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这本历史人物评传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它以介绍明朝各个重要历史阶段的代表性人物，来讲评历史的发展以及描述那个时期的文明现况。我和作者的想法不谋而合，令我十分惊喜，只是我的功力与成绩与本书的作者相比显然还差一大截。

这本书我觉得别具意义的理由还有以下原因：

第一、明朝被认为是黄河文明的历史里最黑暗的王朝。读明史，等于读了黄河文明里最卑劣的基因的总和。我们多少因此看到一些自我，并不是那么高等、进化。

第二、明朝理学（道学）发展到极致，君子与小人的二分法，迫使读书人（别忘了只占人口不到5%）走向极端的一边，并且将大部分的人赶向另一边；“不为圣贤，变为禽兽”，这当中不准有中间点。虽然也产生“假道学”，但那些真道学的稀有动物能够死守善道，面对邪恶，烹剐由人，可是一点也不假。这点则是黄河文明里质量最好的基因。

第三、我认为这本书最精彩的地方是，让我们可以细看“改朝换代”的过程。因为我们生不逢时，正好生在改朝换代之际，在这段道德、价值荡然无存的乱世，我们需要一些明灯指南，冀求能姑且“苟全性命于乱世”。虽然清末民初也有一段改朝换代史，但这段历史还在发展中，我们还无法看到历史的全貌，明末的一段历史则是最接近我们、最清晰的明镜。

明朝的黑暗统治，其根源在开国之君朱元璋和篡位的朱棣开始就已造成。他们一开始就采取残杀的手段立威，尤其朱棣篡位，名不正，言不顺，除了恐怖镇压以外，无法让自己的帝位坐得安稳，看史家记载他们的手段，我们读来都还会背脊发冷呢。

在这样的恐怖统治下，我们还会看到许多传统的士人，在超越人类能够承受的痛苦酷刑下，依然坚持原则，骂贼而死。

主张削藩的黄子澄，全家老小都被朱棣抓起来，他照样指着朱棣的鼻子怒笑道：“臣知殿下以兵力取富贵，不知殿下即此位！……况富贵瞬息，何足重轻，殿下向来悖谬，不可为训，恐子孙有效尤而起无足怪者 ！”

黄子澄就是不承认朱棣是“陛下”，朱棣就在廷上把他剁手剁脚，慢慢修理他，再把他砍成肉酱。我们这位超级勇士，实实在在地“骂贼而死”！

建文帝的礼部尚书陈迪，在朱棣面前和他辩君臣大义，同样骂声不绝。朱棣把他的儿子们抓来，割下耳朵鼻子让他吃，还问他味道如何。陈迪回答说：“忠臣孝子的肉，香美无比。”朱棣把他们全家慢慢“割烹”，他照样骂声不停。

明初大儒方孝孺也有同样的演出，他和朱棣对骂，朱棣恨他嘴硬，就命人将他的嘴割破，直到耳朵而不成嘴形，我们这位神勇的真理捍卫者，照样哇啦哇啦地骂下去。后来全家873人都被寸磔于市。（在大庭广众之下，做无麻醉的活体解剖，称为：寸磔于市）

能够忍受这种痛苦的人毕竟极为少数，也就是因为少数，才容易被清除掉。恐怖统治还是常常成功。但它的后遗症就是文明陷入黑暗，人们不再敢谈论是非，世间不再有正义。后人李清在《南渡录》中结论说：

“靖难（朱棣篡位）以正气渐削，故酿为今日（明末）狯猾之徒屈膝拜伪。”

顾炎武也认为：“洪武、永乐之间”为“世道升降之会”，是中国人性格发生扭曲的时代。

但是“邪恶”是人性基因，“正义”也是。一百多年后，在黑暗之中，道学勇士的基因再次现身，这回这个怪胎还蛮幸运的，不但没有弃市，还能善终，而且留下英名。他就是海瑞。

海瑞是道学的典型，他的心中只有圣人之道与祖宗成法，终其一生，不论官多大、缺多肥，他一家老小的生活都在贫穷线以下。他从地方小官到朝廷大臣，官场看不顺眼的都骂，最后连皇帝也骂。他这一骂，让他赢得千秋万世的英名，如此英名，虽百死也应够本了。这位嘉靖皇帝被他一骂，同样气到浑身发抖，为什么没有把他抓来活体解剖呢？因为他听说，海瑞上疏时已先买好棺材等着，他可不愿照海瑞的剧本演下去，自己当杀忠臣的昏君角色。海瑞还在狱中，嘉靖自己就因炼丹求仙升天了。新皇帝登基，为了一新耳目，对这样的忠臣立刻启用，海瑞再度有机会行他的圣人之道。

圣人之道毕竟离庸俗太远，海瑞一生并无重大事功，倒留下一个“海怪物”的绰号。张居正给他的评论可以为他盖棺：

“海瑞秉忠亮之心，抱骨鲠之节，天下信之。然夷考其政，多未通方。只宜坐镇雅俗，不宜重烦民事。”

张居正的意思是说，海瑞这种人只能当当招牌，不能实际操盘的。

海瑞活了七十四岁，死在南京任上，不论就年龄或他的作为，如此善终确是异数。他看不惯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看不惯他，他孤芳自赏，死守善道，最后这个世界还是遗弃他，但这个遗弃他的世界，才正要开始走向更悲惨的末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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