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主人图谋不轨的颜狗侍婢自白《檀康》作者:海青拿天鹅

芳芳看小说 2024-07-31 08:08:32

三月,上巳之后,风和日丽。

  阳光普照,风已经不再寒冷,贵人们再也不必惧怕风寒,迫不及待地穿上漂亮的广袖绢衣,华服美饰,教人目不暇接。

  新安侯高蟠的富春园中,树木新枝招摇。林荫下,案席锦屏陈列,宾客们围坐其间,聚精会神地聆听玄谈。

  这是本月以来,雒阳城中声势最大的雅集,半数的名门世家都在邀请之列。

  我站在一群衣装鲜丽的侍宴僮仆身后,顺手从旁边的案上拿起两颗葡萄。

  正在说话的人是一个少年,手中拈着一支半开的菡萏,凤目玉面,俊美出尘。

  他谈论的是老庄,声音不疾不徐,澈若清泉。周遭的上百听众皆摒心静气,无一人出声,似乎唯恐杂音打扰了耳朵。

  “我说,桓公子怎不像别人那样也握个塵尾?”站在我前面的一人小声道。

  另一人道:“桓公子这般人物要甚塵尾,俗气。”

  “也是,看那姿态,啧啧……桓公子要是时常来就好了。”

  “做梦,桓公子乃是出名的清高,一般宴席从来不去。听说这次君侯能把他请来,还是动了宫中的面子……”

  “嘘!”旁人不满地瞪过来,两人赶紧噤声。

  少年言辞简练,无华丽的辞藻,却短而精妙。待得语毕,周围立刻响起一阵赞叹之声,连僮仆们也叽叽喳喳角楼称赞。

  “不愧是桓公子,言语寥寥,意蕴通达!”

  “先前何珪所言,我以为已是绝好,不料桓公子更胜一筹。”

  “何珪怎比得上桓公子?”

  “就是。两年前,谁人听说过何珪?桓公子五岁时可就已经成名。”

  “桓公子往来之人都是一等一的名士,听说他平日也洁身自好,不近女色,连定亲也不曾。”

  “嗯?怎么?桓公子还不曾定亲?”

  “据说是他幼年体弱,曾得仙人谶言,不可早婚。”

  “哦,果真非俗世之人……”

  “岂似何珪,听说他十岁就定亲了,家中纳了好些姬妾。”

  “俗气。”

  “就是,俗气。”

  “我说……你们看桓公子面前的食盘,怎一口未动?若是不合胃口,主人又要责备……”

  “那倒不会。我听说桓公子出门做客,从不爱随便用食。”

  “啧啧,我看这桓公子恰似庄子所云鹓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那是当然,要不怎么说他是仙人之姿,风骨绝佳……”

  众人说着,都露出钦慕之色。

  我听着,也赞许地点头,顺便又将几颗蜜饯揣到了袖子里。

  高蟠不愧是京中新贵,寻常小食都比别家做得的好吃。正当我还想再顺走一把葡桃干,青玄的声音忽而传来:“霓生!”

  我回头,只见他匆匆走来,朝我招一下手:“快跟我来,公子正寻你!”

  旁人听的声音,看过来。

  被人发现,就不好再拿了,我只得悻悻收手。

  *****

  贵人们起早而来,在席间坐了半晌,自是困乏劳累,须得走动。

  玄谈数番,名士新贵各显风流。乐声奏起,家伎缓歌,宾客们继续饮酒宴乐,到园中赏景,把盏言欢。

  高蟠的园子修得气派,连更衣之所也雕梁画栋,如同宫苑。

  招待贵客的地方则更是雅致,阁楼奇巧,花树环抱。服侍的婢女足有十几人,个个美貌可人,身着绫罗,或捧香或奉食,风景独好。

  高蟠老贼,果然会享受。我心想。听说他敛财手段花样百出,花起钱来倒也毫不吝啬。

  不过这些美婢都被无情地挡在了门外,满脸娇羞难过之色,看到我来,露出打量的目光。

  我朝她们笑笑,径自走到门前,轻咳一声,敲了敲,道:“公子。”

