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文勇,今年56岁,出生在礁湖北岸的一个小村庄,家里有姐弟3个,我上面有个姐姐、下面是个弟弟。
老话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虽然我们那临近礁湖,但也有耕地,不属于是渔民,村民们白天参加劳动生产,利用早晚时间划着小木船,下礁湖捕鱼虾卖钱,以此来贴补家用。
我家也有只小划盆(老家对小木船的习惯称呼),父亲每次捕鱼虾回来后,母亲就会第一时间把鱼虾装进一只小竹篮里,然后挎到邻村去叫卖。
按理说住在礁湖沿上,想吃鱼虾那应该是很简单的事,但我们家则不然,父亲捕的鱼虾舍不得自己留着吃,都拿去卖钱,即便有卖不掉的时候,母亲也会趁太阳好,把鱼虾在草锅灶上焙一下,晒干后接着卖。
父母之所以如此,并不是我们家人不喜欢吃鱼,而是我们家实在是太穷了!那时候油盐酱醋和我们姐弟仨的学费,都指靠卖鱼虾这点“外快”呢。
我父亲是40年代生人,左眼属于半失明状态,听奶奶说,在生他的时候,正好赶上“跑反”,接生婆因为着急忙慌,血喷到眼睛所致。
父亲除了一只眼不好,个头也矬,长的黑瘦,所以直到20好几岁,也找不到媳妇。
好不容易有人给介绍个女孩,正所谓“叮叮配铛铛”,女孩也是个残疾人,右手只有拇指和食指,其他三个手指头全部粘黏成肉杵。
媒人解释说,是女孩年幼时冬天在家烤火,因为没人照看,跌倒后一只手插到火盆里,没有得到及时救治的结果。并且媒人还特意强调说,女孩过日子呱呱叫,那只残手也不耽误干活。
就这样,父亲和残疾女孩结婚了,这个女孩就是我的母亲。
随着我们姐弟三个相继出生,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日子过的更加捉襟见肘。那时候在生产队靠工分打口粮,虽然父母跟其他社员一样,起早贪黑的干活,但年终评工分时,他们只能评上三等工,原因就是身有残疾。
老话讲:“只见高个多费布,不见矬子少走路”,其实我父母干活一点不比其他人少干,但他们俩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人微言轻,争辩也没用。
正因为工分评的少,口粮打的就少,加上我们姐弟仨都是“饭装子”,越是肚子里没油水,就越特别能吃。所以在分田到户之前,我们家每年到青黄不接的时候,口粮不够吃。
不够吃怎么办?父母也想着“自救”,眼看稻囤里空了,米缸也快见底了,我们家就开始一天三顿稀的:红薯干熬稀饭,打菜糊,实在没办法,有时候趁天擦黑,母亲挎着竹筐佯装出去“打猪草”,偷偷在生产队的胡萝卜地里,薅把萝卜缨回来,又可以吃两顿。
可总这么吃谁受得了?说句不好听的话,那时候大人孩子拉出来的屎都是绿的!
望着面黄肌瘦的我们,个个长的像小“萝卜头”,父亲唉声叹气,母亲眼泪汪汪。那时候大家过的都不富裕,找谁接济呢?
这时候,父亲唯一想到的人就是他的小姑,也就是我们的姑奶奶。
姑奶奶家就在邻村,距离我们那大概也就6、7里路,不算远,就是不通大路,全是草田埂。
记得小时候每年正月初三,我们姐弟仨都争着抢着跟父亲一块去给姑奶奶拜年,一是在姑奶奶家能吃到平时我们吃不到的鱼和肉,其次,临走姑奶奶还会给我们每人发压岁钱,这些钱都是姑奶奶提前用贴对联剩的红纸包好的,一开始是几毛,后来增加到1块、2块。
每次我们拜年回去,母亲都会埋怨父亲道:“明年再去姑奶奶家,最多只能带一个孩子去,乌拉拉都去了,让姑奶奶破费,这么多家孩子太多呀!”
