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流产手术之后，老公在安抚婆婆的玻璃心。
还指责我，不给他们做饭。
我妈辛苦一辈子，不容易！
你要理解！
可是，理解不应该是相互的吗？
1
B超单子上清清楚楚写着：未见胎心，胎胚停止发育。
医生看一眼单子：
「人工流产，什么时候做？」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
陈春晖推门进来，「我妈和我姐说，让咱们去医大附院再看看。」
「越早越好，胎胚在母体停留的时间越长，对母体伤害越大。」医生顿了一下，
「期期打过招呼了，我实话实说，我们也是三甲医院，这种小手术在哪做都一样，你确定做的话，我帮你安排个专家。」
这位医生口中的期期，是我的高中好友，和她是大学同学。。
「好，现在就做。」
陈春晖脸黑如锅底。
「大夫，为什么会停止发育？是什么引起的？」
医生终于抬头看他一眼：
「染色体异常，感染，内分泌，免疫因素都有可能。米索现在吃两颗，三个小时后清宫手术，带好刀纸。」
「回去跟你妈说，是你精子质量不高，导致停胎。不然你妈又要给我摆脸色。」
2
并不是我怀着恶意揣测。
以婆婆的思维，但凡有不好的事情，且和我有关，那一定是我的错。
老大是女儿，今年四岁。
女儿两岁之前，不管咳嗽发烧，还是睡觉不踏实，都是因为我没有及时戒断母乳。
三岁以后，孩子尿床，必然是尿不湿穿的时间太久。
为此可以阴阳怪气好多天。
为了论证我育儿的科学性，我把《美国儿科学会育儿百科》念给陈春晖听，他说：外国人体质和中国人不一样；
我给他读《中国居民膳食指南》，他说：我妈养大了我们几个孩子，比你有经验。
辩无可辩时，他说：我妈一辈子已经习惯了，你理解一下。
你最通情达理，你得理解一下。
你也有父母，你也有老的一天，你怎么能不理解？
3
陈春晖不以为然：「我跟我妈从来不说谎，再说我妈又不是不讲道理，你怕啥？」
果然，做完手术一到家，婆婆「哼」一声，扔下女儿，自己进房间了。
陈春晖一边叫着「妈」，一边追了过去。
女儿跑过来抱着我的腿，
「妈妈，我饿。奶奶说，气都气饱了，不想做饭。」
我想叫住陈春晖，说: 你来带孩子，我要休息。
可是，说了有什么用呢？
我摸了摸女儿的头。
白色牛奶在锅里咕嘟咕嘟，金黄的蛋液一倒进锅里，“呲拉”一声，一股温热的鲜血从身体里流了出来。
好冷。
「妈妈，我不想喝牛奶，我想喝燕麦稀饭。天天喝牛奶，都喝腻了。」
如果是平时，我一定抱着女儿，告诉她，妈妈今天不舒服，你先喝牛奶好不好？
可是现在，我一腔委屈，声音高了起来。
「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你就不能给我省点心吗？」
女儿不再撒娇，不再乱动，拉了拉我的衣服，仰起脸，挤了一个笑容：「妈妈，那我喝牛奶吧，牛奶有营养。」
陈春晖听到声音，跑了过来，怒气冲冲：「吵什么吵，我妈心里难过，你能不能安静一会？」
我很想说，她心里难过，我还身体难受呢，你怎么不关心我一下。
但我说不出口，何必自取其辱。
陈春晖看到餐桌上的牛奶和鸡蛋，眉头皱的更紧了：「怎么只有两份？我和妈吃什么？」
「吃屎！」
我心里骂了一句。
4
「我要带孩子，想吃自己做。」
女儿连忙摇头：「妈妈屁股流血了，我不要妈妈带，我不是小宝宝了。」
「今天晚上我是妈妈，妈妈是宝宝，我给妈妈读美猴王。」
「你不舒服？怎么不早说？那我去做饭吧。」
陈春晖尚未说完，婆婆的难受终于从心转移给肚子，出来觅食。
见到陈春晖准备摘菜做饭，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风一样冲过来，劈手夺过菜。
「谁家大男人做饭？我家小晖命不好，每天起早贪黑，回来还要加班，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辛苦也就算了，娶个媳妇，连儿子都生不出来，一点盼头都没有。」