  没有动静。

  无所谓。

  我整了整衣冠,在美婢们顾盼的目光中,推门入内。

  内室虽是如厕之地,却做得如同闺房。名香盈室,鲛纱层层,锦褥软榻应有尽有。

  四周安静得很,我关好门,放轻脚步。

  不远处,香炉里仍有袅袅的轻烟,案上放着那支半开的菡萏。公子半卧在绣榻上,头枕着一只手臂,双目阖起。

  我脱了履,小心地走过去,脚踩在席子上,无声无息。

  窗半开着,阳光斜斜地透过树荫,洒在他俊美的面庞上,泛着白玉般光洁的色泽,平静而赏心悦目。

  我看了一会,以为他睡着了,正打算走开,忽然,他睁开眼。

  双眸浸润阳光的一瞬,潋滟生辉。

  “回来了?”他看看我,声音毫无入睡的含混。

  “回来了。”我说。

  “去了何处?”他冷冷道。

  我忙讨好道:“我看公子方才不曾用食,去了一趟庖厨。”说着,从腰间的小包里掏出一只手帕包来,打开,里面是几块模样粉糯的香糕。

  公子看着,片刻,露出懒洋洋的笑。

  唇角的弧线,给傲气的眉眼增加了几分温和,凤目般的双眸,如浸润的墨玉。

  与方才宴上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玄谈少年判如两人。

  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

  公子叫桓皙,字元初,上个月刚满十八。

  这这宴上的宾客,大半都是来看他的。

  在雒阳,凡有人说起“桓公子”,那必定指的是尚书桓肃府上的三公子,别无分号。

  谯郡桓氏,在前朝就是一方豪强大族。本朝的高祖时,公子的祖父官至司空;而公子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主公桓肃,承袭爵位高阳郡公,食邑八千五百户。

  当今时风浮糜,世人爱俊美少年。

  公子出身名门,三岁识字,五岁能文,且生得肌肤胜雪,眉目如画。

  当然,还要加上他的母亲,皇帝的亲姐姐荥阳大长公主。

  五岁的时候,公子已是声名远播,连皇帝也对他偏爱有加,称赞他“质若白玉,声如清泉”,并时常将他召入皇宫,让他在殿中朗诵名篇。

  至于我,其实并非生来就是奴婢。

  三年前,雒阳的尚方卖官婢,桓氏的人挑中了我,将我买下,给公子做贴身侍婢。

  与同日卖出的其他官婢不同,我之所以会沦落至此,纯属阴沟翻船,流年不利。

  我叫云霓生,十七岁,淮南人。

  在我五岁的时候,淮南大疫,我的父母在灾祸中去世,是祖父将我带大。

  云氏据说在许久前是个颇了不起的大族,后来战乱败落,到我祖父云重的手上时,只剩下百来亩田地。经过祖父努力积攒,将田土扩至三十余顷,重新过上了殷实的日子。

  对于云氏的过往,祖父讳莫如深。不过在他的藏室里,有一套秘藏,据说是我的先祖们的笔记整理而成,虽无书名,却洋洋洒洒足有数百卷之多。

  祖父说那是传家之宝,从不告诉别人,也不让我说出去,但他并不禁止我看。那书有趣得紧,从小到大,我没事就爱从藏室里取两卷出来,坐在祖父那舒服的榻上,津津有味地看上半日。里面天文地理无所不包,甚至还有几册专教人作奸犯科,所有叙说,皆教人大开眼界。

  当然,祖父是个体面的士绅,学识渊博,据他说,他年轻时曾察举出仕,但不喜官场喜气,中途离去,游荡天下数十年,直到收养我之后才回乡安居下来。

  除了那套诡异的奇书,别的书也一应俱全,摆满了几间厢房。在我记忆里,祖父每日所做的,就是先到地里看看佃农们耕作,然后回来吃饭看书。

  我知道乡人并不太喜欢他,却十分敬畏他。他脾气乖僻,乡里哪怕是最有人望的士绅来借书,他也不借;但他又颇有本事,能预知干旱雨水人祸天灾,比半仙算得还准。

  “我母亲说,你祖父定是中了妖邪。”我家的佃户的儿子阿桐在私下里偷偷跟我说。

  我瞪他一眼:“你再这么说我就告诉我祖父。”

  阿桐瘪着嘴走开。

  别人说什么我都无所谓。

  祖父对我很好,他的所有东西,我都能看能动,我问他任何事,他也会耐心地给我解答。跟他住在一起的日子,我一直无忧无虑。

  不过,这样的好日子,到我十四岁的时候,走到了终点。

  祖父去世,膝下无子。在颍川做太守的族叔云宏亲自过来奔丧,说要将我收养,并给我说了一门亲事。

  对方名堂甚大,是骠骑将军袁恢的五公子,

  “贤侄女有所不知,那袁公可是当今太后的弟弟,今上的舅舅。”叔母拉着我的手,亲切地告诉我,“你叔父与袁公一向交好,只可惜你姊妹们都定了亲,袁公也只有一个儿子未婚配,你二人年纪相当,却是正好,待得丧期过去,便可完婚。至于嫁妆之事,你祖父去世前曾言明田产都在你名下,自是随你傍身,你叔父另给你置办嫁妆。”

