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5月30日一清早,毛泽东主席突然通知身边的人,让外交部联络处的人联系一个人,他要见见这个人,而且越快越好,甚至作出了时间限制:他要一小时内,在中南海丰泽园菊香书屋见这个人。
这种情况在毛泽东的晚年,是十分罕见的。
因为此时的毛泽东已是81岁高龄的老人了,而且身体健康状况一直不佳。更令人忧心的是,1974年的毛泽东还患上了白内障眼疾,视力也在日益下降。
他想见的这个人是谁呢?
此人正是与杨振宁先生一同获得世界诺贝尔物理奖的华裔科学家李政道先生。
1974年5月,李政道第二次回国访问。早在1972年9月,李政道便回国访问过一次。尽管,他也希望能见到毛主席,但他十分清楚,鉴于身体状况,毛泽东主席已经很少接见外宾了。所以,李政道这一次回国访问,也没有向外交部提出过想见毛主席。
然后,这种令他十分意外的事却发生了。
李政道与夫人秦惠䇹在5月29日便计划好了,准备结束他们的这次回国旅程,将于次日从北京飞香港,然后从香港返回美国芝加哥。
5月30日早上6点,李政道博士下榻的北京饭店的房间内电话铃响了起来。那边告之他,是外交部电话,通知李政道先生:
毛泽东主席想在一小时内,在中南海住所见他,一会儿后有车来接他。
这一通知令李政道与夫人秦惠䇹既感到非常意外,又令他们二人十分的惊喜。
因为在他们这次回国后的计划中,原本没有这一项,何况李政道本人也没提出过这个要求。
当天早晨,还不到八点,李政道一行便随着工作人员来到了毛泽东主席的书房。
此时的毛泽东已经坐在他那宽大的沙发上,看到李政道一行进入书房,连忙起身与李政道握手。在座的有朱光亚、罗青长、王海容和唐闻生。
寒喧几句后,刚一坐定,毛泽东便说道:
“李博士你是上海人,有上海,有没有下海啊?”
李政道十分诧异,没料到毛主席会问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一时愣住了,过了几秒才回答:
“这个我不知道。”
毛泽东接着又说:
“有上海就有下海,不然不相称,下海是一个镇子。”
毛泽东不愧为谈话的高手,其高超的语言沟通技巧与不拘一格的洒脱个性,在这轻风拂面的看似不经意的笑谈中展现无疑。
毛泽东接着便切入了此次谈话的主题。以下是谈话节录。
毛泽东会见李政道谈话节录
(1974年5月30日)
主席:你的那个东西,我是赞成的,应该培养基础科学人才。但是你的理论没有讲清楚。
李:很对,我没有讲清楚。
主席:理论是哪里来的呢?就是应用科学来的,然后又指导应用科学呢。
譬如:形式逻辑的大前提,“凡人都是要死的”,这是个大前提。“凡人都是要死的”,这是看了从古以来中国的老人都死了,就是这个大前提。
(指唐)“唐闻生是人”,是小前提,这个小前提就包含在大前提里头。“凡人”不是有个“人”吗?“唐闻生是人”,不是包含在大前提里头吗?所以唐闻生呢,是要死的呢。这是结论。就是三段论法。
她叫唐闻生,我劝她改个名字,叫唐闻死。她说不好听呢!(对唐)你四十岁改了吧。准不改!
就是讲,理论是从实践来的,理论又去指导实践。单是理论不存在,理论都是从实践来的。
你看,地球绕太阳转叫公转,这个公转包含在自转里头呢。365转就叫一年,其实呢,这就是公转。而这个公转就在自转里头,是对立的统一。没有自转,哪有公转呢?没有相对,哪言绝对呢?绝对真理存在于每一个时代的相对真理之中。
李:嗯,完全对的。
主席:一切绝对真理,看不见,摸不到,但是它又存在于相对真理里面。又相对又绝对呢,对立统一,unity of opposites(对立的统一)。你为什么统统赞成我呢?又不驳我呢?