母亲说的有道理,因为那时候除了我家和大伯家,还有大爷爷他们那一门弟兄三家,每年我们都约好同一天去,这样省的哩哩啦啦去,姑奶奶做饭麻烦。
其实姑奶奶特别好,从来没有因为娘家人去的多,她嫌烦,反而在正月初三那天,她老早就站在门口朝我们来的方向张望,只要一看我们浩浩荡荡的队伍来了,姑奶奶就站在门口那棵泡桐树下,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朗声笑着大老远就开始招呼:“乖乖,都来啦?好好好,走累了吧?快到家里坐着歇会儿,一会儿吃早茶。”
姑奶奶说的“早茶”,是我们老家过年招待客人的一大特色,即四碟小菜,再配上一碗面,吃完早茶后,再吃午饭。
那时候日子都不好过,但姑奶奶不会让娘家人吃清汤寡水的面条,她把鸡蛋摊好,用刀切成细条,铺到碗中,再撒一小撮小香葱,香味扑鼻而来。
再后来条件好点,就可以吃到姑奶奶做的五香茶叶蛋了。当然,可能是鸡蛋没那么多吧,一般都是像我父亲他们大人碗里有鸡蛋,我们小孩子碗里只有三四个肉圆,或者是摊的鸡蛋饺。
总之,那些年姑奶奶家的饭菜,吃啥啥香,直到如今,如果让我回忆小时候最难忘的美食,还是姑奶奶煮的五香茶叶蛋,和清爽爽的几碟小咸菜。
那种感觉,这辈子都忘不了。看到这里,或许有人会产生质疑,说那个年代连饭都吃不饱,还能吃上肉和蛋,你姑奶奶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其实姑奶奶也就是普通农户家庭,只不过条件比其他家要稍微好点,因为我姑爷爷早年是土产日杂公司的职工,他们家4个子女中,大表叔是老师,二表叔在部队当兵,小表叔一开始是大队放映员,后来恢复高考制度后,也考出去了,老两口带着大表叔一家4口和小表姑生活。
所以当年姑奶奶就是我们家最“阔”的亲戚,只要有困难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姑奶奶。
当然,姑奶奶娘家这些侄子们,也只有我父亲日子过不上来,两个残疾人带3个孩子,可想而知有多难吧。
但难能可贵的是,姑奶奶一家人都没有嫌贫爱富的思想,相反,对我们家却另眼相看,姑奶奶只要一回娘家,肯定有一大包东西是给我们家的:有小表叔们从外面带回来的衣服鞋袜,有大表叔给我们几个捎过来的纸笔,姑奶奶甚至还把纺好的棉纱带几梭过来,让我母亲纳鞋底用。
总之,姑奶奶事无巨细的考虑特别周到,而我们家能回赠姑奶奶的,只有一些晒干的小鱼虾。
人都是往恩处求助,所以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父亲就会挑着一担空稻箩,去姑奶奶家借口粮,虽然姑奶奶跟大表叔一家过,家里也只有大表婶是主要劳动力,但姑奶奶能当家,从来不让父亲跑空趟。
有一次姑奶奶趁大表叔他们不在家,偷偷从粮食囤里放稻出来,让我父亲挑着赶紧走。
姑奶奶说:“虽然我能当儿子儿媳的家,但总是贴补你们,担心他们也会有想法,那干脆就不让他们知道!这样你也不用惦记还回来了。‘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能挨饿呢,‘吃好身子,不愁金子’嘛。”
每次听父亲跟我母亲说起这些,父亲都愧疚的说道:“唉,姑奶奶为了我们,被逼‘做贼’啊!想想真对不住她老人家。”
好在不久后,农村迎来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家终于解决了“吃饭难”的问题,再也不用去姑奶奶家借稻谷了。
因为家底子寒,姐姐文菊只读到小学毕业就辍学回来了,而我一直念到初中。
我们邻村就有一所学校,小时候都是在那上学,因为离家近,走路10多分钟就到了。
但这所学校是后来建的,师资力量薄弱,学校有的民办教师自己也就是小学文化,所以教学质量整体也差,每年升学率低,所以在我读初二那年,堂大伯想让他小女儿桂芳转学到姑奶奶村学校,毕竟大表叔在学校教初中数学,肯定有帮助。
堂大伯是我大爷爷的长子,大爷爷早年是做生意出身,而我爷爷是种地的,所以我们这两支贫富悬殊很大。
既然堂大伯提出来让桂芳转学,姑奶奶肯定支持,而我那时候跟堂妹是同班同学。
为了不厚此薄彼,姑奶奶特意找到我父亲说:“二松,你也让文勇转学吧,正好国荣(大表叔)在教初二,给他们多‘加加钢’,将来考上中专,你肩上的担子不也轻松一大截嘛。”
就这样,我和桂芳一块办了转学手续,就读于大表叔所在的前进中学。
