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片段:
宋悯猛地惊醒,女孩充满仇恨的眼神让他心头一阵刺痛。
他连忙捂住心口,阴郁的目光扫过女孩惨白的小脸。
左眼眼尾下方一颗小小的红色泪痣映入眼帘,宋悯呼吸一窒,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痨病鬼,怎么不咳死你!”云氏恨恨骂了句,拉着丈夫往府里走,连声吩咐大管事快去请大夫。
宋悯咳得厉害,视线却紧紧追随着那一角飞扬的粉色裙摆,直到再也看不见……
寒玉棺孤零零停在路中,江潋慢慢走过去,隔着半透明的棺盖,去看那个躺在里面的女子。
眼前闪过十年前那个如落叶一般跌落尘埃的红色身影,让他的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公主……”
他喃喃轻唤,下一刻就被宋悯一把推开。
“姓江的,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江潋已然恢复了冷漠的样子,漫不经心道,“咱家就是想看看长宁公主长什么样。”
“走开!”宋悯顿时红了眼,护着棺材冲他大吼。
“嘁,谁稀罕!”江潋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身后传来宋悯剧烈的咳嗽。
“痨病鬼,怎么不咳死你。”江潋学着国公夫人的语气说道,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
疼的不是身体,是她的心。
死之前,她曾发誓要带宋悯一起下地狱,然而宋悯却没有死,反倒是她像个孤魂野鬼一般在黑暗中被幽禁了十年。
那夜毁天灭地的大火,血流成河的宫殿,父母兄弟被杀的仇恨,长剑穿透身体的痛楚,日日夜夜化作地狱之火煎熬着她。
她想要逃离那无尽的黑暗,摆脱那无尽的煎熬,但她能听,能看,却发不出声音,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
天地不仁,神明不渡,她以为自己大概要永生永世在这样的痛苦中不得超生,没想到上苍终究还有一丝怜悯之心,让她得以重见天日。
这十年的恨,十年的痛,十年的煎熬,她定要那些人千倍万倍地偿还与她。
既然老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她定要将这些反贼一一找出,用他们的血来祭奠父皇母后,皇兄皇弟,以及宫中无数太监宫女侍卫的亡灵。
想到太监宫女,杜若宁不禁又想起方才站在宋悯身边的那个俊美男子。
那人有一双极美的眼,很像她当年从宫外救回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是个孤儿,因长相出众被人当成女孩卖进了风月场,又因不肯屈服被打得遍体鳞伤。
她救了他,让他假扮成太监暂住宫中,想着等大婚时再将他带去公主府。
少年没有名字,她给他取名叫江潋。
因为他有一双波光潋滟的眼眸,让她想起从前打仗时路过的桃花江。
宫变那日,江潋死活不肯离开,她便哄他说,让他想办法活下去,学好本领为她报仇。
一晃十年,生死两隔,也不知那孩子如今流落到了何处?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京城西郊的山腰处,孤零零立着一座新坟。
一弯月牙冷冷清清挂在天边,惨淡月光下,宋悯一身白衣静静坐在坟前,似醉非醉,似醒非醒。
一阵山风吹过,寒鸦啼叫着掠过山林,他消瘦的身体似乎禁不起风吹,捂着心口发出一串轻咳。
半晌,他平复下来,望着面前的新坟喃喃道:“阿宁,你说你就算做鬼也要拉我一起下地狱,所以我只能用咒术将你封在寒玉棺里,巫师说,只要你的身体十年不入土,魂魄便会灰飞烟灭,做不成鬼,也转不了世……”
他停下来,坐在那里喘息,仿佛这几句话已经耗尽他所有的力气。
片刻后,他才又接着道:“阿宁,虽然我这样做有点自私,但我是爱你的,在这世上,除了你,我再也不会爱上别的女人,等将来有一天我死了,我也会用同样的方式让自己灰飞烟灭,全当是还了你的债。”
说完这些话,他又静静地坐着歇了一会儿,才慢慢站起身,将自己的白衫脱下,轻轻盖在坟上,转身离去。
走出两步,突然停下,又回头看了一眼:“阿宁,你是真的灰飞烟灭了吗,为何我今日见到一个女孩,竟和你长了同样的泪痣?”