  我明白过来,怪不得他们从前露面甚少,如今却巴巴地来示好,原来是打着这般主意。这个族叔连袁氏都巴结到了,煞是官运亨通。

  不过我也是个怀春少女,做梦盼良人,高门大户的如意郎君,谁人不垂涎三尺。既然他们不与我抢祖父的田产,那么白白送上门来的好事,断然没有不要的道理。

  所以,我含羞带怯、扭扭捏捏地答应了。

  他二人大悦,当即令家人为我赶制新衣,准备首饰嫁妆……

  想起这些事,真是满腹深恨。

  祖父对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生为女子。他常常教我切不可像乡中女子那样早早出嫁生子,将大半生时光困在家务琐事之中。他的设想是让我长大之后招婿上门,将来把田宅留给我,逍遥自在。

  我应该牢记祖父的话,誓死不从,自挂明志。

  两个月以后,皇帝终于以谋反的罪名,扳倒了袁太后的母家袁氏。

  袁太后不是皇帝的生母。

  袁氏原是河北豪强,高祖开国之时,袁氏全力辅佐,为高祖倚重。先帝做太子时,袁氏以才貌选入宫闱,颇得先帝喜爱,登基后立为皇后。可惜袁后虽得宠眷,但多年一无所出,渐成心病。

  而皇帝的生母沈太后出身低微,入宫时不过是个美人,却连得一子一女,获封贵人。沈贵人畏惧袁后势大,为求自保,以身体衰弱不足抚育皇嗣为由,将儿子送给了袁后。

  袁氏得了皇子,自是如日中天。先帝病势之后,袁氏兄弟以托孤重臣之名把持朝政,盛极一时。

  不料皇帝隐忍多年之后,翻脸无情,幽禁袁太后,并以谋逆之罪,将袁氏兄弟诛三族,好友故旧也在牵连之列,男子十六以上诛杀,十六以下及女眷家人没籍入奴。

  有了议婚之事,我就算只是侄女,连坐之时,犯人的名册上也有了我的名字。一朝天地变色,我沦为官府的奴婢。

  在颍川冰冷恶臭的牢狱里待了一个月之后,我们这些没冻死的女孩被提出来,关到囚车里押走。

  雒阳的尚方,专司罪囚处置。

  娇生惯养的入罪家眷,不乏面容姣好的,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通通配去做粗活其实浪费,不如先售卖一轮充实国库,无人想要的再配去干活。这年头,想充点豪门做派的人家,总要讲点格调,家中随便一个煮茶的婢女也能吟诗念赋,这才显得底蕴深厚,面上有光。或者,买去调教两年做个家伎,招待宾客时陪在席间,既有情趣又有谈资,还可美其名曰仗义出手救风尘,简直再好不过。

  不过,我有些例外。

  我一不会吟诗作赋,二不会弹琴绣花,连烧茶也一塌糊涂。我曾听尚方的人不无同情地议论,说我大概会被卖到伎家,如果伎家也看不上,那就只能待在尚方里劳作至死。

  就在我也觉得自己不会有好人家想要的时候,没多久,桓府的人到了尚方,买下了我。

  那年,雒阳时疫,公子不幸罹患,危在旦夕。

  就在束手无策之时,一个云游方士来到桓府,向主公献策,说公子命有大劫,如今乃是到了关口。若能寻一命理相应之人辅弼左右,当可化险为夷。

  主公抱着死马作活马医的心思,让人按方士所言去办。但八字相合的人实在难找,且时疫之中,听说来侍奉病人,更是人人避之不及。最后,我毫无悬念地,从一个新入罪的阶下囚,成了这名门大户里的奴婢。

  所谓的辅弼,说白了就是找人挡灾替死。

  爷爷个狗刨的云游方士,有朝一日被我碰见,定教他悔投世间。

  我并不喜欢伺候人,如果桓府迟点来买我,我大概就能找到机会从尚方逃走。

  不过遇到公子之后,我改变了主意。

  那是初春之时,刚下过雪。疫病横行,雒阳到处死气沉沉。

  我踏入桓府之后,主人也不曾拜见,就被管事领到一处门扉紧闭的院子里。

  打开门,只见黑黝黝的,榻上躺着一个少年。我走近前看,愣了愣。只见他有一张十分精致俊俏的脸,却已经病得形销骨立,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断气。

  周围的人像躲避瘟神一般,在我走进去之后,就把们关上。

  我恼怒至极,抄起一张小案在门上窗上砸,无奈它们都坚固得很,全然纹丝不动。

  待我砸累了停下来,只听一个声音虚弱的声音道:“没用的……”

  我回头,却见那少年睁开了眼睛,正看着我。

  他说:“你若想走,我可帮你……”但话说一半,他剧烈地咳了起来。

  我犹疑片刻,问:“你如何帮我?”