李:因为你讲得是对的,我们寻找的都是相对真理,而不是绝对真理。
主席:相对真理里面包含着绝对真理。
李:是的。在物理上,每一个真理都是相对的、暂时的,但我们把整个过程看做似乎是绝对真理。
每件事的经过都是相对地进一步,这个过程似乎就是绝对真理,但我们懂得的只是相对真理。
主席:里面有绝对。你讲讲你那个发明创造给我听一下吧。
李:我们没有什么发明,就是通过实验得出的结果,通过结果求得了解,又想推广,退一步想,能不能另外做一些新的实验来校正和证明原来的想法对不对。
实验的结果又修改想法,反复不断地进行。从实验开始,引出理论,进行解释和猜想,又进行实验。
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接着起一个飞跃,又进一步了解,进一步实验。过程差不多都是这样,从实践开始,又回到实践。
主席:实践—理论—实践,不是理论—实践—理论。
朱光亚(以下简称朱):(对李)你讲讲十几年前的发明吧。
李:那就是,宇宙是不是绝对对称?
比如:有正粒子、负粒子,正电、负电,正质子、负质子等等。但后来理论就脱离了实践,说宇宙一切都是绝对对称的。
1956年,我跟杨振宁看到一些新的实验很难解释,就问那时的理论是不是有根据,发现很多没有根据。我们做实验,发现从前的绝对猜测是错误的。很多事实表明,正负、左右是不对称的。
主席:(笑)我这个肩膀就是这边高(指右肩),这边低(指左肩)。我的眼睛这边好(指左眼),这边差(指右眼)。
李:常常说,人有不大对称的。比如:心是在左边。
主席:心是左的,胃是向右的,从胃到小肠是向右。
李:但是心不对称,不等于自然界都不对称,大多数是对称的,人的心在右边也有,不过人数很少,大约占一百万分之一。但是现象不对称,不等于基本原理不对称。
主席:按照列宁的话呢,有条哲学原理。他讲的是平衡,平衡跟对称是一个意思吗?
朱:根据我的理解,从物理的具体现象的规律来讲,不是一个意思。在哲学里是一个意思。
李:(边说边表演物理学上的平衡和对称。把一枝铅笔放在一个平拿的牙签盒上)这是平衡。
(先后以两个相反的角度斜拿盒子,让铅笔分别从两个不同的方向从盒上滚下来)这是对称。
主席:希腊人的欧几里德三元宇宙(按:欧几里德,希腊数学家,约公元前330-275,著有《几何原理》),它是不动的,物体是不动的。它是专讲空间,不讲时间。
时间是运动的。你今年四十七,这就是运动,从一岁开始到四十七岁。时间是空间的属性,没有空间是不运动的。
科学研究要放在静止才能研究,不然不好着手。但是结果,比如:提纯,世界上总是不纯的。百分之零点零零零零零零,还可以数下去。
我请教你们两位(指李、朱)呢。我没有学过物理学,但是我经常想这个问题。比如:你们的高能物理,一百万年之后还是这个样子吗?
李:一百年以后,甚至二十年以后,就完全不一样了,不要说一百万年。
主席:我想有两个原因。一个呢,就是科学界还没有研究。一个呢,那个原子还有变化。据你说,现在那个粒子(指“不平常的原子核”中的核子)有一千多。
李:可能是这样,这是很初步的推测,不晓得对不对,还要实验。
主席:我想这个问题。宇宙是无限的,所谓宇宙就是空间,是无限的。时间是无限的。构成宇宙的是微观世界了。
难道微观世界是有限的吗?我在这里想,可能也是无限的。
中国两千多年以前就有人说,有二十一个命题。其中一个说,“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按:出自约公元前四世纪的公孙龙)有些人说这是诡辩。我呢,怀疑。
按照你们的说法,一个看不见的原子,一百万年还搞不清楚呢!如果是哪一年搞清楚了,那么科学家就不要了呢。
李:我们追求科学真理是无穷的。我们说,原子构造是无限的,一时看到的有限。
朱:但是有一个时候形而上学,叫了“基本粒子”。(笑)
李:这是错误的。是粒子,但不是基本。这倒不是我们叫出来的,在我们以前,有人就叫做是“基本粒子”。我们认为错误了。
这只是一种相对的了解。现在大部分科学家都认为“基本粒子”完全不基本。
主席:希腊人说,那个原子是基本,是不可分割的。现在分得一塌糊涂。现在好多问题闹不清楚,比如:光学,太阳发出来的光,它的结构怎么样呢?