四下寂静,他的问话没有得到回应,勾唇自嘲一笑,再次转身离去。
山下停着一辆马车,赶车的仆从听到脚步声,迎上来将一件厚袍子给他披上。
“山里风大,大人仔细着凉。”
宋悯嗯了声,裹了裹袍子,幽幽道:“明日备些好礼,我去定国公府赔个情。”
“阿宁……”他喃喃道,眼神逐渐变得痴迷。
杜若宁被这声“阿宁”惊得心头一颤,险些表情失控,瞬间猜到了宋悯此番前来的原因。
他是为了她眼尾的泪痣而来。
现在想来,这冥冥之中的缘分是如此奇妙,或许从她们出生那天便已注定。
临死前,宋悯曾说,如果有来世,他会凭这颗痣找到她。
昨天那匆匆一瞥,他定然是看到了这颗痣,所以才会打着赔罪的幌子来一探究竟。
可他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别告诉她是出于一片痴情,睹物思人,这样她会恶心到隔夜饭都吐出来。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晚他在冲天火光中对她说:阿宁,我是来杀你的!
想到这里,滔天的恨意瞬间溢满胸膛,杜若宁恨不得手中有把剑,当场挖出这狗东西的心来看一看,到底是黑的还是红的。
然而她并没有动,她如今只是一个心智刚刚恢复的小姑娘,即便有剑,也伤不了宋悯分毫。
她定定地站着,仿佛懵懂无知的孩童,直视他的眼睛。
云氏跟出来,看到杜若宁,忙跑过去将她护在怀里,用宽大的袍袖将她遮住,冲宋悯不客气道:“你还不快滚!”
“首辅大人请吧!”大管事也跟着催促。
宋悯梦游似的回过神,痴痴地看了眼女孩粉色的裙摆,捂着心头微微颔首,迈步下台阶,弱柳扶风般向外走去。
外面突然一阵骚乱,急促的马蹄声踏踏而来,马鞭炸响的同时,有尖细的调门高声喊道:“督公出行,闲人避让!”
此言一出,街上无论卖东西买东西的,还是闲逛游玩的,纷纷变了脸色,潮水般向两边退去。
茴香惊讶道:“这么大的排场,莫不是东厂那位杀人不眨眼的江公公?”
“不是他还能是谁?”藿香小声道,“听说当年效古先生宁死不肯归降,皇上又爱惜他的才学不肯让他告老还乡,就是这位江公公出面替皇上劝服了效古先生,让效古先生在城南开了书院,江公公因此才得到皇上的信任,一步步爬上高位的。”
杜若宁听到这话,不由心头一跳。
昨天她还在想效古先生怎么开起了书院,没想到今天就有了答案。
效古先生那么执拗的人,这位江公公居然能说动他,想必很不简单。
“这事我也知道。”茴香说,“传闻皇上还赐给他一个大宅子,里面养了上百只恶犬,不听皇上话的官员统统被他丢去喂狗,哎,他叫江什么来着?”
“江潋。”
“对对对,叫江潋。”茴香道,“听说他最喜欢拿人脑涮锅子,不知是不是真的?”
江潋?
乍一听到这个名字,杜若宁顿时坐直了身子。
杜若宁正要掀开车帘看看是不是自己认识的江潋,马车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住,险些将她从座位上颠下去。
随即就听见方才那个尖细的声音呵斥道:“大胆,你们是哪个府的,见了督公敢不让道!”
“眼瞎呀,看不见定国公府的标记吗?”杜若飞的声音响起,“东厂有什么了不起,难道我堂堂国公府还要给一个阉人让道不成?”