  少年仍然咳着,浑身抖动着,几丝乱发被汗水贴在额头上。好一会,他才停下,抬起眼睛。他的皮肤苍白得几近透明,好像阳光下精雕细琢的玉片,脆弱而温润。

  “你可杀了我……”他淡淡道,声音沙哑。

  我:“……”

  那日,我在屋子里盯着他,呆坐了很久。

  我的确可以杀了他。

  以前,我们乡中出过一桩命案。有个卧病的乡绅,被谋财的儿子杀死在家中。我听大人们说,那儿子是趁乡绅熟睡,用褥子将他捂死,家人起初还以为是他咳嗽时被痰闷死,后来那儿子与人饮酒,烂醉时说漏了嘴,此事才真相大白。

  他病成这般,桓府的人九成九已经觉得无望,寻我来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我只消做得不着痕迹一些,待他断气,便可出去。后面如何,再做打算。

  但我也可以救他。

  我其实十分理解他的痛苦,因为他的病,我也得过,一模一样。杀死我父母的那场时疫甚为凶猛,我也染了病。那时,仆人已经逃光,我孤零零地被丢在家中等死。若非祖父及时来到,我的年纪便必然停在了五岁。当年祖父给我治病的汤药,又苦又臭,多年仍是噩梦。但也因此,我为了日后生病再也不碰,仍牢牢记得它的方子。

  权衡良久,我选择了后者。

  我将屋外头那些战战兢兢的仆人叫来,让他们去抓药。至于药方的来历,我懒得解释,只说是我做梦的时候,一个浑身闪着金光的老叟给我的。桓府的人将信将疑,但走投无路,只得试上一试。

  事情很是顺利,没多久,公子的病开始好转,两个月后,痊愈无碍。

  桓府上下皆大欢喜,据说桓肃给那方士送去了黄金百两以为酬谢;而我的功劳,自是归到了梦中那个浑身发光的神仙头上。

  他们奖励我从此留在了桓府里当公子的贴身侍婢,继续给他挡灾替死。

  我觉得桓肃是个抠门的蠢货,连谁是他儿子的恩人都分不清。不过对于留在公子身边这件事,我并无不满。

  这是在决定救他的时候就想好的,桓府既是家财万贯的名门,自然好处不少。反正我已经无家可归,待着桓府吃好的穿好的,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

  至于那挡灾替死……

  去他的挡灾替死。

  没有人知道,族叔为了让我顺利嫁给袁家的儿子,将我的生辰改大了三个月。桓府买我,着实寻错了人。

  *****

  我看着公子将我带来的香糕吃完,端上茶:“公子还想吃么?我再去取些来。”

  “不必。”公子伸个懒腰,“不过如此。”

  我笑笑,正好,我也这么觉得。

  高蟠家的香糕京中驰名,据说乃是独门秘方,不光工序繁杂,用料也十分金贵。为了让糕面的色泽更加莹白,把上好的南珠刮碾出粉,不要钱似的往里面撒。

  这般费事,其实不过图个噱头。

  高蟠本是胶东巨贾,其妹选入宫中,颇得宠眷,一口气连生两个皇子。皇帝高兴之下,将她封了贵人,连带高蟠也封了侯。高蟠风光进京,大力结交贵胄名流,公子这般人物,自是重中之重。为了能请得动公子,费了不少周章。

  无奈公子嫌他粗鄙,一直无所回应。

  我也不知道此番公子为何要来。今晨,他忽然吩咐备车,径自来了高蟠府上。高蟠简直喜出望外,红光满面的脸笑得找不到眼镜。而我只能猜想,公子是因为昨日在国子学上学时,听堂弟桓瓖说了高蟠家的香糕如何如何美味,动了馋念。

  公子不过十八岁,跟所有的少年人一样喜欢美味的吃食。不过,也许是之前病中的记忆太恶劣,他有洁癖。

  平日在家中,公子凡见榻上有尘不坐,衣裳有渍不穿。他的院子屋舍,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府中收拾得最干净的,室中哪怕是墙角榻下,也不会有一丝蛛网。而出门做客的时候,则更是讲究。无论大小聚宴,宾客们要应酬聊天,难免人来人往唾沫横飞。纵然案上摆的是山珍海味,公子也是嫌弃的。所以每回出门,我这个贴身侍婢少不得要另外给他私下递些吃的,以防他饿坏了。

  当然,我对此甘之若饴。

  因为这样,他就不会在那些宴席上留得十分久。公子就像一朵刚淌出蜜的鲜花,走到哪里都会惹来狂蜂浪蝶觊觎的目光。他每次出门,桓府面前的大街上必定站满了想一睹他风采的男男女女,还有不要脸的往他车上扔果子扔花,企图引起他的注意。

  这般情势之下,我等贴身仆从每每皆须得严防死守,劳力劳心。公子能在外面少留一刻,我便能少操心一刻,简直两相欢喜。我正侍奉公子喝茶,青玄从门外进来。

  “公子,”他犹豫了一下,“门外有许多侍婢,说是丰新安侯之命来服侍公子,都在廊下等候,可要开门?”

  我看着青玄,瘪了瘪嘴角。

  青玄刚满十五,这老实人,八成是美色当前不禁诱惑,被人哄两句就来瞎帮忙。

  公子道:“服侍我何事?”

