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心机冷静贵女vs深沉腹黑帝王《三十六陂春水》作者:衣冉

芳芳看小说 2024-06-10 08:51:51

即便是在远离长安八百里之外的楚地,朱晏亭仍会被一些促狭人戏称为“瑶姬”。

  “瑶姬”这个称号,来的有名头。

  朱晏亭才七岁时,曾经跟着母亲——章华长公主从封地到长安去看望她的外祖母,当时还健在的端懿皇太后。

  时逢与她女年岁一样,略小她两个月的皇太子也在端懿皇太后处,太子隔了一重纱幕看到了身为他表姐的朱晏亭,不知怎么,说了一句——

  “她就是楚地来的阿姊?蒙彼绉絺,拟瑶姬之态也!”

  楚地的女子,妆发与北地长安有异,格外鲜妍一些。朱晏亭七岁时,身量尚瘦小,弱不胜衣,只一头乌发,浓密若青云,高绾作髻,饰以青玉,加之楚绣缥缈的绉罗,蓬松轻灵,屏障一遮,身影真若一幅楚地神女图。

  端懿皇太后唤她上前,端详良久,满意一笑:“咱们晏亭,不仅长得像神女,连名字都像呢。晏亭、晏亭,一听就是楚地美人的名字,多好听。”

  朱晏亭的母亲章华长公主会心的微微一笑,顿首谢恩。

  本是太子稚子戏言,本该一笑便过。

  而皇太后别存心思,夸赞了晏亭一番。由此“神女瑶姬”之典便很快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再然后,天下皆知了。

  与之一同甚嚣尘上的,是章华长公主之女朱晏亭已订给太子,将来会入主中宫,母仪天下的传闻。

  天家默认了这个准媳妇,年年时节都有有匹配得未来皇后身份的赏赐。

  逢年节大赏时,黄门带着一列皇旗猎猎的守卫,从长安,走过数百里,到达母亲的封地章华郡,每每城为之沸。

  一切,只差一道旨意正式定下来。

  朱晏亭及笄之前,母亲配了十数个先生,教习诗书六艺、宫廷礼仪、还有乐舞琴瑟等杂技,章华长公主曾抚着她的发,对她说:“我儿若真入主中宫,地位尊贵,为天下表率,虽无需以这些奇技取悦君王,然琴曲能端己肃身,正精神,怡性情……来日宫门寥落,长日寂寂,无趣时,弹琴自娱也是好的。”

  那时候朱晏亭尚是豆蔻年华的淘气少女,最爱跟着母亲的属臣偷偷溜出去行游打猎,对这些繁琐礼仪、文雅琴瑟厌烦至极,甚至还偷偷跟她爹抱怨过。

  她的父亲朱恪,是长安六品官宦人家的长子,高攀娶上的公主。

  沾了天家女婿的光,挂了一个京城三品的羽林营副都尉的职,后来跟随母亲来到了封地,从此再没回京。

  朱恪年逾四十,白面微髯,相貌端正。虽说相对寻常庶民,已是矫矫人中龙凤,对上公主,还是太普通了些。

  在朱晏亭的印象中,父母的关系可谓是相敬如冰,母亲领着她住在章华城西的丹鸾台,与父亲分居,二人最长的时候有三年没有见过面。

  朱晏亭与父亲抱怨学琴这事时,父亲正与门客清谈。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翩翩君子模样的朱恪,露出极为烦恶的表情,冷嘲道:“凭她的品行,也配说‘端己肃身’?真是夏虫语冰,我都替她害臊。”

  朱晏亭怔了,在她印象之中,父亲对母亲虽然不是爱重,也算的上尊敬。父亲平时为人很随和,勿论高低贵贱,他都和颜悦色相待,有“礼贤下士,谦和清明”的嘉名。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失态。

  父亲很快也回过神来,急忙告罪,自责扇面,并恳求朱晏亭千万不要将这话告诉长公主。

  那时,方十来岁的晏亭,鹅黄襦裙汗湿,掌心捏紧,双眉紧蹙,对着对自己叩首的父亲手足无措,第一次感受到了父母之间极不平等关系带来的,风平浪静之下藏的波涛暗涌。

  ……

  “那还能是因为什么?章华这块封地是长公主的,陛下格外开恩,许长公主开府治郡,自拥豪勇,比有些藩王还威风,谁敢得罪她?别说你父亲了,就算是其他王孙贵胄,到章华都要谨慎些。”

