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有时身化鹤，人间无数草为萤。

古诗词中有很多诗句，无需理解深意即能一眼沦陷，戳中心中某处无法言说的柔软与渴望。

正如词人张元干写下的这句离别感慨，有人深感仙气飘飘，有人读出浪漫缥缈。

再细细思索，懂得这句诗是由丁仙化鹤与腐草为萤两个典故点化而来之后，又觉世事沧桑。

当初丁令威学道成功化身白鹤而重返辽东故乡，却发现只剩断壁残垣，荒冢破山，只能含恨高飞冲天。

腐草为萤，则源于古人对生命轮回的浪漫误解，认为萤火虫是由腐烂潮湿的草丛变化而成。

词人或许也想突破尘世束缚追求精神自由，或荣归故里，或归隐山林。可无奈现实阻碍重重，梦里化鹤抵不过醒后的腐草为萤。

在现实生活里，人世沧桑变幻，生命短暂无常。一如萤火虫，一年繁殖一次，十月幼虫长成，可寿命不过三到七天。

但萤火虫也在努力发出自己的光，让流萤染夏，囊萤夜读，点缀人间浪漫。

故而在古人笔下，萤火虫集荒、寂、湿、凉、美等意象于一身，是不可多得的诗意之虫。

尤其流萤入诗，单就流字，就让人浮想联翩，光影流动，美到窒息。

1

船下广陵去，月明征虏亭。

山花如绣颊，江火似流萤。

—唐·李白《夜下征虏亭》

李白笔下的流萤最为独特，是用来比喻江上渔火。

那年暮春，李白往游广陵，满载一船明月，途径金陵征虏亭，瞬间被春江花月夜所迷醉。

在朦胧月色的笼罩下，江岸山花绰约婀娜，宛如少女的动人绣颊，摇曳在江夜清风中。

将山花比作美人并不独特，但妙在这层比喻里层层包裹，不只山花秀丽如人面，还如略施粉黛而色如锦绣的少女面颊。

绣颊，给人以热烈烂漫却不失清丽纯真之感，唯有少女当得起绣面，也与春江山花最配。

山花如此有情，江火自然也不会逊色，恰似无数流萤在波光粼粼里飞来飞去，江夜一下子灵动起来。

随之而动的，还有李白的诗心，善于捕捉自然的灵气与生活的美感，将烟火气萦绕在宁静里。

类似的写法，还有查慎行的“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江火渔灯，流萤河星，层层转换，无不抓住了夜晚微光闪烁的流动朦胧之美。

2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唐·杜牧《秋夕》

杜牧笔下的流萤早就凝结成女子闺怨，通过扇扑流萤这个动作来传达。

这闺怨，还不是普通闺愁，而是来自寂寞深宫，发生在七夕之夜，有情人欢聚，无情人独居。

一个无人知晓的宫女居住在无人问津的庭院里，银白蜡烛发出微弱的光，照在暗淡的画屏上。

七夕之夜刚刚消暑，给人的感觉应是凉爽，她却感觉寒冷，不知是光太冷，还是心太凉。

百无聊赖，她却用罗扇扑打不断飞舞的流萤，仿佛忘记了刚感觉到的夜色寒凉。

腐草为萤，宫女能在此处看到流萤，在皇宫居住场所的偏僻与荒凉，孤独与寂寞，可想而知。

而本应消暑的团扇却在秋夜用来扑飞流萤，除了寂寞难遣，还有秋扇见捐而失宠沦落之意。

此刻在她眼里，或许还不如这只流萤活得自在，只能被禁锢在皇宫深院里，任由寂寞红颜老。

直到夜色深沉，石阶寒凉如水，女子还独坐深宫，遥遥凝望银河的牛郎织女星，了无睡意。

牛郎织女还有鹊桥相会之时，而她与他却永无相见可能。君心凉薄，此情难待。

妾有新词讵堪写，夜扑流萤玉阶下。不知多少古代女子有多少个夜晚，只能以流萤为伴。

这星星点点，是寂寞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温暖与抚慰。

3

清秋有馀思，日暮尚溪亭。

高树月初白，微风酒半醒。

独行穿落叶，闲坐数流萤。

何处渔歌起？孤灯隔远汀。

—宋·林景熙《溪亭》

深闺女子的寂寞可以用夜扑流萤打发，文人士大夫的孤寂则用闲坐数流萤来慰藉。

林景熙身处宋元之际，自南宋灭亡后便归隐故土白石巷，往来吴越，不入仕途，不事二主。

闲云野鹤之余，他不忘故国江山，写下大量爱国诗篇，此诗即触景生情而眷恋故国之作。

每当秋风乍起，故国沦丧之痛就会在他心中郁结。此时独坐溪亭，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于山下，他愈发暝色起愁。

故国之思难遣，美酒消愁难消。当微风吹过溪亭，人半醉半醒，只见一轮新月已斜挂枝间。

最怕人醉酒醒，又要直面国破家亡的苦恨。于是，诗人独自穿过丛林落叶，以漫步而忘忧。

走到深林处，实在心灰意懒，他便闲坐草地，细数流萤，时时翩飞，零零散散。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渔樵唱晚。循着歌声望去，只见几点孤灯在远汀之外若隐若现。

凉凉秋夜，细数点点流萤，遥看微微孤灯，都成了诗人内心孤寂凄凉的象征，无法化解。

此情此景，恰如杨慎所写：夜凉新月挂，星点数流萤。

4

小亭夜坐涤炎蒸，顿觉风清趣已成。

数点流萤亭外度，儿童戏逐月边星。

—宋·赵必常《小亭夜坐即景》

流萤染夏，照亮宁静的夏夜，也温柔孩子的童年。

天上星不可摘，水底月无法捞，只有忽明忽暗的萤火虫，才是童年触手可及的快乐。

奔跑在山林间，捕捉在草丛中，只要抓住流萤点点，我们就以为抓住了最美的童年。

当诗人夜坐古亭消暑，凉风吹散暑热，清风吹尽尘埃，他已经感觉到神朗气清。

再看天真烂漫的孩童在亭外追逐流萤，又觉浪漫美好，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儿时的仲夏夜之梦。

孩子们不断追逐的不是点点流萤，而是月边繁星，一如童年的自己，眼里只有璀璨星辰。

就像李白描写萤火虫，句句不提萤字，却句句写得萤光熠熠：若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

流萤是坠落人间的繁星，闪烁着浪漫的想象，萦绕着自由的光芒，让诗人在夏夜如此迷恋。

萧然高卧浑忘暑，多少流萤绕画廊。这样的夏夜与流萤，让现代人也无限神往。

同时，流萤除了可以承载孤寂哀愁与美好浪漫，还可萦绕书香高志。

夜闲不畏更筹短，收取流萤映读书。明朝开国元勋刘基便以晋朝人车胤囊萤夜读为楷模，终成大业。

的历流光小，飘飖弱翅轻。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虞世南则托物言志，尽管生命弱小，也心怀大志，发自己的光，爱自己的宇宙。

流萤有年少的梦，有成长的苦，写满故事。微光也能照出色彩斑斓，与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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