桂芳在家娇生惯养,是堂大伯的小闺女,前进中学离我们村有将近7里路,每天让她来回走读,还有刮风下雨天气,她肯定吃不下来苦,所以堂大伯就跟姑奶奶商量,最好让桂芳住在姑奶奶家。
虽然姑奶奶家只有三间瓦房外带两间“披厦”,可家里也是有7口人的大家庭啊,但既然堂大伯提出来,姑奶奶不能驳他面,自然就同意了。
就这样,堂妹在姑奶奶家“安营扎寨”了,虽然住房拥挤,但她是女孩子,可以跟小表姑睡。
把堂妹桂芳安顿好后,姑奶奶为难的跟我和父亲解释说:“文勇是男孩子,皮实,就让他两头跑上学吧,家里实在不够住。但文勇中午可以不回去,就在我家搭伙。”
考虑到姑奶奶这么多年为娘家人真可谓殚精竭虑,父亲说啥都不愿意麻烦她老人家了,说到最后,父亲才答应姑奶奶,如果遇到刮风下雨,我中午可以去吃一顿饭。
如今回过头来看,不仅是姑奶奶、姑爷爷好,表叔表婶也好,如果他们从中作难,我们也不敢老麻烦姑奶奶的。
我其实脑子好使,但之前学习基础差,所以转学过后,一度成绩跟不上。对此,最着急的人是大表叔,所以我虽然没住他们家,但每天回去,表叔都要给我几张数学卷子做,同时,他还给我各个任课老师打招呼,让他们多关照。
经过半学期的恶补,我的成绩突飞猛进,从原来排名30多,飞跃到前10名,所以表叔很有成就感,有次听他对我父亲说:“老表哎,文勇这孩子聪明,如果就这么能保持下去的话,考中专没问题。”
一听说我能考上中专,父亲高兴的不住跟表叔道谢,说如果真能如愿,那都是姑奶奶一家人的功劳。
转眼我升到初三,学习就更紧张了,为了节省时间,从初三下学期开始,姑奶奶说啥都不让我中午回自家吃饭了,这样节省下来的时间就可以看书。
我们那时候考中专需要预选,前20名才有资格考中专,而我以超出预选32分的优势,成功过了第一关。
而堂妹桂芳那年没预选上,姑奶奶虽然有些失落,但考试就是一锤定音,别无它法。
那时候连我自己都认为,我一只脚已经迈进中专的门槛了!
可就在正式去县里考试的第一天,我由于审题不清,作文让我写跑题了!回来后我非常沮丧,虽然其他几科发挥正常,但感觉还是有点悬。果然,那年我以3分之差,跟中专失之交臂。
我落榜后父母虽然没说啥,但很明显情绪低落,因为就凭我们家的条件,根本耗不起。
所以我在家蒙头大睡一天后,想想也不能就这么消沉下去,读书又不是唯一的出路,无论怎样,我四肢健全,身体健康,我又是家中的长子,再过几年姐姐出嫁走了,我要替父母分担家庭重担的。
于是,我决定干起年少时的老本行——笼黄鳝去!
所以那段时间我每天挖蚯蚓,下午跟弟弟一起穿引子,晚上去水田、沟渠下笼,一大早去起笼,让母亲拿到集市上卖,挣点零花钱。
有一天我徒手逮到一条8两多重的大黄鳝,父亲说这是极少见的,知道姑爷爷爱吃黄鳝泥鳅之类的,正好父亲那天在礁湖下网收获也不小,还有2斤多白米虾,准备一块给姑奶奶家送去。
那天父亲回来后,吞吞吐吐的问我,还打算去复读吗?
我犹豫了片刻,想想还是算了吧,自己已经使了洪荒之力,却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父亲听我这么说,当时也没劝我,因为我们家太需要劳力干活了。
前进中学按照惯例,每年初三毕业班都会提前20天开学补课,但我想好了,不想去复读,也不好意思见姑奶奶他们。
也是人穷志短吧,看我这个样子,父母居然没有一个人劝我的,哪怕说说假话,让我心里舒服点也行啊,但他们却做不到。
这天上午我跟往常一样,把头一天晚上下的黄鳝笼起完后,又用一根竹扁担挑着十几 把黄鳝笼,接着再去下。
下黄鳝笼也是有门道的,要在水稻田埂找黄鳝经常出没的黄鳝洞下,所以我低着头,顺着秧田埂,一边走,一边看。
“文勇啊,我上次不是让你爸给你捎信,你表叔把你在班上的座位都留好了,你咋还没动静呢?人家孩子今天都报名去了!”
我被熟悉的声音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姑奶奶已经站到我面前,手里挎着一只竹篮,竹篮里放了几个西红柿,和一些大白桃,还有一瓶炼好的猪油。
我看到姑奶奶突然的出现,着实紧张了一下,然后结结巴巴的跟姑奶奶打声招呼,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小声说道:“姑奶奶,我不想去复读了,准备回家干活。”
“你这个孩子哦,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准备这辈子就靠捞鱼摸虾过日子吗?是不是怕你爸那只破划盆失传啊?你表叔说你成绩好,只不过这次粗心大意了,才考失败的,再复读一年,肯定有希望啊!”
