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成荫
祖母在世时,骂堂婶白眼狼,堂婶是城里人,在黄桥肉联厂工作,属于国家户口,吃的国家粮。
有一年,自家养的小公鸡刚刚有一斤多时,祖母捉了两只鸡,拾了四五十枚鸡蛋,弄了点荞麦屑,叫我送到黄桥街上,送给堂婶。
堂婶喜欢吃不打鸣的小公鸡和荞麦屑烧饼,每年都会送些过去,往年是父亲送过去,父亲当上副业队长后,天天呆柳编厂和育珠场,带领社员发家致富,没时间过去了,祖母就让我过去。
那个年代,汽车还没开到乡下来,出门行走全靠两条腿。老家到黄桥有十多里路。
那时我十三岁,在现代人眼里还是个孩子,那个年代已经是生产队劳力了,已经下地割麦子、栽秧了。祖母把东西用两只竹篮装好,让我挑过去。一大早就出发,跑到堂婶家正好赶得上吃午饭。
堂婶似乎不欢迎我过去,板着一副肥胖脸。我毕恭毕敬叫了她声,她欲睬不睬地答应了一下。吃午饭时,堂叔不在家,堂婶煮了些山芋茶,盛给我吃。那山芋还是父亲送过去的,也是祖母安排送去的。
当我吃完午饭准备回家时,看到堂婶的床上似乎有人在睡觉,被子顶起来了。我悄悄走过去,掀开被子,被子下是包好的一筛子扁食(方言:馄饨),惊得我赶紧把被子盖好。
到家后,我把这事告诉了祖母,祖母似乎很生气,从今以后没有再送东西给堂婶。
后来,有人告诉祖母一桩事。我走后,堂婶的邻问她,说侄子来了,做的什么好吃的?堂婶说:“乡哈(方言:乡下)的伢儿(方言:孩子)没许多,一顿要吃三大碗饭,你今天给他吃好了,没几天又要来了”。堂婶的邻居是我家邻居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时把这事告诉她母亲,她母亲又告诉了我祖母。
祖母听到这个消息,火冒三丈,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白眼狼!”
后来,祖母留下的遗言,她死后只要堂叔和他的孩子来磕头戴孝,如堂婶要来,他们一家都不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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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祖母对堂叔一家很热情的,堂叔是我五爷家的儿子,堂叔五岁那年,五爷就过世了。堂叔是我祖父拉扯大的,祖母把他当成亲生儿子。
严格讲是堂叔嫁给了堂婶。堂婶家住在黄桥老街上,那个巷子叫铁匠巷。她父母是镇上有头有面的人物,早年是办纱厂的,算得上是资本家,在鹰扬巷、米巷、珠巷都有房子,可惜膝下无子,堂叔就做了上门女婿,其父母把铁匠巷的房子收拾了一下,给他俩做了新房。
后来,堂嫂家的家业败下去了,一贫如洗,父母也不支撑他俩了。堂婶是千金小姐出身,吃不了苦,只得在单位拿点死工资。虽然城里人吃的国家粮,买粮食要粮票,要花钱买,油盐酱醋也要买,弄点钱不够用。
祖母是菩萨人,心疼堂叔夫妻俩,每当生产队分了粮食时,总是弄点米面送过去。那个年代,自己家里粮食也紧张,硬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到了秋天,自留地上种的山芋、花生、芋头收下来后,也要送点过去。
城里人虽说穿的的确良服装,不是每家每户都能穿得上的。春节时,堂叔从城里回来拜年,身上的衣服还是去年春节时穿的,过了初五就收起来,留着来年春节再穿。祖母心想,侄子在外面混,总得有两件像样的衣裳,便没完没夜地纺棉、捻麻,整整忙了一天,到年底送过去一匹麻布、一匹棉布,那可是祖母用一年是时间熬夜熬出来的。
在什么都要票的年代,城里人吃肉也没那么方便,要肉票才买到。每年过年杀完年猪,祖母都会安排送上一只前腿和后腿过去。祖母说,城里人吃顿肉也不容易。
堂婶在肉联厂虽然官不大,是名会计,还是有点实权。那时除了猪肉要肉票,猪头、猪下水是不要的,但很难买到。那时无论是乡下、还是城里,都有烧腊店,店主苦于拿不到猪头和猪下水,便找堂婶帮忙。堂婶帮忙后,人家也会感恩,缝年过节时也会送上两瓶酒、两包香烟。
在那个年代,普通老百姓抽勇士、光荣、劳动牌香烟,当官的抽大前门、牡丹,真正有钱人才抽凤凰和华子。开烧腊店的送过去的香烟级别不低,不是牡丹就是凤凰。酒的级别也不低,正常是洋河,难得有人送五粮液。计划经济时代,买这些烟酒要走后门的,不过煨烧腊的都是些猴子,有的是办法,他们是小镇上的有钱人,总能弄到。
过年时,堂婶一家来乡下拜年了。带来两包凤凰香烟,父亲好口烟,这是带给父亲的;带来两瓶酒,裸瓶五粮液,祖父爱几口酒,带给他的;还带来了几包灰纸包装的茶食。
哪知道,堂婶拜完年到家后,堂叔又赶过来了,提了两瓶裸装洋河,把五粮液换走了。事后才知道,那时五粮液就要十块八块一瓶,而洋河仅仅二块多一瓶。祖母对堂叔说:你伯父都喝的油厂煮的瓜干酒,那么好的酒给他喝了出浪费。
祖母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从不与人计较,对待堂婶一家更是如此,她老人家总希望堂叔一家过得好些。而让祖母崩溃的是“被窝里藏馄饨”一事,一直耿耿于怀。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再也没有给堂婶家送东西,堂婶也没有来拜年,只是堂叔有时回来看看祖父和祖母,但祖母从不提堂婶长短,貌似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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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堂婶出事了,据说是贪污了几百块钱,被查出来了。在那个年代,几百块钱不是小数目,要坐牢的。堂婶的父亲虽然败落了,社会关系还是有的,到处打点,把钱退了,虽没有坐牢,但工作也失去了。失去工作的堂婶整天闷闷不乐,也很少出门,两年后忧郁而亡。
堂婶临死之前,曾向堂叔提起祖母,说欠她老人家的太多了,希望得到祖母的原谅。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堂婶死后,要丧到乡下来,葬到柳家祖坟里来。城里人死了没地方埋葬,这叫“死无葬身之地”。
堂叔领着两个孩子回来了,见到祖母双双跪下,泪如雨下:“奶奶,求你啦,让我妈葬回家吧……”
祖母是个心软的人,老人家挥挥手:“人都死了,让她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