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戈死了!
陆小戈就倚在家里的沙发上,空洞无神的双目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皮肤好似缩了水的衣物紧紧贴在皮包骨头的身体上。
是的,他是活活饿死的。
可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就放着几袋还未开封的薯片,偌大的冰箱内,也塞满了食物。
当警察带着从现场拍来的照片向我询问有关于陆小戈的事情时,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父辈们讲过的一个故事。
有一对夫妇,老婆是出了名的懒人。有一天,丈夫需要去外地办事,于是做了个饼套在老婆的脖子上。当她饿的时候,张口便能吃到。原以为万事无忧的老公回来后,却发现老婆已经死了。原来她只吃了脖子附近的饼,她甚至懒得转一下脖子!
懒惰的人会被饿死,我们从小便知道。
此时,我的腹中微微蠕动,我咽了咽泛酸的口水,微笑着对警察说,“我们能不能去吃点儿东西,我请客。”
我的名字叫简小美,是X院主治厌食症的医师。Z市是一座高速发展的城市,白领们常常会为了工作而错过正常的吃饭时间。久而久之,便会对食物产生一种厌恶的情绪。爱美的女孩对高卡路里的食物更是敬而远之,于是,那些纤细的身体在夏日炎炎里横空出世时,也诞生了我这种妖蛾子般的职业。
许久以前,我们的祖先为了争夺食物,流血丢命,神农尝百草也只为了让人能吃口饱饭。可现今,就连吃饭也要借托别人的劝慰,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医院的茶餐厅内,我端起奶茶和糖浆横行的拿铁,眼眸却在捕捉着坐在对面的警察的表情。啧啧,真是个“帅锅”,也不知道被人下手了没?在咖啡的氤氲中,我面不改色地盯着他,直到对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嗯,我妈说了,一定要在今年嫁出去。
“你挺能吃的!”
我游离的神智顿时被这句禁忌之语拉了回来,心中微微嘀咕,要不是看着你帅,我早揍你了。不过脸上依然扬起笑意,说道:“我本来就是治疗厌食症的医师,如果自己都不爱吃饭,该拿什么让病人信服呢?”
帅哥警察自然是一番鼓励,然后他说出了此行的目的,“陆小戈是你的病人,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他的情况?”
“可以。”我正色道,“不过,我有三个小小的要求。”讨价还价是好女孩自小就得掌握的。
“陆小戈是去年十月左右来到我们医院就诊的。他患有交替性暴饮暴食症,这是厌食症中相当复杂的病症。那天他来我们医院的时候,据说已经有七天没吃东西了,饿得跟只猴子似的。在被抢救过来之后,这孩子总算是清醒了。不过还没消停片刻,他便偷偷来到医院的食堂,愣是把自己当一垃圾筒,什么东西都往里塞。”
我眉飞色舞地形容当时陆小戈将生肉往嘴里塞的情景,那场面我毕生难忘。那天,我和同事一起去食堂吃午饭,就在那时,我看见陆小戈打开冰箱,将切成一块一块的生肉往嘴里塞,表情痛苦而惬意。
“其实他人挺不错的,不发病的时候安静得就像个小孩。”我不胜欷歔地回忆着陆小戈在医院里的情况,颇有感触地说,“他没什么错,只是不喜欢吃饭罢了,没想到……”
不知不觉,手里的拿铁已经喝完了,侍应生殷勤地问我要不要续杯,我摇了摇头。这时,帅哥警察站了起来,说道:“谢谢你告诉我有关死者的事,如果你想起什么特殊的情况,请尽快联系我,这是我的号码,你记一下。”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我厉声叫住他,“你忘了我的三个条件!”撒旦向人许下的承诺,实现三个愿望;金鱼向渔夫提供三个愿望;总之我喜欢三这个数字。
“啊?呵呵,是吗?”他转过身,脸上牵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我最近老是记不清楚一些东西,如果你请我看电影,估计我能想起什么来!”在他惊讶的空当,我已经环起他的手臂,无比神气地朝前跨步,“走吧!”
我妈说了,女孩子该出手时就出手!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赵蒙,男,25岁,至今未婚……”
在医院里我偷偷拿出帅哥警察留下的简历,笑得天花乱坠。看着照片背面低眉顺眼地写着“至今未婚”的字样,更是得意得言笑晏晏。
“嘿嘿,至今未婚是不是在提醒什么?”我面红耳赤地胡思乱想。正当我沉溺在美妙的臆想中时,一阵刺耳的铃声瞬间将我游离的魂魄摄了回来。
有急诊!
我一把抓过医师服,迅速朝急诊室走去。当我到了那里时,护士们已经忙得不可开交。我瞄了一眼病床上的信息,“李恒,男,23岁,厌食症引发急性胃穿孔……”
胃都在消化自己了,这家伙一定又是几天没吃!