  这是母亲的封地属将,镇军将军李弈告诉她的。

  李弈大她几岁,是生于楚地、长于楚地的男儿,生的一副好相貌,又身手了得,一柄长枪威风凛凛,逸然有儒将之风。

  城中楚女慕他的人多,亲切谓之“李郎”。

  李弈是长公主亲手提拔起来的,鞍前马后,忠心耿耿,因他生得又俊俏,军中曾经传过他是公主面首的传言。

  唯有朱晏亭知道,李弈和母亲是最寻常不过的主臣之谊。

  母亲欣赏他、提拔他,他也尽忠职守,报母亲知遇之恩。

  二人私下相处,谨守礼数,无半分逾矩。

  倒是朱晏亭,因为年纪小,母亲管束得紧,身边又没个玩伴,因此与这个戍卫长一样的小将军十分亲厚。

  没少甜腻腻的学着城中女子唤他“李郎”。

  李弈面皮极薄,每每听到这个称呼,便会冷下脸来呵斥“女公子当谨礼自持”。

  他嘴上说得冰冷不近人情,耳朵却每每都红透了。

  李弈待她极好,知道她喜欢弯弓骑马,便平生第一次忤逆母亲的意思,偷偷教她。

  她被关在丹鸾台上学枯燥的礼仪,鲜少能出门。李弈每次来,都会给她带城中女子间时兴的小玩意儿——西域来的摩合罗化生童子、长安的果子酥山、令人口舌生津的各色楚地香药。

  有一次她生病发烧,忽然想吃葡萄。

  李弈连夜驱驰百里,到附近最大的冰库给她取来。

  因此当“李弈可能会死”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朱晏亭感到就像一个闷雷,狠狠击在耳边。

  ……

  这是元初三年的春天,朱晏亭十八岁,此时她的境遇,已和从前那个千娇万宠养在丹鸾台的准皇后不可同日而语。

  四年前,她的母亲得病去世,按照朝廷最新的律令,公主封地不得传与异姓子孙,被朝廷收回,去国治郡。

  按律,长公主留下的财资、富丽堂皇的丹鸾台都由父亲朱恪所有。

  初时,父亲待她如初,转折发生在元初元年,也就是当今皇帝、众人眼中他的未婚夫登基后。

  三年前,先皇驾崩,太子登基,大赦天下。

  当年,群臣请天子大婚立后,被驳回。

  一月后,又有人进言,惹怒天子,将他降职发放。

  这时,众人才慢慢品味过来,朱晏亭的皇后之位怕是真的悬了。

  有“神女瑶姬”这样名动天下的传言在前,皇帝登基后却摆出了不想立后的姿态。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他不想立朱晏亭为后。

  也就到这时,朱恪才反映过来,这件婚事,天家从来没有给过一句准话,都是和长公主口头的允诺,如今天子要悔婚,竟然都不用担背信的骂名。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朱恪变了一个人。

  三年间,皇帝没来半点旨意,甚至以劳民伤财为由,废除了给各地的年节封赏,虽然不是单单针对朱晏亭,却让她的境遇雪上加霜。

  元初二年,朱恪将朱晏亭远远发落在老宅居住,清减仆从,不许她出门,一应供应还比不上寻常的官家女儿。

  然后就是,几乎是一夕之间,章华长公主生性□□,养了数百面首供她玩乐的传言便在章华郡甚嚣尘上,朱恪作为她的夫君,没有片言辩解。

  再然后,就是从前母亲的旧部。以前的封地属官都被编入朝廷官系,却一个一个或病、或贬,去的不明不白。

  李弈是最后一个,也是下场最惨的一个——有人布局,借平定流寇之机,想置他于死地。

  风声飒飒,春雨如织,点点击打在窗上。

  屋中陈设简陋,窗下横置一台琴,朱晏亭捏着李弈报来的信,望着上头猩红的“珍重”二字,浑身抖如筛糠。

三月,章华,城东朱宅。

  春雷阵阵,雨闷闷落在瓦上。

  朱晏亭感到自己被眼前这薄薄的一页绝书,拖入了不能呼吸梦魇里。

  拼死将信送来的是李弈的亲卫刘壁,跟随他有七八年了。

  刘壁强闯朱宅,一身赭衣被雨水和血水混合打湿,跪的地方,很快就洇出一滩水。

  门扉半开,冷风嘶入,将灯罩下残烛吹得灯火跳跃,直欲熄灭。

  暗影幢幢中,刘壁擦拭着面上的血水,大口大口吸着气。

  他似溺水之人,仰着面,眼眸里含着最后一丝希望,喘道:“李将军得到的情报是流寇数人,流窜芒砀山间,李将军奉命轻骑剿贼,只带了不到二十骑……没想到对方竟有数百之众,还提前得知了将军的行军路线,山林设伏,已将将军团团围住了。”