  “服侍公子……”青玄挠挠头,“嗯……如厕。”

  公子闻言,脸拉了一下。

  “不开。”他冷哼道。

  我笑了笑,甚为欣慰。

  跟别家的纨绔不同,公子从来没有那些恨不得放屁也要人伺候的臭毛病。

  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我告诉过他,我们这些做奴婢的,无事聚在一起就爱讨论些隐私之事,比如,哪位主人如厕从不关门,哪位主人的尊臀如何形状。

  我还告诉他,这些话说得细致了,还能拿到黑市里卖,按名头高低算价,名门公子最受欢迎,至少三千钱起步。买的人去找些丹青高手,可凭着几句话将人画出来,惟妙惟肖。

  公子问我,画出来又如何?

  我眨眨眼,说,自然是拿去卖,高价售给男伎家之类的去处,那是上好的枕边秘藏。

  公子听了,脸黑下来。

  从此,他养成了自行如厕的好习惯,并且举一反三,连洗澡也不让人伺候,十分之省事。

  “公子出去么?”我岔开话,道,“新安侯园中有鹤,可闻歌起舞,我方才来时,听仆人正邀请宾客去鹤园。”

  公子不以为然:“不过是些附庸风雅的把戏,有甚好看。”

  我心中大喜,正想说既然如此公子我们回府吧,却见公子望了望窗外光景,转头道:“青玄,你去问问,谢浚谢公子何时来?”

  青玄应了一声,走出门去。

  我一愣,道:“公子想见谢浚?”

  公子喝一口茶,一脸淡然:“也不十分想,只是听说他回来了,见一见也好。”

  我了然。他越是摆出这副不在乎的模样,其实便越是上心。

  *****

  谢浚,字子怀,是大儒谢襄之后。

  在雒阳,若说有哪位少年成名的公子在风评上能跟我家公子一较高下,那么应该就是谢浚了。

  他长公子五岁,以书法见长,七岁作赋,在公子童年之时,已是名噪一时。但与公子不一样,他十五岁时离开了雒阳游学,各种聚宴雅集再也见不到他的身影。

  公子与谢浚皆出身高门,自然见过面。论起来,两人还有些亲戚关系,谢浚是公子的叔父的妻舅的亲家的侄儿。只不过谢浚离开雒阳的时候公子还小,并无深交。

  我更是从没有见过谢浚,不过关于他的各种消息,我时常能听到。比如,他在什么地方与什么人见面,留下了精辟的玄谈之言;或者在什么地方题诗一首,不出一个月,那书法的摹本便会在雒阳流传开来。他最近的消息,是几个月前,西鲜卑秃发磐叛乱,他在前往平叛的秦王司马胤帐下做了长史,近来得胜,他还受了封赏。近来谢浚的父亲谢匡卧病,想来他突然回雒阳,当是与此事有关。

  我听许多人说过,如果谢浚与公子同龄,又不曾离开雒阳,公子怕是要有对手。

  对此,我很是不以为然。

  管他谢浚还是王浚,在我看来,论风靡出众,这世间不会有别人能比得上公子。

  不过,公子并非活在世外,这些言语,自然也有耳闻。

  人总有比较之心,公子对谢浚一向好奇。我知道他书房里收着几幅字,都是谢浚亲手所书。

  既然是公子所愿,我自然也不好提回府之事。没多久,青玄走回来,禀报说谢浚的车马已经到了。

  公子闻言,眼睛微亮,即从榻上起身,让我替他整理了衣冠,不紧不慢地走出门去。

  鹤园中,弦歌缭绕,白鹤起舞,果然热闹。

  公子刚入内,身边就围上了一大群人。我跟在公子身后,亦步亦趋,青玄领着几个仆从,熟稔地护在左右。正待往里面走,忽而闻得后方又是一阵骚动之声。望去,只见高蟠和众多宾客簇拥着二人走来。一人锦衣玉冠,我认得,那是四皇子城阳王;而另一人,身着长衣,步履款款。虽看不清面容,举手投足只见却自有一股非凡之气。

  城阳王的母亲沈贵妃,是皇帝和大长公主的生母沈太后的侄女,在宫中颇有地位。在诸多后妃之中,大长公主与沈贵妃最是要好,公子也与城阳王年纪相仿,自幼相熟。

  “元初。”城阳王看到公子,走了过来。待到跟前,他对旁边那人道,“我记得谢公子当年在雒阳时,曾与元初见过,不知今日可还记得?”

  谢浚看着公子,露出微笑,“岂敢忘怀。”说罢,与公子见礼,“多年不见,元初别来无恙?”