李:我们觉得是电磁场的波动。
主席:内部结构呢?
李:我们知道光子走的时候,是正电子和负电子偶的结合,然后下面是正介子和负介子偶的结合。大概是这样一个结构,也是复杂的。
主席:电子呢?
李:主要是电子,也有一部分光子,就是电子加上两个光子,然后下面就是电子加上另外的正电子和负电子偶的结合,再下面又是电子加上正电子和负电子偶的结合。大概是这样下去的一个结构。
主席:我是说外围电子。
李:也没有单独的电子。每一个电子都有其他东西结合在一起。
主席:没有书啊。
李:有是有书,但是都写得不好。
主席:这个问题就告一段落吧。讲点世界的形势吧!你们怎么看呢?
李:还是主席说吧。
主席:我的看法就是天下大乱,山雨欲来啊!
不可能不打仗的,因为这个社会制度不同呢。
就是一样的社会制度,它也要打,因为它是帝国主义,比如:第二次世界大战,德国、意大利、日本这是一派,英国、法国、美国……是一派,后头又跟俄国打。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们信的都是一个上帝。上帝跟上帝还打呢!
(问李)你信宗教吗?
李:不信。
主席:那个英国的培根(按:1561—1626)是信宗教的。他的宇宙力学现在被批判了,因为它要用一个外面的推动力,第一次,以后就自己动了。
第一个发现宇宙结构的是德国的康德(按:1724—1804),他发明的学说叫星云说。后来法国的拉普拉斯(按:1749—1827)发展了。拉普拉斯是拿破仑的教员呐。
你到过法国吗?
李:去过。
主席:英国的达尔文(按:1809—1882)、莱伊尔(按:1797—1875)、培根都是了不起的学者呢。
我不知道波兰人哥白尼(按:1473—1543)在前,还是培根在前?哥白尼在四百年前。我不清楚这个历史。
李:我想可能培根在后,因为英国发展得晚一点。哥白尼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早期。
主席:莱伊尔是搞地质学的。达尔文是搞生物学的。
(问朱)你在哪一国读书的?
朱:我和李教授一起在西南联大读过书,后来一起到美国去了,我50年就回来了。
主席:你现在管什么事啊?
朱:我现在在国防科委,搞应用科学。
主席:我一身病,讲话也讲不清楚。
李:讲话很清楚。
主席:(对罗青长同志)你也是招待他的?
罗青长:我是招待他的。
主席:(对李)我向你介绍外国人写的一本书,英国汤姆生(按:1861-1933)编著的,由中国很多人翻译出来,叫《科学大纲》。
我读过那本书。它那里边有一部分讲神学,你们大概不看那一部分。
这次会见,原本只计划几十分钟,最后整整持续了2个小时。
会见结束第二天,李政道携夫人要返回美国了,临行前,毛泽东主席专门派人给李政道及其夫人送去礼物。
礼物正是他前一天会见李政道时谈到的汤姆逊的科学著作——一套很少见的1922年第一版《科学大纲》,扉页上有毛泽东亲笔签名。
李政道与夫人秦惠䇹十分激动。这也为李政道的第二次回国访问划下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后来,李先生把这套书捐赠给了李政道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