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村东头一处破旧的院子里，住着一个老女人，她叫秀菊。村里人都叫她老林。
原先秀菊并不疯，还是个勤快人。其实她也不姓林，她男人姓林。男人活着的时候，村里人叫她老林家的，或者老林屋里的；老林死了以后，她成了老林。
秀菊刚嫁过来的时候很能干，下地干活，锄地、打药、割麦子、掰玉米、摘棉花，都不在话下。她干活喜欢一气干完，经常天不亮就带着干粮到地里去，中午在地头吃口凉馒头，就一口老咸菜疙瘩，喝几口凉水，直到很晚才回家。
日子慢慢过了起来。秀菊跟老林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老大叫林建设，老二叫林农业，老三叫林交通。
在农村生活了没几年，老三还没出生，老林带着秀菊跟两个儿子到了外地打工。在家里种地实在是养活不了家人，还不如出去闯一闯。
在外边第二年生的老三。
说是打工，其实也不算。老林买了一辆二手的三轮车，带着秀菊跟两个孩子在菜市场卖调料。花椒、麻椒、八角、茴香、香叶什么的，挣点小钱。
卖了一年多，手里有了点积蓄，又赶紧在附近租了大一点的房子，到街上摆摊卖些日用品。油盐酱醋、水杯、肥皂、毛巾什么的。别看生意小，利润还挺可观。
一路跌跌撞撞，老林虽说没发什么大财，手里也有了点积蓄。到底是个农民，手里有俩钱就不知道姓什么了。
老林喜欢交朋友，各种朋友都交。做生意的朋友，打牌的朋友，喝酒的朋友，整天乐不可支。
别看喜欢玩，对老婆孩子还说得过去，每次出去进货的时候，都想着给家人带东西回来。衣服、鞋子、玩具、零食，只要能想到的，都可以买回来。
其中有一件焦糖色的大衣，买给秀菊的，到现在还放在衣柜里。
那几年日子最好过。老林的生意挣了钱，秀菊的油条店也雇了两个伙计，三个孩子上学成绩也都不错。
老林那会儿年轻，不懂得投资，就知道享受。在他的影响下，三个孩子也变得喜欢交朋友、吹牛、爱慕虚荣、好高骛远。
家里五口人，唯有秀菊几十年如一日，都是过着节俭的日子。
好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因为不是本地户口，三个孩子不能在当地念初中。老大准备回老家上学，索性连着老二老三一起送了回去。
从那时起，秀菊就变得有些忧郁。
一个有着三个孩子的母亲，一年的时间里只有寒暑假才能见到孩子，当时老三才六岁，怎么能不伤心。
秀菊最担心的就是小儿子林交通。
老三怕黑，胆小，睡觉的时候喜欢抱着妈妈的胳膊。回老家之后，老三跟爷爷奶奶挤在一张床上。不是睡在同一张大床，而是睡在床头跟墙之间搭起的一小块空间。现在来看，是类似于婴儿床的样子。
爷爷奶奶竖着睡，老三的床是横着的，长短跟大床的宽度一样，而宽度，也就是五六十厘米的样子。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是恐惧的，是无助的，是无奈的。
老三经常在半夜哭醒，在心里默默喊着妈妈。他不敢喊出来，因为会遭到爷爷的责骂。
三个孩子回老家之后，老林的生意一落千丈。他是个特别爱面子的人，尤其喜欢别人称呼他林老板。一声林老板就能让他喜笑颜开，迷失方向，忘乎所以。
朋友喜欢叫他一起去吃饭，因为都是他买单。喜欢找他打牌，因为他输了就会给钱，但是他赢了别人不会给他钱。
有一次他新买的手机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掉出来，就掉在了椅子上。一个一块吃饭的朋友捡了起来，硬是跟老林要了两百块钱才把手机还给他。
不知道是真傻还是为了面子，对于吃过的这些亏，老林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为此秀菊没少跟老林吵架。
吵架也没用，他自我惯了，吵烦了就会把秀菊打一顿。他下手狠，最狠的一次秀菊几天都下不了床，差点寻了短见。
手里没钱之后，老林也懒得往老家寄钱，孩子们的日子也不好过。父母那边，不光给老林看孩子，还有他其他的兄弟家的孩子，帮他多了，帮他少了，兄弟们之间关系也不好。
林建设十六岁就出去打工了，因为学历不高，只能干些出力的活儿，本身就瘦，个子也不高，小小年纪一身毛病；
林农业念完高中也出去打工了，他在城里找了一份销售的工作，没干几天就觉得累得不行，工资都没要就换了工作，后来几年断断续续换了好几份工作，也没攒下什么钱。