  他比公子高半个头,声音温和。一双剑眉如画笔描绘,目光明亮。

  公子亦莞尔,还礼,“不知谢兄在此,有失远迎。”

  *****

  高蟠这宴席办得不亏,我敢打赌一个月之后,还会有人说起今日的盛况。

  鹤园中最受瞩目的,不是鹤舞,也不是城阳王,而是同坐一席的公子与谢浚。不断有人走过来见礼,周围里三层外三层,困得水泄不通。

  谢浚多年不曾在雒阳的宴席中现身,人们对他的好奇更甚于公子。

  京中的世家纨绔,所谓从军大多不过是挂个羊头,就当是换了个去处游玩,回来仍然白白胖胖。

  可谢浚看上去并不一样。他皮肤略黑,一看便知收过日晒风吹,腰间佩着长剑,举手投足也比别人多出一分利落。

  当然,作为一个能与公子相提并论的名士,他容貌俊雅姿态出众,自是不在话下,与公子坐在一起,竟不曾被比下去,实教人惊奇。

  这般雅集,自是少不了清谈。坐下不久,就有人抛出了谈端。

  除了书法,谢浚当年以谈易闻名,这自是为他准备的。

  谢浚亦不负众望,谈笑之间,从容道来。与公子言少而达意不同,谢浚的论言规整而稳健。虽是谈易,却并无故弄玄虚,旁征博引,颇有豪迈之气。在场众人听得专心致志,一时鸦雀无声。

  一番结束,无人可对,众人心悦诚服,赞叹不已。

  就连公子也不例外。

  这让我有些诧异。

  往日他出席这种白日里的雅集,无论公宴私宴,他总是最早离开。而这今日,他逗留得比往常都要久。甚至城阳王邀他回王府赏春兰,他也回绝,自顾留下。

  亭中,谢浚正与宾客闲谈。

  说来,此人的确有些意思。

  当今的士人,以缥缈深奥的玄谈为追求,视时政孔孟为俗物。若是谁敢在这般雅集上抒发治国理政之感破坏气氛,那必然是要被人嘲笑。

  谢浚却似乎全然不在意,聊了许久,天南海北,多是时政之事。不过他见识广博又言谈风趣,众人听得很是津津有味。且谢浚究竟声名卓著,即便犯了规矩也无伤大雅,不会有人敢当面指责。

  “……如此说来,秦王此番出兵,十分顺利了?”有人问道。

  谢浚道:“秦王先前镇守辽东数年,颇有谋略。此番若非他亲自出征,恐不可轻易得胜。”

  “此乃天罚!”另一人不无豪迈地说:“叛贼竟敢杀我刺史,如今伏诛,罪有应得。”

  谢浚闻言,却淡淡一笑。

  “先前马巍为凉州刺史时,与羌、鲜卑为善,西北本无乱事。后程靖接任,为人独断,积怨渐生。此番作乱,便是叛党借嫌隙生事,若非平叛及时,只怕河西断绝割据,回转难矣。”他不紧不慢道,“若说罪有应得,只怕不止叛党。”

  那人一愣,神色尴尬。

  周围众人亦讪然,面面相觑。

  “谢公子怎说这些……”青玄忍不住小声嘀咕。

  我没说话,心里盘算着如何早点把公子哄回家。

  这时,高蟠轻咳一声,举杯笑道,“谢公子游历天下,果见多识广。今日雅集,有良辰美景,又有高朋故友,岂可辜负?诸公,我等当纵情欢饮,一醉方休!”

  他这番圆场打得不错,众人纷纷举杯,重归言笑。

  谢浚亦不再多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公子不饮别人斟的酒,我从侯府的僮仆手中接过酒壶,亲手给他斟上。

  “霓生,”他忽而转过头来,低声道,“我宴后要再会一会谢公子。”

  他眼睛里微光闪动。

  我一愣,忽然间,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

  *****

  公子虽看上去是个膏粱子弟,但我知道,他其实颇有游侠之志,总幻想着有一天能像陈王诗篇中的少年俊才那样,纵横闯荡,建功立业。

  所以,他对游历过天下的人,总会高看一眼。

  果不其然,夕阳西下,宾客散尽,公子和谢浚仍留在亭中。二人果然聊得投机,以兄弟相称。眼见着天色要暗了,公子也迟迟不提离开的事,还让我在旁边烹茶。

  “元初看新安侯这富春园,可算得好?”谢浚斜倚凭几,对公子道。

  公子四下里望了望,道:“新安侯为造此园,极尽豪奢,自然是好。”

  茶汤在釜中翻滚,我盛出来,端到案上。

  谢浚将茶盏接过,往上面轻吹一口气。

  “你看那楼台,名玉露阁。”他道,“传闻其中沉香铺地,珠玉饰壁,新安侯将最美的婢妾置于此阁之中,每日锦衣玉食,声色娱情。”说罢,他看着公子:“元初看来,那婢妾享尽荣华,可算得人生之幸?”

