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锁镇妖塔六年。
我赤足一步一个血脚印从门内,蹒跚而出。
全身经脉尽断,灵根疏落,识海枯竭,面目全非。
破布般的衣衫堪堪蔽体,却遮不住四周嫌恶的目光。
被誉为三界第一人的清涯仙尊,一如往昔般芝兰玉树霁月风光。
他乘风而立垂眸看来,满是清冷的眸中,竟似有动容划过,语气倨傲依旧。
「孽徒,可知错了?」
我屈膝跪下,瑟缩地弯腰磕头,嗓音干涩沙哑。
「弟子知错了。」
围观弟子发出肆无忌惮地哄笑。
无人可知。
为报仇,清涯口中的那个孽徒,早心甘情愿将这副皮囊献给了我。
而我,是只批了人皮的饕餮。
01.
说起来。
我已记不清在镇妖塔多少年月。
只一日从沉睡中醒来时,便发现已然身处这塔中了。
堂堂凶兽,沦落至此,着实丢脸。
好在塔内妖物充裕,不至于让我饿了肚子,甚至还有富余供我驱遣、逗趣儿。
便在这塔内安心住了下来。
直到六年前。
满是奸邪妖物的镇妖塔中,竟来了个人,还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黄毛丫头。
初来时,面对妖邪肆虐,那丫头还叫嚣。
「我可是清雅仙尊的徒弟,你们若敢伤我,师尊定会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那般趾高气昂却又色厉内荏。
可惜,这塔里的妖邪大多都早在塔内阵法的折磨下听不懂人言。
就算有还能听懂的,也多恨不能将清涯拆吞入腹。
虽说它们起初还会有所顾忌。
可一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清涯始终没有出现。
那丫头便顺理成章成了妖邪们的玩物。
02.
镇妖塔外。
确认过我没有性命之忧,清涯并未多做停留,化作一道流光离开了。
我环视四周,满心雀跃。
好丰富的储备粮。
此时,一个弟子阴沉着脸走过来,上下打量我一眼。
那眼神,唾弃中带着讥诮,讥诮中带着轻蔑,轻蔑中又藏了几分深恶痛绝。
真难为他能同时展现这么多情绪。
「桑菱。」
这人我知道,是桑菱的大师兄,也是清涯的徒弟,名叫涿锋。
看模样,倒也算得上是人模狗样。
只是从桑菱拜师起,他就不喜欢甚至是厌恶着这个同门小师妹。
说话间。
涿锋将躲在他身后的一个女子,小心呵护着拉到身边,转而看向我时又瞬间冷了脸。
变脸速度之快,堪称世间仅有。
「你既已知错,便来同萋萋师妹道个歉吧。」
那女子面白如纸,望来的眼神满是恶毒算计,说话时却又轻声细语。
「当年在秘境中本也是我不自量力,才会被妖物所伤,不全是小师妹的错。」
涿锋心疼难忍,扬声道「若非她不知天高地厚去了万妖池,又怎么会连累你为救她受伤?萋萋师妹,我知你素来宽宏大量,却也不必再为她这般卑劣之人开脱!」
女子不着痕迹勾了下唇角,旋即便泪眼朦胧对涿锋旁若无人地对视起来:「师兄…」
我瞧着这场景,心里止不住啧啧称叹。
人类呐,果然是所有种族里最会做戏的。
03.
我本对他们的前尘往事不甚在意。
翻出桑菱的记忆扒拉了会儿,这才找到涿锋让我道歉的原因。
也同样是桑菱被关进镇妖塔的原因。
当年,桑菱那小门小派出身,倒霉催的爹娘为救下山历练的涿锋。
不仅自己惨死妖物之手,宗门上下也被屠戮殆尽。
更倒霉催的桑菱便被他带回了归元宗。
彼时,清涯念在桑菱爹娘对涿锋的救命之恩。
在收徒大典上,放弃满宗门都心知肚明一定会去他座下的乔萋萋,转而收了桑菱为徒。
从那之后,桑菱便成了这狗屁宗门上下唯一人憎狗厌的存在。
而害了她爹娘性命的涿锋,更是屡屡为了乔萋萋对她口出恶言。
「鸠占鹊巢的废物,若非你横插一杠,拜师的本该是萋萋!」
「就你这般资质,根本不配与萋萋相提并论!」
「莫要以为抢了萋萋的位置,宗门之中就真能有你一席之地,你连给萋萋提鞋都不配!」
在他眼中。
桑菱只是死了爹娘,被屠了出生长大的宗门,乔萋萋却是失去了做清涯徒弟的资格啊!