林交通别看个头高，内心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孩。从小就不在父母身边，爷爷奶奶也不管，有口饭吃活着就行。两个哥哥都有自己的朋友，也不喜欢带他玩。他初中都没念完就辍学了，先后学过理发、修理手机、面点师，也换了不少工作。
二老林在六十岁那年回了老家，带着秀菊一起回来的。别看秀菊比老林还小一岁，看上去却已经像个七十岁的老人了。
为什么那么显老呢？因为她实在是太操心了。三个孩子都是光棍。老大林建设结过婚又离了，没有孩子；老二老三至今都没找到媳妇。
三个光棍，在农村来说是相当丢人的。秀菊这个人要强，几乎不跟任何人来往，整天就是埋头干活，就怕有人问她孩子的事。
村里六十来岁的人，早就当了爷爷奶奶了，他们家依然是五口人。一对父母，三个儿子。怎么能不着急。
秀菊愁得头发都白了。
此时三个儿子依然没在身边，都在外地打工，也是想多挣点钱赶紧结婚。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是着急就越挣不来钱，手里没钱不说，用钱的地方还不少。
这个结婚了，那个生病了，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
老林喝了一辈子酒，一天三顿喝酒。就是到了六十岁，有人招呼他喝酒，也是放下手里所有的活儿马上就走。
终于，在六十一岁这年，他喝酒喝死了。
很奇怪，秀菊没有哭，只是坐着发呆。她默默地收拾着家里，洗衣服，打扫卫生。平常很忙，屋里四处都是灰尘。现在她有时间了，不停地打扫着，收拾着，努力做一个勤劳的人。
三个儿子都回来了，怕她想不开，轮流开导她，跟她说外边好玩的事儿。
林建设交往了一个女朋友，是个离过婚的女人。两个人谈了五六年恋爱也没能结婚。这女人有个八岁的儿子，林建设也见过。老林还活着的时候，给林建设下了最后通牒，要么结婚，要么赶紧分手。
林建设的女友提出了结婚条件，要么在城里买一套房子，要么给二十万的彩礼。
林家买不起房子，也拿不出这么多彩礼，一直拖到了现在。
林农业感情也不顺，谈了好几个女朋友，总是以各种各样的原因分手。挣来的钱全部用来谈恋爱了，甚至还借钱消费，到头来也是结不了婚。
三个儿子里边，跟老林最像的就是老二林农业。模样最像，个头也差不多，也喜欢交朋友，喝酒，打牌，爱慕虚荣，吹牛皮。
如果只是把挣来的钱吃喝玩乐也就算了，林农业有不少外债。同事的钱，信用卡的钱，网贷的钱，没有他不敢碰的，到头来窟窿越来越大，怎么补也补不上了。
林农业一度陷入自我怀疑，消沉了，借酒消愁，暴瘦。他很少接母亲的电话，就是接起来，也是匆匆说两句就挂断了。他不敢让母亲知道自己的现状，尤其是父亲过世之后，就怕给母亲造成更大的打击。
林交通倒是谈了个不错的女朋友，性格也好，也有工作，不过，人家有个要求，就是入赘。
老林活着的时候，秀菊是不同意的，觉得孩子会受委屈。入了赘就是上门女婿，说话做事在女方家里都要低人一等，孩子还得跟人家姓；老林走了之后，秀菊想通了，觉得儿子入赘也不是不可以。
怎么办呢，三个儿子都是光棍，不光是丢人不丢人的问题了，作为母亲，她感到不安，整日以泪洗面。
老林走了，日子还得继续。三个儿子陆陆续续回到了城里，继续他们的打工生活，老房子就剩下秀菊一个人。
慢慢地，她成了村里人口中的老林。
三个孩子收敛了很多，发誓要多挣点钱，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但是生活就是生活，不是做梦。做梦一觉醒了，过去的就过去了；生活不是，昨天欠的钱今天还得还；昨天没做完的工作，今天还得继续做。
最痛苦的是林农业。因为欠债，他接到了不少催收电话。自己一个人能力有限，继而连累了两个兄弟。本来三个人手里都没怎么有钱，这下就更穷了。
要强的老林——这里指的是秀菊——依然种地，农闲时到村里的小作坊去打工，偶尔也去集上卖一点土鸡蛋。
手里的钱一分都舍不得花，全部存起来留着给儿子们娶媳妇。
三个儿子，意味着要买三套房子，出三份彩礼，可能还要买车。老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老得更快了。
她两眼呆滞无神，额头上满是皱纹，嘴角的肉耷拉着，走路也像是拖着沉重的链子。因为不经常喝水，她的嘴上全是水泡，嘴里也都是溃疡，就这也不舍得买点水果吃。
关系一直不怎么好的婆婆看不下去，经常过来给她送点包子、苹果、罐头什么的。
三其实老林心里都明白，就是活到一百岁，也挣不出来给三个儿子娶媳妇的钱。借钱又借不到。都说救急不救穷。家里的这种情况，谁借给他们家钱，纯粹就是打水漂，拿什么还？也还不上。尤其老林——这是指丈夫老林——一辈子都好喝酒，不务正业，没有积下好名声。