  公子思索片刻,道:“便是享尽荣华,也不过婢妾。”

  “你我亦如此。”谢浚意味深长,“若安然其中,也不过笼中雀鸟,一世碌碌,徒有声名。”

  公子道:“子怀兄当年远游,便是因此么?”

  谢浚笑了笑:“其实非也,我当年远游,实为寻一人。”

  公子好奇:“哦?何人?”

  谢浚浅抿一口茶,道:“元初可知璇玑先生?”

  我听到这几个字,一怔。

  “璇玑先生?”公子道,“那个曾为高祖作谶的异人?”

  “正是。”

  公子更是惊奇:“子怀兄莫非是去寻他?”

  谢浚笑了笑:“璇玑先生名震天下,可惜踪迹难寻,现身之期亦不定,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那年我听闻他在会稽山中作谶,便想去看看那究竟是何等人物。可惜遍寻不见,颇为遗憾。”

  公子道:“朝廷毁禁谶纬,璇玑先生或许是为避祸。”

  谢浚道:“元初有所不知,朝廷毁禁谶纬,正是因那年璇玑生所作谶语而起。”

  公子看着他,讶然。

  谢浚喝一口茶,道:“那年,璇玑先生现身,作谶言曰‘天下三世而乱’。此言出后,天下震动,朝廷随后便下令禁绝谶纬。我当年去会稽山中寻璇玑先生,亦是因为此事,可惜去得太晚,他已不见踪影。”

  公子了然,眉头凝起:“如此缘由,弟竟不曾听闻。”说罢,他想了想,道,“不过既无人见过璇玑先生,这谶言或许是传闻,不过无中生有。”

  谢浚颔首:“若无人为证,我亦是此想。不过璇玑先生作谶时,在场的人之中,有一人为我所识。”

  “哦?”公子问,“何人?”

  “秦王。”谢浚莞尔,“我正在其帐下效力。”

  *****

  回府的路上,公子很是兴奋,跟我巴拉巴拉地跟我说着“谢公子”说了一路。

  “谢公子如我这般年纪时,已出了阳关。”他叹道。

  他又叹道:“他连岭南都去过。”

  他仰躺在隐枕上,以臂枕头,喃喃不已:“谢公子如今已有了功勋,听说陛下要给他赐爵。”

  最后,公子坐起来,转向我,目光认真:“霓生,若以我比谢公子,如何?”

  我一直在走神,听得此言,只得看向他。

  这个问题有且只有一个答案。

  我说:“公子何出此言?公子虽不似谢公子般游历天下,但在我看来,论才情人品,公子皆在谢公子之上。”

  公子摇摇头,文绉绉道:“汝虽美我,实私我也。”

  话虽如此,但我知道他受用得很。

  “霓生,”过了会,公子忽而问,“那个璇玑先生的谶言,你信么?”

  我愣了愣。

  “公子信么?”我不答反问。

  公子道:“当年我也曾听我祖父说起过璇玑先生,他说此人乃奇才,甚少露面,但所作谶言无一不应验。开国之时,璇玑先生说高祖十三年得天下,而后高祖果然十三年就得了天下。”

  我笑了笑:“如此神奇,司空可曾亲眼见过?”

  公子摇了摇头。

  “那么司空与谢公子一样,也不过是听人说说罢了。”我说。

  公子道:“我先前也这么想,可谢公子方才说,秦王亲眼见过璇玑先生。”

  我又反问:“如此说来,璇玑先生甚少露面,秦王在那之前也不曾见过,又怎知他见的就是璇玑先生?”

  公子道:“传闻璇玑先生每回现身,必有一白鹤飞至雒阳凌霄观,盘旋三圈,降于露台,长唳之声城中皆闻。鹤足上系有一锦囊,内有帛书,写着璇玑先生将于何时何地作谶。而他每每现身,总着一身白鹤羽衣,也有人叫他白鹤真人。”

  他说得太过详细,就好像亲眼所见。我听完,“噗”一声笑出来。

  “这璇玑先生怎似变戏法骗钱的方士一般?”我说,“他留这帛书,可是为了唬人去看他作谶,向来宾收钱?”

  公子瞪我一眼,却道:“听说是,每人百金。”

  我说:“这般贵重,若有人见钱眼开,也可假扮。还有甚鉴别之法?”

  公子愣了愣:“谢公子不曾提过。”

  我耐心道:“公子还记得去年惠阳伯之事?非说他在山中遇到的方士是神仙,吃他给的不老药,变得疯疯癫癫,被人耻笑。假托神圣之名招摇撞骗的人多了去了,空口之言,如何辨得真假?朝廷下令禁绝谶纬,也不无道理。”

  公子想了想,却道:“万一那是真的璇玑先生,谶言也是真的呢?”

  “万一是真的,乱世已是不远。”我眨眨眼,压低声音,“如那谶言所言,今上便是三世,若是应验……”

  公子面色微变,打断道:“不可胡言。”

  我笑了笑,叹口气:“公子天下作谶者数不胜数,若全都信了,岂非乱套?”

