭，眼看又要重蹈“安史之乱”的覆辙，满朝闻之失色，噤若寒蝉。身居庙堂，该心系苍生，胸怀天下，此时此刻，74岁高龄的颜真卿明知宰相卢杞设毒计陷害，毅然奉旨劝谕，抱定守节死义的决心，挺身前往李希烈叛营，去执行一项不可能完成的特殊使命。面对叛敌胁迫利诱，执刀辱骂，颜真卿大义凛然，毫不畏惧，不屈不挠，何等刚烈。兴元元年（公元784年）三月，政府军急攻叛军之时，李希烈恼羞成怒，下令活活缢死颜真卿，一代书法大师壮烈捐躯，终年七十六岁。德宗闻知，追认颜真卿为司徒，加谥文忠，以示表彰。《新唐书·颜真卿传》赞道：“呜呼，虽千五百岁，其英烈言言，如严霜烈日，可畏而仰哉。” 可以这么说，颜真卿用自己强悍的生命，坚定的信念，捍卫了大唐帝国最后一丝尊严，也为中国文人树立了典范，做出了表率。 颜真卿以身殉国后约300年，宋代大书法家黄庭坚到他当年遇难的地方去凭吊，看到壁间留下的题字，心潮澎湃，感慨不已，即兴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余观颜尚书死李希烈时壁间所题字，泫然流涕。鲁公文昭武烈，与日月争光可也。”这些发自肺腑的文字，今天读来，仍然感人至深。 我在颜真卿的碑文拓片前驻足良久，思绪万千。他方严正大、朴拙雄浑、豪迈洒脱的书法，不仅为后人展示了鼎盛时期的大唐气概，也展示了他那颗矢志不渝的报国忠心。夕阳几度，古人已斯，行书做人，丰碑犹存。颜真卿的一生跌宕起伏，波澜壮阔，贯穿他整个生命历程的是他傲然挺立的风骨和振流拔俗的人格，这种舍身取义、杀身成仁的气节，必将载入史册，构成中华民族精神的魂魄，彪炳千秋，传颂万代。 作者简介： 吴仲尧，现为中国散文家协会、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 微刊投稿邮箱:1505105907@qq.com ◆总编兼创作基地主任: 刘云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