日子苦是苦了点，好歹还有三个儿子，也算是有盼头。老二林农业的突然离世，给了老林重重一击。
接到电话的时候，老林刚回到家，准备煮面条吃。本来她不想接陌生电话，但是接连打了好几个，怕是有急事，毕竟三个儿子都在外边，她就接了。
结果，听到的是老二林农业的死讯。
愣了一会儿之后，老林笑了，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直不起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她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笑了，但是这不是开心，而是——疯了。
疯了的老林跑出了院子，跑到街上，鞋都跑掉了还在跑，还在笑，把村里人吓坏了。
公婆赶过来，又叫来几个中年人，这才把老林给摁住。没多久，老大林建设跟老三林交通都赶回了家。
看到母亲老林已经变成了疯子，他们都哭了——不知道是着急还是惊吓。
兄弟俩都明白，母亲这是紧绷的弦断了。老伴走了，二儿子也走了，还没娶上媳妇就走了。不要说做母亲的受不了，林建设跟林交通也受不了。
兄弟俩顾不上伤心，连忙拉着母亲送到了医院。本以为过几天就好了，没想到老林到死都没有走出疯了的状态。
生活还得继续。
商量过后，林建设走了，继续去打工；林交通留了下来，他要守着母亲。从六岁起就离开父母，他到现在晚上睡觉都不敢关灯。胆小、懦弱、焦虑，他是如此渴望跟父母生活在一起。
童年过去了，再也没有童年了，他的一生也无法改变了。
没想到，在三十岁的年龄，他突然又回到了母亲身边。可是，他已经长大了，母亲也变老了。不光是变老了，还不认人了。
没工作就没有收入，林交通就把照顾母亲的过程拍成视频，以此来增加点微薄的收入。
老林疯了之后就跟个小孩一样，一眼看不住就跑出去了。跑到街上，跑到田间地头，有时候哈哈大笑，有时候跳着脚骂人，有时候自言自语，精力很是旺盛。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林交通不是。他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自己的母亲，想象自己是年轻时候的母亲，而母亲是六岁时的自己。
夜深人静的时候，林交通喜欢思考，如果当年父亲不带着老婆孩子外出谋生呢？不出去就会在家种地，在家种地就不会结交那么多狐朋狗友，就不会一家人骨肉分离，自己就不会几十年过得如此辛苦，母亲也不会如此思念孩子。
一切的一切源于逃避。
据说当年父亲坚持外出打工，就是不想种地，想出去闯一闯，混出个模样再回来。结果，自己没混出来，三个儿子也没混出来。
以往，林交通一份工作做不多久就厌烦了，厌烦同事，厌烦领导，厌烦工作环境，厌烦工作内容，就会不停换工作；眼下，他照顾母亲，比女孩子还要细心，也不会感到厌烦。
如果这些年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他相信自己会是个自信阳光的孩子。
说什么都晚了，哪有什么如果，只有结果和后果。现在的他比之前变得坚定了，有耐心了，都是源于母亲。
有这样一个疯娘，找对象的事更是没戏了。林交通也想了，这辈子就不结婚了，反正也结不起，就陪着母亲，一直到送走她，也算是尽了孝心。
老林疯了之后，没少在村里惹事，也没少挨骂挨打，林交通既伤心又无奈。她疯了，控制不了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一辈子都勤勤恳恳，像陀螺一样忙碌，善良的母亲，晚年的生活竟如此凄凉，林交通心痛不已。他恨不得找到一种奇药，让母亲马上恢复过来。
年复一年，竟然有个经常看林交通视频的女人主动联系了他，说是被他的孝心感动了，想要跟他一起生活，一起照顾疯娘。
开始林交通并不同意，自己没钱，家徒四壁也就算了，还有个疯娘，可那女人下定决心，非要跟着一起生活，撵也撵不走。
她是个寡妇，比林交通小好几岁，模样还算周正，就是左手有点毛病。
见儿子身边有了女人，不知道是不是母爱被唤醒了，老林也喜欢笑了。尽管她笑起来还是看起来有点傻，但是已经有很大进步了。
没多久，林交通就跟那个寡妇领了结婚证，两个人一起照顾疯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