「就你儿子上班吗？挣钱养家我也有份，我下班回来还要带孩子，他睡着了我还没睡呢。」
我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勇气，头一次怼了婆婆，心脏砰砰直跳。
「你！」
婆婆大约没想到我会回嘴，居然愣住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
陈春晖连忙和稀泥：「媛媛不是那个意思，她本来就声音大。快给妈道歉。」
我翻了个白眼，拉过女儿，准备带她回房间。
陈春晖拦住我:「给妈道歉。」
我冷冷看着他买。
「你真觉得是我不对？」
陈春晖避开我的目光：「你那么大声，态度肯定不对？」
每次都是这样，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讲感情；
你跟他讲感情，他跟你讲法律。
我挣开他的手，他又要拦住我。拉扯之间，碰倒了书架。
女儿的音乐盒掉了下来，碎了。
「哇」女儿一下子哭了出来。
我忽觉万念俱灰，挥手推开他，正要夺门而出。
女儿冲上来，一把抱住我的腿。
「妈妈别生气了，妈妈别走。」
「妈妈我会乖乖的，我听你的话。」
「妈妈，我要妈妈，我好好喝牛奶，不吵你。」
女儿哭声在我耳边嗡嗡作响。
刚刚捡起来的音乐盒，又被扔在了一边。
里面有一个纸折的桃心，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她的新年愿望：妈妈变成开心的妈妈。
离开这个家，离开这群神经病我就开心了。
可是，离婚的话，女儿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我不能让她没有爸爸。
怎么办？怎么办？
我满心绝望，拉开女儿的手，吼道：「都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离婚了，我早就开心了。」
女儿被我吓得往后一退，撞倒了杯子。
牛奶流到桌子上，流到地板上，淹没了粉红色的桃心。
我永远不会开心了。
我冲了出去。
5
我裹着睡衣，坐在马路牙子上哆嗦。
「媛媛？你怎么在这儿？」
好友期期停了车，满脸诧异得拉我。
「走，先回家再说。」
「你家有人，我不去，我不想见人，你送我去酒店吧！」
「你也不回你家吗？」
「没精力应付我妈。」
期期带我来到一个公寓，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心理咨询室”。
木色的地板，奶白的墙，布置得非常温馨。
「我妈又让我去相亲，实在推不过，得去露个面。你先在这儿住着，我明天早上来看你。」
期期叮嘱几句，匆匆撤了。
客厅挂了一张镜子，里面的人双眼无神，头发蓬乱，被汗水一缕一缕粘在一起，发梢又枯又黄还打了节。
她是谁？好丑。
我吓得落荒而逃，躲进了卧室。
公寓的卧室里放了一张巨大的按摩椅，皮质的座椅散发出柔和的光。
我砸了砸发酸的腰，坐了上去。
哇，软绵绵的，像是躺在云朵上。
好困，眼睛都睁不开了。
6
妈妈把衣服一件一件往袋子塞，爸爸蹲在角落里一支一支得抽着烟。
「我要和你离婚，你去和你的狐朋狗友过吧。一天天正事不干，就知道打麻将。大钱挣不来，小钱看不上。」
哗！玻璃杯碎了。
「你说够没有？打一会牌，你就冲过来把桌子掀了，以后谁还敢跟我玩？」
哐！相框碎了。
「你以为就你会摔东西，我也会。玩玩玩，就知道玩。那你别结婚别生娃。」
啪！茶几碎了。
「离婚，谁不离谁是狗！」
「离就离，谁怕谁？」
玻璃渣和热水四处乱飞，我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可是妈妈要走了。
「哇，妈妈不要走，妈妈别离婚，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妈妈，我会乖的，我听话，你别不要我。」