  公子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霓生,”公子一脸向往,“我也要去周游天下。”

  类似的话他说过很多次,我毫不意外。

  “公子想如何周游?如谢公子一般,去岭南和阳关么?”我问。

  公子不置可否:“岭南阳关算得什么,我可去更远,贯通西东,穷尽南北。”

  看着他陶陶然的样子,我挪了挪,坐到他身旁。

  “如此,公子须得好好准备才是。”我说。

  公子问:“准备何事?”

  “大小都有。”我说,“比如行走之事。公子打算带多少盘缠?多少车马?多少随从?”

  公子不以为然:“这等小事,也须准备?”

  我心里叹口气,公子虽名满天下,但在生活的见识上,他还不如十岁的村童。

  “公子,”我说,“以公子之志,此行何止万里,必是经年累月,不加准备如何成事?”

  公子闻言,仿佛来了精神,很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会。

  “随从二三人足矣。”公子道,“至于马车,有无皆可,我只要青云骢。”

  青云骢是他最近得的大宛良驹,宝贝得很。

  我摇头,掰着手指算给他看:“公子出门在外,每日三餐及起居诸事,总要有人照料;且还要防备遇到凶贼悍匪,六七个随从须得带上。出了京畿,途中多是旷野,若无处投宿便要露宿,所用的被褥毡帐须得备好;青云骢每日要以精料及上好的草料饲喂,若无以供应便要羸弱生病,故而饲料也要带上些……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另有二物,公子须得留意预备。”

  “何事?”公子问。

  我说:“一是瘴药,一是搔杖。”

  公子讶然。

  “我祖父也曾走南闯北,同我说过,行走天下,此二物不可缺。过江之后,南方多瘴气,岭南尤甚。北人水土不服,易染瘴毒,发病时四体浮肿发紫,若不得治,则数日内暴毙而亡,死相甚为凄惨。”

  公子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搔杖又是何解?”他问。

  “搔杖乃南北通用。”我说,“出门在外,难免风吹日晒藏污纳垢,身上瘙痒不得解,搔杖便离不得手了。”

  公子的眉头蹙起:“更衣洗漱也不得么?”

  我说:“公子说得轻巧,南方雨天湿热,更衣也不得解;西北干旱之地广袤,几日不得洗漱乃是常事。”

  公子:“……”

  我面不改色:“公子若不信,可去问问谢公子。他南北都去过,自然知晓。”

  公子思索片刻,终于道:“这般麻烦,此事需从长计议。”

  我笑笑。

  这些话半真半假,我也不担心被识破,因为我知道,公子是绝对不会拿这些显得自己没用的傻问题去问谢浚的。

  说来,我虽然觉得公子这些情怀不过是高门子弟一厢情愿的臆想,但我知道,他是十分认真地做了准备的。

  在世人眼中,公子风雅至极,与武人之事沾不上半点边。但很少人知道,在那场大病之后,公子就拜了名师,开始学习射御和剑术。每日,他都会在桓府的园子练习,几年下来,他的技术颇为精进,桓府中早已经找不到能赢他的人了。

  他练武的时候,我喜欢在一旁看着。

  尤其是公子每每练得汗水透背的时候,轻薄的绢衣贴在他颀长白皙的身体上,他不耐烦地拉开,露出漂亮结实的胸口和手臂……说实话,我认为但凡是正常人,都不会否认此乃人间美色。

  我时常想,日子能一直这么下去也好。那个狗屁方士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预言公子不可在二十五岁前成婚。主公和大长公主对此奉若圭臬,莫说成婚,至今连定亲都不曾。

  这正中我下怀。公子只要不成婚,我就仍然能借着贴身侍婢的名头作威作福,而不必担心突然来一个女主人来妨碍我。

  今年,我进入桓府已经三年。

  我曾经托人打听过,祖父在淮南的田庄仍在官府手中。这些年,托公子的福,我攒了不少钱财。我留心着市价,等到公子成婚的时候,我应该能攒够赎身和买地的钱,把祖父的田宅拿到手,重新过上他希望我过的日子。

  当然,就算到时候桓府不让我赎身也无妨。我不曾黥面,逃出去,谁也不知道我是奴婢。

  至于籍册,我也自有办法。这年头,隔些日子便有天灾人祸。例如祖父去世那年的庐江水患,百年难遇,不乏整乡整里死绝之地。只要在官府重新召回流民的时候,找个偏僻乡野里的绝户之家,改名换姓借尸还魂,任谁也查不到……

  “霓生,”公子转过头来问我,“你也觉得我想出去是任性么?”

  这个问题也是有且只有一个答案。

  “公子何出此言。”我说,“公子志在千里,乃常人所不及。”

  公子露出满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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