急诊室的红灯终于熄灭,我疲倦地走了出来。经过一个晚上的抢救,终于把这家伙又拉回了人间。可是,这个叫李恒的小子,已经是第五次被“120”送入医院。天杀的,不知道是不是我和这小子八字不合,他进医院那天铁定是我值班!难道他掐指算过?我狐疑地猜测着。
“懒得吃饭,饿死自己算了。”我恶毒地想。不过片刻后,我便开始自我检讨,“简小美,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是医生,要秉承着一颗救死扶伤的心,想想白求恩,想想南丁格尔。”
那一刻,我是真的被自己的恶毒吓到了。
“死胖子,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深夜,我抱着头痛苦地躺在床上。回忆一如潮水,漫过整个房间。那些困扰我多年的恶毒话语,像是蜘蛛编织的斑斓的网,微笑着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十七岁时,正值情窦初开的年龄。于是在一个不知死活的下午,向邻班的男生递上一封情书。那个阳光下的阴影,似乎带有与生俱来的恶毒,“死胖子,你在做梦吗?”
粉红色的信笺被贴在校务栏上被公之于众,我冲上前,在嘲笑与鄙夷中将其撕得粉碎。纸屑蹁跹,宛如纷纷而落的樱花,只是主角的自尊,在那一刻土崩瓦解。
“真不要脸。”
“肥妞,你真有自信,佩服,佩服。”
“哈哈……”
十七八岁的少年,对于女生的选择,往往是从容貌开始的。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身体臃肿,脸上看不到一丝美丽的人失声痛哭。
“啊……”我大汗淋漓地从床上惊醒,原来只是个噩梦而已。我抬起手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惨白的灯光在屋内蔓延。我深吸一口气,朝窗外看去。
还好,只是梦而已。
窗户的另一边,另一个我正抬眼看着自己。她身材骨感傲人,一如T台上优雅的模特以一副即将饿死的表情蔑视整个世界。
突然,她的脸发生了变化,首先是额头突然变得模糊,像长了个脓包。然后,另一道伤痕出现在脸颊,接着痕迹又出现在眼睛下,鼻子上和嘴角。每出现一道新的瑕疵,都伴着一声闷响,一个越来越快的敲击声。几秒钟内,她的整张脸似乎就分解了。
但那不是死亡,只是下雨。期盼已久的雨。
我打开窗户,把手伸了出去,雨水淋湿手臂。我突然放声大笑,仿佛整个世界在歇斯底里中疯狂。
穿堂风像个迷路的小孩,在医院的走廊里进进出出,然后打开一扇门,在看到有人后,便躲在窗帘后不肯离开。
李恒卧在病床上,干净的脸庞上挂着一副金边眼镜,手中捧着一份财经杂志目不转睛。他身上穿着自备的丝质睡衣,一副把医院当成了自己家的模样。
我轻轻咳嗽了一下,病床上的人回过神来,微笑着说道,“简医师怎么有空来这里啊?”那表情,分明有一丝戏谑。
我佯装愠怒,板着脸,问道:“你为什么不吃饭!”
在医院的护理告知李恒拒绝用餐时,我的心,一阵阵的凄凉。
他放下报纸,不染轻尘地说:“我没什么胃口。”
早猜到是这个答案,我提着保温盒径直坐在他的病床旁,“红枣糯米粥,红枣可以提气,糯米可以温胃。”再怎么说这小子也是医院五进五出了,如果不好起来别人就会质疑我的医术了。
李恒惊讶地看着我拿出来的东西,然后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怎么,医师爱上了病人!”
他居然能想到这种韩剧里的狗血镜头,我忍住将粥倒扣在他头上的冲动,一再提醒自己这里是医院,自己是医生。可李恒很快就说了句不知死活的话,“你也知道我才动了手术,要不,你喂我?”
我没有拒绝,脸上表现出悲天悯人的高尚情操,恭恭敬敬地伺候完这位爷用膳。在他将最后一口粥吞咽后,我站了起来,自顾自地说,“16床的病人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才刚生完孩子,居然不肯吃这碗产后大补。没办法,只有便宜你小子了。”说完,假装没看到他脸上的苍白,一边走一边疑惑地摇头,“女人坐月子的补品,拿给男人吃了。这个世界还真是诡异。”
“怎么想到约我看电影?”在电影院门口,我明知故问地看着赵蒙。他侧过脸,假装没听到我说什么。
赵蒙今天穿得很随意,一件白色的圆领短袖衫,一条旧旧的牛仔裤,但是依然秀色可餐。我假装欣赏他身后的电影预告片,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英俊到令人发指的脸庞。啧啧,真是只潜力股啊!
他不自然地扭过头,结巴着说:“我们今天要看恐怖片哦,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白了他一眼,挽着他的手臂进了影院。仿佛是黑暗瞬间俘虏了整个世界,四周顿时陷入一种古怪的压抑。我理所当然地靠着赵蒙的肩膀,心中有掩饰不了的兴奋。
影片讲的是一群人在山里迷了路,在这片仿若迷魂阵的山林里遇到一种发出古怪声音的怪物。于是为了生存,各种背叛、阴谋、复仇不停上演,层出不穷。
我随着主角的遭遇时而纠结,时而颤抖,时而死死抓住赵蒙的胳膊。这时,他给我递来一桶爆米花,然而,我却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
赵蒙扭过头,双目深深凹陷入眼窝,一如枯槁的手臂在我面前挥舞。他的整个身体仿佛缩了水,足足小了一号。他张开嘴,一个刮钢般刺耳的声音落入耳中,“真好,你还能吃下东西。我什么都吃不下,真好!”