「妈妈，我不要零食了，我好好学习，我考第一。」
「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不和你爸过了。」
「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和他离婚了。」
都是因为你。
都是你。
因为你。
这个孩子，她是谁？为什么长得和我女儿那么像？
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为什么和我长的一样？
她是谁？我是谁？
7
我悚然惊醒，太阳已经照到了我的脸上，刺的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原来是个梦！
我长舒一口气，抹了一把汗。
期期坐在一边，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
「不是梦！昨晚走得急，忘记告诉你了: 这个椅子是我们实验室淘汰的残次品。坐在上面可以看到潜意识里最开心，最伤心，最恐惧的事情。你，看到了什么？」
我从小就知道，不能找像爸爸一样的男人，不能变成像妈妈一样的怨妇，不能让我的孩子像我一样。
我张了张嘴，喉咙酸涩，不知道说什么。
期期叹口气。
「我在隔壁写报告，你需要的话叫我。」
她递给我一包东西，原来她一大早去了陈春晖家里帮我拿东西了。
「我，我看到，我女儿变成了我。」
8
期期握着我的手，一字一句：「你受委屈了！」
我愕然抬头。
「我？受委屈？不应该是我的妈妈吗？」
「阿姨从小就告诉你，因为你她才不离婚，才忍受这段痛苦的婚姻。可那时候你才多大？她替你做了这个决定，并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
所有人都告诉我，你要感恩，你要懂事，妈妈不容易。
可是期期却说：你受委屈了。
“哗”！眼泪和回忆喷涌而至：
「我让她离婚的，我跟她说了我跟她。家里的碗都是不锈钢的，我每天在学校都在担心他们会不会打架。」
有一段时间看了新闻，我一直担心他们会不会一个杀了另一个。
期期等我哭完了，
「所以说，你受委屈了，明明你也是受害者，却被当成了利益获得者，去补偿妈妈。」
「可是，妈妈是为了让我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才选择不离婚的。」
「完整而畸形的家庭，究竟幸不幸福，你很清楚。」
「可是一想到这些，你就觉得无比罪恶，妈妈付出这么多，你居然说她错了。这种想法，只要一出现，就觉得罪大恶极。」
「如果今天，你发现，阿姨所谓的牺牲，是错的。」期期盯着我的眼睛。
「那么，你还爱不爱你的妈妈？你还爱她吗？」
「我当然爱她。我永远爱她。」
期期笑了笑，眼里闪着光。
「那不就结了，既然妈妈也会做错事，她做错了，你仍然爱她，那为什么不能承认她错了。」
期期声音温柔平缓，一字一句带着巨大的力量。
「孩子并不需要为父母的婚姻负责，你不用，你的孩子也不用。」
「那么，你觉得，为了不让我的孩子重蹈我的覆撤，我应该离婚吗？」
期期翻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
「你可以结婚离婚复婚，只要你别重婚，那个犯法，都是为了你自己，那都是你的选择。我唯一的建议是，做你当时希望妈妈做的事情。」
我希望妈妈做的事情？
那个粉色的桃心，上面写着:妈妈变成开心的妈妈。
9
我到家时，正好是午饭时间。
妈妈将一碗鱼汤塞进我的手里。
「快喝吧，不会胖的。」
隔着氤氲的热气，奶白的鱼汤从喉咙流到胃里，我的眼睛模糊起来。
妈妈还是爱我的。
可是。
爱也会犯错。
「哎哎哎，你哭啥？流产是半个月子，把眼睛哭坏咋办？」