而乔萋萋本人,更是对桑菱恨之入骨。
总会寻着各种由头,让桑菱在清涯涿锋,乃至在宗内其他人眼皮子地下出丑犯错。
有时兴致来了,还要演一出自个儿柔弱不能自理,被桑菱欺辱坑害的好戏。
桑菱又是个没脑子的。
每每被陷害,也只会叫嚣吵闹,甚至数次当着众人的面对乔萋萋动手。
久而久之,旁人自是愈发相信了乔萋萋所言。
着实蠢笨至极。
04.
「道歉?」
清涯既已离开,我便也懒得装相。
「她自寻死路,为何要我道歉?」
说勾唇瞥了眼涿锋与乔萋萋,我哼笑一声,略过二人往先前从桑菱记忆中得知的住处走去。
当年在秘境中时,分明是乔萋萋不知自己斤两,硬要去万妖池捕杀大妖。
若非桑菱及时赶到救了她性命,怕是早就成了那大妖的盘中餐。
谁料她不仅颠倒黑白。
还表面求情实则污蔑桑菱故意害她受伤。
是以,清涯便以小惩大诫之名,将自己那连金丹期都不到的弟子,亲手送进了镇妖塔。
「桑菱!」
涿锋大怒,神情狰狞地盯住我。
「若非你当年有意陷害,萋萋师妹的修为岂会下跌两个境界!」
「方才我还当你是真心知错了,谁知还是如此不堪教化!」
不欲同涿锋多费口舌。
我饶有兴趣看向乔萋萋,果真是个脏心烂肺的,连魂魄都那般污浊。
简直不能更合我胃口。
「乔萋萋,」我不疾不徐道:「当年之事究竟孰是孰非,你我二人都心知肚明,你也不必在此惺惺作态。」
乔萋萋脸色一白,紧接着往涿锋身后一躲,做足了受害者的姿态。
「小师妹这话是什么意思?」
涿锋立刻哇哇大叫:「桑菱!我警告你,莫要欺人太甚!」
腻味地扫了眼涿锋,我哀哀叹了口气,视线转向虚空。
「爹,娘,若你们在天有灵,知道被你们举宗门之力救下的人如此忘恩负义,可会后悔?」
聒噪的涿锋总算闭上了嘴。
05.
六年时间过去。
桑菱记忆中那个虽然不大但温馨小院,早已没了半分之前的模样。
种的花枯萎了,养的鱼死了。
杂草丛生,颓败不堪。
毕竟是暂时的落脚之处,多少还是得收拾下。
可我才准备动手。
门外边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颐指气使的声音。
「桑菱,清涯仙尊命你即刻前去。」
啧,真是麻烦。
好在清涯的洞府距离桑菱的小院并不算远。
出现在他面前时,我依旧顶着那副狼狈凄惨的模样。
看清我的模样,清涯压下眉心,朝我招了招手,声音也比在镇妖塔外是温和不少。
「阿菱,过来。」
我重新佯装起先前的瑟缩模样,眼神惊惧地飞快瞥了他一眼。
停在离他十步之外的位置,始终踟蹰不敢向前。
「阿菱……」
清涯叹气似的唤了一声,下一瞬,便闪身至我面前。
「阿菱,」他视线落在我肩头狰狞的伤口上,又似是不忍般转开:「为师只是想让你收收性子,不曾想……」
清涯的嗓音竟有些许颤抖,整个人看上去也显露出几分脆弱。
「别怨师父,好吗?」
我:啊?
是我这只凶兽想岔了,还是这清涯当真对自己的徒弟图谋不轨?
06.