姑奶奶挎着篮子站在我面前,可能是生气的缘故,她没好气的双眼瞪着我发火,我也从来没见过姑奶奶这么凶,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看我不说话,姑奶奶接着说:“是不是你爸妈不同意你复读啊?走!姑奶奶带你找他们去!两个鼠目寸光的东西!这么好的一块料,非要在阴沟里废掉吗?”
说完,姑奶奶像押犯人似的,让我在前面走,她紧跟其后。
不大会儿我和姑奶奶到家了,弟弟一看姑奶奶来了,赶紧飞奔去地里,把我父母叫回来了。
父亲一看到姑奶奶来了,说给姑奶奶做碗面条吃,但被姑奶奶摆摆手制止了。母亲赶忙端了把竹椅子,让姑奶奶坐下歇息。
这时候弟弟给姑奶奶倒了杯红糖水送过来,姑奶奶呷了一口放下,转脸对我父亲说:“二松,咋不让文勇去报名复读呢?”
父亲有点做贼心虚的小声嘀咕道:“我让他去了,是他自己不愿意复读。”
听父亲说到这,我憋屈了这么多天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在姑奶奶面前我也不顾什么形象了,我边哭边说:“你啥时候让我去、我不去啦?你根本就不敢说,你巴不得我回来帮你干活呢。”
我越说越委屈,不住的哽咽,那会儿下黄鳝笼的泥手也来不及洗,自己把脸擦的跟花脸猫似的。
姑奶奶看着我那熊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骂了我一句道:“小‘当炮子’滴,快去洗洗脸,换身干净衣服,这就跟我走!”
就这样,我被姑奶奶“押”回去复读了。为了让我集中精力学习,姑奶奶把家里原来一间堆杂物的披厦拾掇出来,让我住。
当然,姑奶奶还得去堂大伯家看看,问问堂妹桂芳的情况,在得知堂妹不打算复读、准备去学裁缝后,姑奶奶才心安。
就这样,经过一年的卧薪尝胆,复读那一年我最终被当地一所中师录取。
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还在地里下黄鳝笼呢,为了让姑奶奶高兴高兴,我来不及换衣服,光着脚沿着草田埂一口气跑到姑奶奶家。
在看到姑奶奶那一刻,我笑中带泪的喊道:“姑奶奶,我再也不需要笼黄鳝了!我考上了!”
姑奶奶爱怜的拍拍我的肩膀,笑着说:“是啊是啊,这真是‘鸡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我们老刘家也出人了!唉,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家,这下好了,总算熬出头了!”
中师三年毕业后,我运气好,居然被分配到前进中学当老师,跟表叔成了同事,离姑奶奶更近了。
那时候学校分了我一间宿舍,中午食堂有饭,早晚自己做。
姑奶奶担心我吃不好,经常自己踱到学校来,不是送小菜,就是将蒸好的馒头趁热送过来。
后来在姑奶奶的牵线下,把他们村支书的二女儿雪萍介绍给我做女朋友,雪萍是高中毕业,当时在镇上一家饲料厂当会计。
我和雪萍认识一年后结婚了,知道我们家的经济条件不好,雪萍也没提任何要求,婚房还是学校给我的两间小平房。
婚后第二年,我和雪萍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而我和雪萍对家里一直没停止帮扶,弟弟文红上学的费用都是我们承担的,后来弟弟比我出息大,他考上了省医科大学,如今已经是一家三甲医院的内分泌科主任了。
也许是老天眷顾善良之人吧,雪萍后来赶上国家公务员制度改革,她通过考试,被招聘到乡政府做计生办干部,我们家的日子更上新台阶。
那些年我们还是年初三去给姑奶奶拜年,我父母不但衣着讲究了,精神面貌跟过去也是天壤之别,过上了含饴弄孙的幸福生活。
姑奶奶看着我们一家人,动情的说:“老话讲,要想好,大带小。自从文勇考上了,你们这个家就有了起色。人不可能受一辈子穷的,谁能想到你们这个当初‘捞不上手’的一家人,把日子过的这么轰轰动动?灰粪堆也有发热之时啊!”
姑奶奶是2007年夏天突发脑溢血去世的,父亲和我第一时间赶到,帮着跑前跑后,我们全家一直将姑奶奶送上山才各自含泪离开。
姑奶奶对我们家的恩情此生难忘!她老人家永远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