“真好,你还能吃东西!”全影院的人转过身,宛如骷髅的头在摇摆。
“真好!你还能吃下东西!”
“啊——”我猛地睁开眼,入目便是赵蒙笑吟吟的脸,“真厉害啊,看恐怖电影你还能睡着。”后面的话我渐渐听不清楚,只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宛如隔世。
这,真的只是梦吗?
这是一个风雨如晦的黄昏。
我在办公室里百无聊赖地盯着电视屏幕,把原本放在抽屉里的零食明目张胆地捧在手中。这时,门猛地被推开。我手忙脚乱地将零食藏在身后,等看清楚来的人是李恒后,我破口大骂道:“臭小子,活得不耐烦了。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不明白进屋要敲门吗?”说完,愤愤不平地将零食拿回手中。
“我要出院了。”李恒的声音很淡,宛如倦鸟余花。
“哦。”我哦了一声。原来,这家伙康复了。我是不是该唱首歌表达此时心情呢,比如说送瘟神。
李恒抬起头,脸上划出一个好看的笑容,“我说简小美,你暗恋我也这么久了。现在给你个机会,和我吃饭怎么样?”
嗯?
突如其来的胃部痉挛让我低头不语,他看着我小心翼翼地措辞,“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呵呵。”
胃疼一如排山倒海,我紧紧咬着唇。许久后,我开口道,“还有半个小时下班,你可以现在选择地方。”
Z市的夜景很好地诠释了不夜城的意义。数以万计的霓虹彩灯装点着夜幕下的城市,仿佛氤氲在一片妖娆的雾气中。所有人的面颊都附上一层面具。你看不清别人面具下的脸是哭还是笑,而此刻,面颊上那层面具正展现着风迷万千的笑容。
我和李恒在一家新开的法式餐厅内享用肥美的鹅肝,俯看脚底下的城市,谈笑风生。“要红酒吗?”李恒谈吐儒雅,举动绅士却让我产生了一丝厌倦,此刻我想起的,是那个干净帅气的警察,赵蒙。
我默不作声,任凭暧昧像执著的幽灵在周遭发出桀桀怪笑。然后如同溺在浴缸里的人,看这些泡沫般的情愫,支离破碎。
于是,烛光晚餐变成了尴尬的沉默。最后,我落荒而逃。
回到家中,我立刻冲进了浴室。胃部翻江倒海般地咆哮,我吐得很厉害,一直到黄褐色的胆汁顺着嘴角流向脸颊的两侧。我就地而坐,久久久久没有说话。
突然,一声惨叫撕破耳膜径直进入心房。我猛地抬头,心脏一阵绞痛。楼道里传来别人的怒骂,“谁家的猫不好好管着,天天打架,吵死了。”
这该死的猫!
夜凉如水。
我在空气中嗅到一丝不安和腐败的味道,一如躺在病床上濒死的患者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是亡灵的味道。
“不吃饭可不行哦。”我蹲下身,尽量将视线与病人平行,唇角微微上扬,“姐姐小时候也不爱吃饭,所以才长不高。”厌食症的治疗,除了药物的疗效,最重要的恐怕就是心理的引导。
坐在我面前的孩子,瘦得如同脱了形的猴子,我笑道,“男孩子长不高的话,可是没有女生喜欢的哦。”
小男孩面色一红,小声嘀咕,“我才不要女生喜欢呢。”不过,从他的表情来看,这句话很有作用。
我顺手将几袋消食片递给男孩的父母,嘱咐了几句后。抬眼,便看见赵蒙微笑着站在门口。转眼便到了冬季,病人一下子少了许多。在处理完手中的事后,我竟落得大把的空余时间。
赵蒙笑着说,“简医师,不知道是否有空,赏脸陪小的用餐。”
我剜了他一眼,面不改色:“最低消费标准是多少?”
“五元。”赵蒙一脸的坏笑。
有够吝啬的!我冷哼:“带路。”
在医院拐角处的一家大排档里,我和赵蒙一人叫了一大海碗拉面,比赛似的吸着面条。我们一边吃一边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即使是严寒的冬季,也有女生穿着短裙招摇过市。女为悦己者容,我打心里佩服这些不畏严冬的女子。再看看自己一层裹着一层,宛如棉被的着装。吸了几根面条后,指点江山般的唾沫横飞:“你说说,现在的女人容易吗?因为害怕变胖,平日里连杯水都不敢多喝。大冬天的,这几个姐姐还秉着娱人悦己的精神,在瑟瑟寒风中,穿着一袭单衣。这种精神多么伟大,这种情操多么高尚。咳咳咳……”由于说得太过激动,我被一口辛辣的汤底呛得连连咳嗽。这下,引来了赵蒙歇斯底里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