  就在说话的当头,涌入了十来个家丁,对刘壁大声呵斥,驱他出门。

  刘壁拒而不受,他们便动了粗,推推搡搡,连拉带扯。

  刘壁奋起抵抗,推倒其中一个,又与数人扭打在一起,正一团乱间,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柄明晃晃大刀。

  刘壁军中出身,沙场摸爬滚打,家丁本就不是他的对手。此刻他明晃晃亮出刀,执木棍的家丁气势更短了一截,散开一圈,却仍是将他围起来。

  口出威胁污言,家丁还在源源不绝涌入。

  这些人自始自终没有问过朱晏亭一句话,当着她的面,也敢口出秽语,竟是毫不尊重。

  在此期间,朱晏亭身处的屏风后一直没有丝毫响动,青烟屡屡,影攀屏风白绢而上。

  刘壁拿着刀的手微微颤抖。茫然转了半边脑袋,复又将目光投向了屏风,眼圈发红,哑声道:“……女公子。算在下求您了,您……您可还有办法?”

  他喉中有哽咽之声:“将军文韬武略,为人正直,体恤下属,他不该……就这么……就这么……”

  屏风后的身影终于站了起来,袅袅婷婷一影,绕过琴桌,走到众人之前。

  她身姿清雅,削肩微沉,乌发如云,遍体生香,肤于暗影昏灯中亦润然有温泽光华,素衣粗服亦掩不住艳光慑人。

  刘壁只知长公主的女儿是作未来皇后教养长大的,只在五年前远远见过她一眼。

  彼时,她尚是前后拥阏的贵女,李将军护送她出城会宴行游尚要随侍五步之外,更遑论刘壁这等无官爵的卫兵,只得远远的低垂双目,看见她裙裾曳然,轻轻一提,迈上华车。

  纵此时情危,与朱晏亭咫尺之距,刘壁亦觉心如擂鼓响,不敢迫视。

  朱晏亭双眉沉沉压着一双云波暗涌的双眸,袖口在微微发颤,垂下的一手,握着刘壁送来的那一幅血书。

  她终于开口。吩咐家仆:“你们出去。”

  声音不大,足以传遍这偏狭斗室。

  没有人理会她,家丁们动也没有动。

  刘壁见此情形,惊怒交加,挟刀四顾:“你们、你们聋了不成?”

  他一出声,甚至还有家仆冷笑着奚落了一句:“主公不在家,主母没有发话,我们不知道还有别的主人。”

  刘壁蓦然睁大眼,满脸不可置信。 “你怎敢如此放肆?”

  在他心中,朱晏亭还是以李将军为戍卫的丹鸾台小贵女,莫说一句吩咐,就是蹙一蹙眉,都有许多人要提心吊胆。

  从没想到她如今在家会是这样的待遇——就这么一身简单素服,立在荒诞放肆的家仆之中,无人避讳她,甚至没有人听她的吩咐。

  此情此景荒诞之极,直如馨兰入污室,名花落溷中。

  这边刘壁怒火冲天。

  家仆还有人顶嘴道:“此人来历不明,恐损伤女公子,小的带他下去细细拷问。”

  朱晏亭冷冷道:”我认得他,他是从前我章华戍卫大将,镇军将军李弈的亲卫。”

  “主公和夫人有令,任何人都不能接近女公子。为女公子安全计,请恕我等不敬之罪。”

  朱晏亭胸口微微起伏,竟已先一步绕过刘壁,欲出门去。

  骤逢此变,家丁竟伸手来拦,眼看手就要上了她的身。

  下一刻,“噌”一声,雪白刀光掠过,刘壁手中的刀握在了朱晏亭手里。

  刀尖指向想上来拦他的家丁,离他的脖颈只有尺寸之距。

  刀光后,凤目熠熠,令人不敢逼视。

  朱晏亭冷冷发问:“你当我是谁?”

  被实际幽禁于朱宅三年,朱晏亭从来都表现得逆来顺受,即便仆从侍女偶有苛待,她也宽豁,从不追究。

  以至于朱宅上下都以为她就是这么温吞如水的软弱性子,险些忘了——她是那个曾经领兵打仗、封疆守土的章华长公主之女。

  朱晏亭持刀动作熟稔,握刀的手十分稳当,刀刃贴着家丁脖颈上,一寸寸迫近,锋利刀芒破开皮肤,鲜血淋漓而下。

  兰口轻启,冷冷发问。

  “你觉得,我今日斩你头颅,可会为你赔命?”