「阿菱。」
清涯不断唤着桑菱的名字。
一次比一次更加温柔。
好像这样做,便可以抵消镇妖塔内六年的生不如死。
别说此刻站在这里的人是我。
便是桑菱本人真能活着回来,对他怕也除了恨,再不会有分毫多余的情绪。
「阿菱,」清涯自顾自说着:「这六年间,为师一直很惦念你,放心,从今往后为师定不会让你再受任何委屈。」
他说着,还想来摸我的头发。
还真是图谋不轨。
就在此时,我体内属于桑菱的那屡神识,忽然爆发出滔天恨意,差点将我也带跑偏了。
也是,明明当年亲手将人送进镇妖塔折磨的人就是清涯,他竟还有脸说出这样的话。
换做我是桑菱,怕是恨不能将他食之而后快。
眼见那手越来越近,我正想着要不要直接给他一口咬掉。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
「师尊!」
涿锋的声音随之响起。
清涯即将落在我脑袋上的手倏地凝滞,几息后,他缓缓吐出口气,将手紧握成拳后放了下去。
随之,他一瞬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扬声。
「何事?」
07.
涿锋推开门,同假意拦他的乔萋萋一道走了进来。
未等张口便看到立在旁边的我。
他立刻用那双几欲喷火的眸子瞪住我,顺便抬手将我指住。
「你竟还敢来师尊这里恶人先告状!」
清涯蹙了蹙眉,问。
「究竟是为何事?」
涿锋双手抱拳,铿锵有力地告状。
将镇妖塔外,自清涯走后的所有事,全部事无巨细地说出。
着重讲了我有多蛮横猖狂。
而乔萋萋又有多柔弱可怜。
还满口——
「弟子绝无丝毫偏颇。」
听完涿锋的犬吠,方才还对着我信誓旦旦情深似海的清涯,再朝我看来时,眼中已然满是失望与责怪。
呵,好一个「定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话里话外全是心怀不轨。
关键时刻却对旁人的构陷深信不疑,轻而易举便给桑菱定了罪。
难怪当年能没有丁点犹豫,只听信了乔萋萋的一面之词。
便将桑菱送进镇妖塔。
原来世人交口称颂的天下第一人。
不过只是个伪君子。
08.
屋里气氛凝滞。
清涯静静望住我,似是想让我主动认错。
亏得我本还因为桑菱的记忆,想再与他周旋几天。
可惜这人忒得不识好歹。
扫去此前假装出来的唯唯诺诺。
我挺直脊背与清涯对视,唇角一勾,便将他先前所说的话原封不动复述出来。
「师尊不是说,从今往后再不会让我受任何委屈吗?」
清涯冷清淡漠的神情一滞。
指望着他出头的涿锋,更是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这废物,休得在此胡言乱语!」
涿锋咬牙切齿道。
我无视他的狂怒,只问清涯:「师尊莫不是要言而无信?」
半晌,清涯貌似公正道。
「本尊虽说了会护你周全,却也不会无视纵容你随意欺辱同门,你既不知悔改,又何须本尊回护?」
嚯,好一个活灵活现的伪君子。
压下桑菱愈发澎湃的恨意,语气中不免带出几分嘲讽。
「从始至终,师尊既从未信过我,也就不必说那些虚情假意的话来骗我了。」
「桑菱!」
清涯压低眉心看过来,出声呵斥。
我迎上他的目光,看清了那双眼中几乎要溢出的不满。
偏心偏得明目张胆,却又不准人说。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09.
既然不信,那就多说无益。
「弟子伤还未愈,就不打扰几位师徒情深了。」
我直言道:「弟子斗胆,请师尊看在我灵根疏落,识海枯竭的份儿上,就算要罚,也烦请给我几天时间疗疗伤。」
说完这些话,不管房内几人面色如何,我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身后还传来涿锋暴跳如雷的指责。
「师尊您看,她刚从镇妖塔出来就这般猖狂,根本没有真正认错,您万不可继续纵容她啊!」
清涯的语气则听不出喜怒:「涿锋,桑菱的爹娘终究是你的救命恩人。」
涿锋不屑:「那又如何?若她爹娘知晓她如此顽劣不堪,只怕还要来感谢师尊愿意教导规训她。」
不愧是师徒。
这脸皮,一脉相承的厚。
方才还怒气翻腾的桑菱神识,自我离开清涯住处,便又躲了起来。
回小院的路上。
陆陆续续遇到不少归元宗弟子。
大多数都对我视若无睹。
还有少部分,便是打着给乔萋萋出气的旗号。
「还当你在镇妖塔待了几年,出来后能老实些,结果还是这么不堪教化,像你这种废物,就该有些自知之明,早日自请离开归元宗才是,省得拖累我们宗门的名声。」
「就是,应该拜入清雅仙尊座下的本该是萋萋师姐,却被你这个废物捷足先登!」
「萋萋师姐那么好,你算什么东西!」
「还仗着有仙尊做师父,几次三番欺负萋萋师姐,你这种人也配待在我们归元宗?」
10.