“大胆,竟敢对督公不敬。”尖细的嗓音怒喊,“来人呀,给我拿下!”
“糟了,不会打起来吧?”茴香和藿香忙撩起车帘往外看。
杜若宁也跟着探出头。
街面上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全部退到了两边,一队褐衣皂靴的东厂番子和国公府的侍卫们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杜家三兄弟坐在马上,冲一个级别明显不同的太监叫嚣道:“来呀,来呀,谁怕谁!”
在那太监身旁,有一抬装饰极其华美的轿子,微风拂动翠绿锦锻绣粉红芍药的轿帘,露出一角绯色的衣袍。
紧接着,一只素白的手挑起半边帘子,一张白璧无瑕的俊颜闯入了人们的视野。
长眉斜飞入鬓,目似江水潋滟,红而润泽的唇轻抿着,透出几分凉薄的味道。
杜若宁怔住。
这不就是她前天在府门外看到的那个人吗?
原来他就是长大后的江潋!
“望春,何事喧哗?”江潋幽幽问道,语气淡淡,无悲无喜,却透着生人勿近的清冷。
周围的民众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不知是为他的美貌倾倒,还是被他的气场震慑。
“回干爹,是定国公府的几位公子阻挡咱们的去路,还对您老人家出言不逊。”叫望春的太监躬身回道。
他的年纪和江潋相差无几,一声干爹却叫得十分顺口,仿佛打出娘胎那位就是他干爹。
“哦?原来是国公府的小贵人。”江潋又将帘子挑开了些,目光不经意地看向杜若宁的马车。
茴香来不及掩上车帘,杜若宁的脸被他看了个正着。
杜若宁一动不动,两眼直直地望向他。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隔着十年的光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许久,江潋慢慢收回视线,还是那个慢悠悠的调子吩咐道:“既然有女眷,就该咱们礼让,还不退下!”
望春一愣,仿佛第一天才认识他。
他这干爹可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打从为皇上办差以来,死在他手里的男女老幼不知凡几,今儿个怎地突然礼让起女眷来了?
莫非是不敢得罪定国公?
不能够吧,这些年他替皇上扳倒的硬茬子还少吗,放眼京城,只有他不想搭理的人,哪有他不敢得罪的人?
望春想不通是何道理,只得挥手示意自己人往两边退开,冲杜若飞不甘不愿道:“小公爷,请吧!”
“哼!”杜若飞冷哼一声,向后摆手,吩咐侍卫继续前进。
对面江潋已经放下了帘子,杜若宁却始终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帘子上随风浮动的芍药花,直到马车和轿子交错而过,再也看不见。
江潋!
真的是江潋!
他居然还活着。
可是,他既然没死,就说明逃过了那晚的杀戮,既然逃过了,怎么又入宫做了太监?
是被逼无奈,还是自愿净身,这十年他都经历了什么,他对皇帝的忠心是真是假,他可还记得当年的长宁公主?
宋悯大约是刚散衙,身上还穿着紫色绣仙鹤补子的官服,宽袍大袖包裹着他瘦骨伶仃的身形,在落日余晖里显出几分萧瑟。
阿宁!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但杜若宁还是从他的口型看出,他是在叫她的名字。
从前,她确实很喜欢听他唤她阿宁,他的声线清亮悦耳,叫她名字的时候格外温柔缱绻。
可是现在,她只觉得恶心。
杀她的时候义无反顾,却又在她死后装出一副痴情模样给谁看?
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街上行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全都停下回家的脚步向他们看过来。
杜若宁不想引起民众的猜疑,假装害怕唤杜若飞:“大哥哥,我要回家。”
“好,妹妹不怕,咱们这就回家。”杜若飞温声安抚她,随即黑着脸前驱赶宋悯,“好狗不挡道,快点让开!”