「我当年月子就没做好，你奶奶不给我好好做饭，尿布也得我自己洗，当时我就想和你爸离婚，可是你还那么小小一团，白白嫩嫩的，要是没爸爸，被别人欺负怎么办？」
妈妈越说越气。
「你小时候多懂事啊，现在怎么这么不省心，好好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是不是你为了减肥不吃饭，营养跟不上？还是你天天玩手机，辐射太大了？」
我抬起头，看着她。
「为什么又是我的错？我生病发烧是错，害你要请假，不能升职；我被同学欺负，还是我的错；想要零花钱也是错，因为你一个人挣钱很辛苦。明明医生都没说是我的问题，为什么连你都怪我？你是我的妈妈，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疼不疼？难受不难受？」
妈妈瞪大了眼睛，不理解我为什么这么生气。她右手指着我，哆嗦半天才开口：
「我，我这为你委屈了半辈子，你现在翻旧账，你有没有良心？」
她胸口起起伏伏，是真的好伤心。
她这么瘦，这么小了，头顶刚到我的下巴，几根白头发在我眼前乱飘。
我抹一把眼泪:「妈，我要离婚，要我的女儿，要当开心的妈妈，你能不能支持我？」
妈妈吓了一大跳，手忙脚乱得给我抹眼泪。
「好好好，妈支持你，支持你！不哭，不哭！你小时候脚骨折都没这么哭，不怕，不怕，乖！」
我扑到妈妈怀里，嚎啕大哭:「我想让你抱抱我。你为什么不抱抱我？」
10
我再次去期期的心理咨询室，开门的是一个女大学生。
里面坐着五六个人，白板上写着：认识情绪。
期期示意我在一边坐下，接着说：
「生气，愤怒，难过和开心，快乐，安慰一样，都是我们的情绪，他们没有优劣高低，也没有对错，所以我们不能歧视任何一种情绪。」
期期说完，下面发出零零散散的笑声。
「情绪没有对错，但因为情绪产生的行为却有对错。生气没有错，但如果因为生气去打人，那就错了。所以，当大家生气的时候会怎么做呢？」
一个年轻女孩说：
「我会大吃一顿，然后买买买。」
一位中年男士立刻表示羡慕：
「作为拖家带口的中年人，大吃一顿要考虑脂肪，买买买要考虑钱包，能在车里抽根烟，打局游戏，我就满足了。」
「但是我们的情绪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它会在心里埋下一颗种子，然后生根发芽。如果你像一个气球一样，如果没有出气孔，一直往里面吹气，气球迟早会爆炸。」
出气孔？
我想起女儿那张小心翼翼的脸。
才五岁的孩子，就学会了讨好别人。
是不是一直以来，我把女儿当成了我的出气孔？
过了一个多小时，人陆陆续续散了。
期期拍着那把能够看到人潜意识的椅子。
「给它起个名字吧，语文老师。」
「荣幸之至，嗯，猜心，你觉得怎么样？」
「猜心，有意思！我这个心理咨询室正好缺个名字，就它吧。」
11
七天后，我接到了陈春晖第一通电话。
「我爸高血压犯了，在住院，你来看一下。」
「不去，我身体也不舒服。」
爱自己，从拒绝不合理要求开始。
「你怎么那么矫情？要不是听到你没保住孩子的消息，我爸怎么会住院？都是你把我爸气的，你不来好意思吗？」
「放屁！」
我直接挂了电话。
「人就像气球一样，如果没有出气孔，早晚会爆炸。」
我不要爆炸。
谁让我生气，我就找他撒气！
我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愤怒通通发泄出来。
但我在吵架这方面实在没什么天赋，通常别人说了一句话，我就被噎住了。
过了好久，后知后觉: 我应该这么怼回去。
为了吵赢这场架，我列了个提纲，还演习给期期看，让她给点意见。
结果这家伙看了，在床上笑得打滚，还捏着我的脸说：
「你太可爱了。」
「不过，在高血压病人面前吵架，风险有点大。你得悠着点。」
12
我走到病房门口，里面传来欢快的笑声，似乎来人不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