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说︰对大多数人而言,人生不是什么冒险,而是一股莫之能御的洪流。
仅凭这句话,我就喜欢上了卡佛。
唯有经历过苦难的人,才能真切地写出苦难。
卡佛早年生活一直为生计发愁。
他说:我家里没有人上学超过六年级。他们只知道工作,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知道。我妻子家里没有人受过教育、做过什么或知道点什么。没有人给孩子们买过哪怕一双鞋。没人有钱。我的父母在为生活挣扎。我们各自的家庭都在勉强度日。
更要命的是卡佛还早婚早育。当他们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人之父母了。
他和妻子没有钱,并且,什么技能都没有。
他说:我努力写作,努力挣工资。很艰难。我们似乎才二十几岁就在苦苦挣扎。也许那时我们更强壮,也更理想主义。我们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我们很穷,但我们觉得如果不停地工作,如果不犯错误,好事就会降临到我们头上。过了三十岁,我们还是一贫如洗,还在努力去做对的事情,但我们希望中的生活没有实现。它离我们越来越远了。所以一过三十岁我就开始酗酒。而且那时候孩子们也有了自己的思想——他们十三四岁了。生活变得更加艰难。
卡佛说:我还记得看电影《普通人》,当时我就在想,如果电影里的人确实有他们在电影里的问题会怎样?如果除了那些让人头疼的问题之外,他们不知道怎么付下个月的房租,那会怎样?假如除了这一切之外,他们的汽车将被没收,或他们的冰箱里一点食物都没有,那又会怎样?除了这些可怕的家庭问题外,如果他们还有难以抵挡的财务上的担忧呢?
在卡佛的文字世界里,吃被放在了一个显著的位置。
约翰·契弗曾经说过,卡佛小说里的人物总是在那里吃吃吃。
卡佛说:我估计有一部分是真实的。穷人,被剥夺权利的人,他们得不到足够的食物。他们总是往盘子里放得太多,然后吃不完。
这让我想起了顾城,舒婷在一篇回忆顾城的文章中写道:
虽然他们(顾城和谢烨)在国外多年,买地置屋,安家生子,给我的感觉还是吃不饱。顾城鄙夷那些“满世界都是吃来吃去的嘴巴”,可是他更明白:“做一个人,就是一个必须吃东西的东西。”主办方发放相当丰厚的饭钱。酒店带早餐,晚餐总是有活动和宴请,基本自己付午餐而已。我时差倒不过来,早上迟起没有胃口,只挑一块小蛋糕,掰一半慢慢啃着。顾城问:那一半你不要啦?我点点头,他伸手到我碟子上抓走,立刻塞到口中。我急了:顾城,那边还有一大盘呢。谢烨笑着解释:知道啊,他已经吃了六个。我才知道。顾城每天必定耗到早餐时间结束,尽量把自己填饱,仿佛动物有两个嗉囊一样。中午?中午就睡觉,睡到晚上开会之前有晚餐吃的时候。失眠严重的我马上想到:那,夜里呢?夜里继续睡。
谢烨说,顾城从小能睡,最高纪录连睡两天50多小时。艾未未在纽约,他请我到中国城吃饭。这样那样,要了很多菜,蒸鱼啦烤大虾啦,甚至有拳头大的石螺。老板是朋友,过来提醒:菜太多了!未未说:上次我这位朋友从大陆来,我没什么钱请她吃饭,现在我要让她吃好的。未未打开钱夹给我看,哟,除了各种银行卡,还有厚叠百元大钞呢。我这就提议,拐角就是我们住的酒店,能否把顾城夫妇邀来共进午餐?未未与那一对儿自是熟得不能再熟,当然不反对。就算多他们两个人,菜还是太丰盛。因为未未一直夹菜,我的碗里还剩很多。
谢烨不但挨个把餐桌上的盘子,连汤带水倒在顾城碗里,最后还拿起我的碗,也倒给顾城了。我不知所措地瞪大眼睛。谢烨说没事!在新西兰,谢烨单独做饭,吃不完就倒在顾城的那个大锅里。顾城就“乱炖”着吃。可以说,顾城不在意烹调,也不仅仅是珍惜食物。他能饿,所以深知能吃饱的时候,一定要努力吃饱。好像永远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似的。
说到底,顾城自始至终都未能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更不要说抚养孩子了。
当卡佛声名鹊起的时候,癌症又找上门来。很难说他的病跟其早年酗酒无关。
当然,这就是生活。人并不能自己做多少主儿,而是在洪流中被荡来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