“大胆!”宋悯身边的随从怒斥一声,拔刀出鞘。
杜若飞自然不甘示弱,随手抽出身旁侍卫的刀:“想打架,小爷奉陪。”
杜若尘和杜若衡也都跳下马,摩拳擦掌准备开打。
“长河,退下!”宋悯厉声呵斥那个随从。
随从面色不忿地收刀退开。
宋悯迈步向杜若宁走来:“阿宁,你不要怕,我是听闻你们今天在街上冲撞了江潋,那人阴险狠辣,睚眦必报,我怕他找你麻烦,特地过来保护你的。”
杜若宁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一直叫她阿宁,难道他真的认定了是她?
凭什么?
就凭一颗泪痣吗?
他可真是个疯子。
“我家小姐有兄长保护,不劳大人费心。”藿香壮着胆子喊了一句。
茴香也随声附和:“就是,首辅大人说话好生奇怪,我家小姐与大人非亲非故,凭什么要你保护?”
宋悯被两个丫头抢白,脸上有些挂不住,捂着心口一连声的咳嗽起来。
这时,对面忽然又响起那个尖细的嗓音——“督公回府,闲人避让!”
街上看热闹的行人顿时像被大风刮过一样跑得干干净净。
茴香吓白了脸,抱怨道:“都怪首辅大人,要不是他拦着,咱们都快到家了。”
杜若宁却是精神一振,眼睛也跟着亮起来。
能见到江潋,被宋疯子拦一下也无所谓。
说话间,江潋的轿子已经到了跟前。
轿帘缓缓撩开,江潋那张白壁无瑕的脸从里面探出来。
“今儿个刮了什么邪风,怎么总有人拦咱家的路?”他一开口,仍是那幽幽冷冷的嗓音,两道长眉不悦地蹙起,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高兴。
“干爹,是首辅大人。”望春躬着身子回他的话,“国公府的马车这回又和首辅大人撞上了。”
江潋又将帘子撩开了一些,微眯着眼向那边看过去,片刻后,迈步从轿中走了出来。
“首辅大人散了衙不回家,跑来拦人家小姑娘的马车,真是好雅兴呢!”
宋悯从他一出现就露出嫌恶的神情,见他又这般阴阳怪气,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正要回怼他一句,一直没说话的杜若宁突然开了口:“首辅大人说督公大人阴险狠辣,睚眦必报,怕你找我麻烦,特意来保护我的。”
“……”
此言一出,周围一片寂静。
谁都没想到这傻小姐说话这么直接,一开口就把首辅大人卖了个干净。
宋悯没想到,杜家三兄弟也没想到,两个丫头更没想到。
这下完了。茴香心想,小姐这句话说出口,她们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了家了。
江潋沉着脸冷笑一声:“原来咱家在首辅大人眼里是这么个形象。”
宋悯自觉理亏,掩唇一阵轻咳。
随即就听江潋又道:“好在首辅大人在咱家眼里也不怎么样,一个心理阴暗,假装深情的病秧子罢了!”
“……”
宋悯气得一阵猛咳,差点没把肺管子咳出来。
长河抽刀指向江潋:“不准你这么侮辱我家大人!”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拿刀指着咱家。”江潋眯了眯眼,脸上怒意浮现,“望春,给咱家剁了他的爪子!”
“是。”望春领命,立刻拔刀向长河砍去。
长河挥刀迎上,两人厮打在一处。
“大哥哥,咱们回家吧!”杜若宁对杜若飞说道。
眼下这情形,她是没有机会单独和江潋说话,能用一句话试探出江潋和宋悯是对立关系,也算是今天一个小小的收获。
现在宋悯被江潋缠住,她正好可以脱身。
江潋和宋悯都没想到她竟然就这么走了。
看着摇摇晃晃离去的马车,江潋不觉又眯起眼睛。
这傻小姐有点意思,一句话就让他和宋悯掐了起来,自己却没事人似的走了。
她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
外面那些借尸还魂的传闻,不会是真的吧?
推荐文章转载于网络,如侵立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