  家仆吓得浑身发抖,慢慢下滑,萎顿在地。

  那把沉重的长刀,便跟随着稳稳的一点一点下沉。

  朱晏亭眉宇之间有逼人锋芒,手稳的出奇,令众家仆毫不怀疑,再说一句悖逆之言,她会毫不犹豫的手起刀落。

  他瘫软在地上不敢说话,朱晏亭抬眼看,他人见短刀白刃的出了血,多面如土色,眼神躲闪,似无再敢悖逆者。

  朱晏亭转头看了刘壁一眼,问他:“你可还能骑马?“

  刘壁急忙点头。

  朱晏亭提着刀,环顾面如土色的侍女家丁,收刀而前,走入雨帘——

  “带路。”

  她才走出门,只听后方传来低沉得一声:“晏亭,放肆!”

  转过头,只见一衣着华美贵妇人,在仆妾的簇拥下立在廊下。是朱恪在长公主过世以后娶的继室,兰夫人。

  兰夫人本名兰舒云,是长公主来章华以后收的的侍女,不知何时与朱恪有的私情,二人甚至诞育一女。长公主未过世前,朱恪只敢悄悄把兰夫人和私生女养在外面,三年前,长公主刚刚去世,朱恪便将她堂而皇之三书六礼娶了进来,作了继室。

  这三年,朱恪多领着她和她的女儿朱令月住在丹鸾台。

  朱晏亭独居老宅,是以二人未打过照面。

  今夜想是朱恪知道自己素来与李弈情厚,让她来坐镇老宅。

  朱晏亭略侧头想了想,记起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情形——那是先皇还在的时候,八年以前,长公主以其品行不堪为由将她申斥了一顿,赶出丹鸾台。

  那时,兰舒云披发敷面,以头抢地,状若疯癫,不肯遵从,苦苦哀求公主留她,直至被人强拖下去。

  今夜她着烟罗绛裙,雨中如笼烟霞,头发被玳瑁青玉梳一丝不苟绾在头顶,露出光洁额头,眉目间宛然有楚楚之色,竟是个没看出来的柔弱美人。

  朱晏亭微微一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舒云姐姐。”

  竟还是旧年唤仆妾的称呼。

  兰夫人勃然大怒,面色陡变:“你放肆!你也是君子六艺,诗书礼仪教大的女子,怎出这等目无尊长之言。我是你父亲三书六聘,娶上门的夫人,于纲纪伦常,你不唤娘亲,也该尊一声夫人。”

  她一面说着,一面环顾庭院,目光灼灼迫视刘壁,又投到朱晏亭身上:“夜半三更,待嫁之身,私会男子,你这是还要与人野奔?怎么,你真的想学你的母亲不成?”

  朱晏亭怔了一怔,继而将刀递还给刘壁,向她走来。

  她走得极快,瞬息之间已到兰夫人身前。

  顷刻间,手起掌落,一个耳光狠狠甩在了兰夫人面上。

  “啪”一声脆响,众人均没有反应过来。

  兰夫人被打得脸偏向半边,发上玉簪也落了,面上瞬乎便红肿起来,她捂着脸,睁大眼睛不敢置信的望着朱晏亭。

  从惊转怒,大为光火,后退两步,啐道:“你这没有娘亲教养的衰女子!”一壁急呼家仆:“给我拿下她。”

  然而一面是夫人,一面是积威尚在的长公主亲女,又刚刚见过她拔刀伤人的身手,家仆竟一时不敢动。

  只几个从妾,将兰夫人护在后,免她再受朱晏亭所伤。

  朱晏亭身量高挑,兰夫人姿态玲珑,竟是比她足高了半个头。她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只眸中如蕴寒冰,目光锋利得似恨不得生剜眼前之人,一字字道:“你一奴仆,也配得上张口闭口我母亲?”

  兰夫人厉声道:“胡说!我是你父亲娶进门的夫人!”

  朱晏亭冷笑道:“容我提醒你一句,我朝律法,私通仆人为重罪,当坐城旦之刑。你的奴籍哪年销的?我那个‘妹妹’年纪又是多大?”

  兰夫人未想到这一层,经她一言,浑身被冷汗所浸,虽然满心惴惴,仍勉力扬着下巴:“那又如何?莫非你要去状告你亲生父亲不成?莫怪我没有先说,你父亲可是现在章华郡守的老师!”

  朱晏亭笑道:“我只是好心提醒,好好的丹鸾台有就住着,粱饭珍馐有就吃着。你本窃取而居,当龟缩苟且,潜身觍颜,莫再引吭吠叫,玷污旧主,贻笑人前。”

  她说罢,转身离去。

  兰夫人气得浑身颤抖,几乎要站不住,把仆妾之手,遥指朱晏亭背影道:“你今夜走出此门,明日你私通之名会传遍整个章华郡。”

  朱晏亭没有理她,步履疾切,匆匆与刘壁打了个照面,在他目瞪口呆的神情中,歉然微微一笑:“家丑,让将军见笑了。”

  当前一步迈入雨帘:“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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