环境清幽,灵气充裕的归元宗。
因为这些时时刻刻散发着冲天恶臭的玩意儿。
比我千万年前路过的魔物池更加臭不可闻。
忍了再忍。
还是没忍住掩了掩鼻子。
「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其中一个,看到我的动作后登时勃然大怒,两只眼睛睁得堪比铜铃朝我瞪来。
好似我这动作有多欺辱他们。
可实则,我也只是无奈自保而已。
「你们几日没有洗漱净口了?」
我捂着鼻子,蹙眉看过去。
「怎会这般臭气熏天,我都快要不能喘气儿了。」
「你!」
又一人怒不可遏,盯着我的眼神阴狠至极。
六年前他们尚能迫于清涯威严强自忍住。
如今嘛。
怕不是不会再那般顾忌了。
「你等着!」
一尖嘴猴腮的男弟子,抬手指住我语带威胁。
我耸耸肩,并不在意:「好的。」
11.
月黑风高。
刚在屋里躺下,就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响起。
声音压得极轻,若非我本为凶兽,怕也是听不到的。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阵窸窸窣窣。
「师兄,这桑菱毕竟是清涯仙尊的弟子,咱们今日这般…当真不会有事吗?」
有人颇为忐忑地问着。
「怕什么?」被唤作师兄的人不屑道:「你没见镇妖塔外,清涯仙尊连话都懒得同她说?」
说话间,他愈发得意洋洋。
「别说今日之事仙尊不会知晓,便是真知晓了,也只会感谢我们替他出手教训这废物而已。」
旁人被他这番屁话说服了,不再置喙,只朝着屋门摸索而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如墨浓黑中。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睁开眼,抚上自出了镇妖塔,便一直倍感饥饿的肚子。
眼中血色划过,舔了下干涩的嘴唇。
门开的瞬间,我悄无声息下床,隐匿在夜色中,耐心等待着猎物入洞。
忽的。
屋内闪过一道白光。
那些人出手了。
「贱人,去死吧!!!」
随着饱含怒火的呵斥,凛冽剑光直劈单薄的床榻。
「哗啦」一声,早就不堪重负的床板,眨眼被这道剑光劈成两半。
出手那人冷哼一声,信步上前,约莫是要检查我的死活。
「连有人进来都不知道,果然是个废物。」
12.
来人一步步靠近床榻。
我隐在夜色中,蓄势待发。
「人呢!」
我轻笑出声,在几人惊愕万千的目光中,走入洒落屋内的银白月辉。
朱唇轻启,我轻声细语地问。
「师兄,你在找我吗?」
「桑、桑菱?你怎么!怎么可能!」
大惊失色之下,那人连连后退,却无意中被什么东西绊到,踉跄几步后才艰难站稳。
「你、你怎么……」
不欲同他们周旋,我抬起手,指尖在额头轻轻一划。
下一刻,属于桑菱的外皮陡然滑落。
总算能袒露本身的我,饥饿难耐地舔了下爪子,猩红双眼朝他们看去。
霎时间,屋内便想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你、你不是桑菱!」
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
我脑袋微微歪着看向他,一双兽瞳中被轻蔑填满。
「我当然不是,她何时能有我这般本事。」
「你、你到底…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哪怕嗓音已经颤抖到不成样子,依然有人坚持地问道。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知道那么许多做甚?反正你们马上就要变成我的腹中餐了。」
「快、快走,快去告知清涯仙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几个人你推我攘地便朝外面冲去。
可惜呐。
从我踏入这小院起,便已经布下结界。
只要我不准,便是大罗金仙来了,也只能——
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