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1月19日下午两点,一架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在飞至济南城南卅里党家庄时,因天雨雾大,误触开山山顶,当即坠落山下,乘客一人司机两人,全被烧死,血肉焦黑,莫可辨认……”
这段文字,摘自1931年11月20日的《北平晨报》头版消息,消息中的“乘客一人”,正是民国诗人徐志摩。
最早发现飞机失事的人,是一名津浦路警。他当即将此事报告了当地站长,站长立即通知了中国航空公司济南办事处,再由办事处转告公司。
公司获悉消息后,于第二天派美籍飞行师前往出事地点调查,并处理善后。
善后工作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是处理遇难者的遗体。济南派出的善后人员迅速将三人的尸体洗净后,运送回济南。
徐志摩遭遇飞机失事的当天,派车前往南苑机场接机的梁思成和林徽因就已察觉到了异样。看到《北京晨报》刊发的消息后,知道徐志摩行程的护士火急火燎地大叫“不好”,随即,他电问林徽因,两人都断定:徐志摩已遇难。
善后事宜的最重要一部分是通知死难者家属,很快,中国银行的送信员就拿着写着噩耗的电报,出现在了徐志摩位于上海的家中,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徐志摩的妻子陆小曼竟在得知噩耗后,因不肯接受现实而将送信员赶了出来。
送信员不知所措,只得在20日凌晨时分敲开了徐志摩前妻张幼仪家的门。与徐志摩离婚后,张幼仪在上海她的房子旁,为前公婆盖了房,如此一来,他们便得以在儿子离婚后依旧与孙子和前儿媳比邻而居,平日的吃住也常在一起。
当晚,张幼仪因为外出打麻将回来较晚,所以,送信员敲门时,她尚在半睡半醒之间。佣人进来告知她:“有位中国银行来的先生在门口拿着封电报想给你”。
张幼仪穿着长袍接下了电报,待确认电报上的字是说“乘客徐志摩坠机身亡”后,她不敢相信地站在玄关。她怎能接受这样的噩耗呢?要知道:昨日,徐志摩还曾来她的店里,跟她要裁缝师替他做的几件衬衫的事呢?
昨日,徐志摩站在她眼前时,她还曾劝他不要搭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他听了劝说内容后,还哈哈大笑着告诉她说“不会有事的”。怎么一转眼,他就出事了呢?
张幼仪与徐志摩
得知陆小曼拒绝接收电报后,她的情绪非常复杂,她不明白:这种时候,她出了什么毛病,以至于会拒绝为徐志摩的遗体负责?也从那时起,她不再相信陆小曼和徐志摩之间的爱情了。
张幼仪红着眼将信差送到饭厅,信差接过佣人递来的茶水后,她在一旁努力整理情绪。无数次深呼吸的过程中,她理出了关键:第一,必须有人和儿子一起前去料理后事;第二,怎么和徐志摩父亲徐申如交代。
张幼仪格外顾及徐申如的原因在于:前不久,这个可怜的老人刚刚失去了妻子,如今又遭遇晚年失独子的剧痛,她怕他承不住。
眼下,最要紧的是第一件。思来想去后,她只得拨通了八弟张禹九的电话,将噩耗告知他后,她请他带着13岁的阿欢一起前往济南收尸。
处理完第一步后,张幼仪强掩着悲痛,开始和老爷子“交代”。她先是只告诉他:徐志摩乘坐的飞机出了事,人被送去了医院。实在瞒不住后,她才哭着说了实话。听到儿子的噩耗后,徐申如茫然道“完了”。
张幼仪和徐志摩的儿子于22日抵达了济南,与他们几乎同时抵达的,还有北京来的徐志摩好友梁思成、金岳霖、张奚落,青岛来的沈从文,南京来的郭有守和张慰慈,上海来的张嘉铸和翁瑞午。
23日,徐志摩的遗体被送到了济南,并被暂厝放在城南偏街的一个小庙里。徐积锴和众亲友见到的徐志摩已经被进行了装扮整容:
“他带着顶瓜皮小帽,穿了件浅蓝色绸袍,外加个黑纱马褂,脚下是一双粉底黑色云头如意寿字鞋。遗容见不出一丝痛苦的痕迹,如平常熟睡时情形,十分安详……”
当日的徐积锴很木然地站在父亲的灵柩前,因父亲长期在外的缘故,他对父亲的印象一直很陌生,如今,他那般躺在棺材里,他更觉得陌生了。
按照事先的计划,徐志摩的遗体将被从济南运回上海,并在万国殡仪馆设大殓。
徐志摩的灵柩被护送往上海之际,陆小曼在上海的家中悲痛不已。悲恸、痛悔、凄苦一齐显现在她那张依旧美丽却略显憔悴的脸上,她现在有苦说不出,徐志摩遭遇飞机失事后,所有人都把矛头对准了她,他们认为:若不是陆小曼在上海挥金如土,且死活不肯北上,徐志摩绝对不会因乘坐免费飞机而遭此横祸。
徐志摩是个“大喇叭”,他性格过分感性、开朗,所以,即便是感情上的事,他也从不藏着掖着。遇难前,他曾无数次和自己的各好友诉说过自己在感情上的困窘。胡适夫妇还曾在听完他的诉苦后,建议他离婚。
徐志摩并未采纳他们的建议,他和陆小曼的相处虽然已没有多少心灵上的愉悦,但他对陆小曼的爱却是真诚的。他对胡适夫妇说:“小曼本身就是因我而离婚的,我若再和她离婚,她就全完了。”
胡适与徐志摩
的确,当初,为了和徐志摩在一起,陆小曼冒着生命危险打掉了她和王賡的孩子,并因此留下了永不能生育的后遗症。若昔日不顾一切和她在一起的徐志摩,当真因为她挥金如土、不肯北上而执意离婚,那陆小曼的后半生必将堪忧。
其实,遭遇飞机失事前的徐志摩在这第二段婚姻里尚有另一个困惑:因为小两口长期分居两地,加上经济拮据,他不得不身兼多职,甚至放下诗人、教授的尊贵身份做起了房地产中介的活,他还不得不为了钱,接受好友翁瑞午的“照顾”,而这种“照顾”的代价是他与妻子陆小曼的过分亲密接触。
徐志摩很介意翁瑞午与陆小曼的微妙关系,但他却总安慰自己说:“他是她的家庭医生,又是朋友,且小曼还病着,病榻之上也不至于有什么?”
可这种安慰明显没有太多的作用,徐志摩迫切想要催陆小曼北上,也与他想要拉开两人的距离有很大关系。
矛盾重重之下,徐志摩在离开上海,搭乘飞机北上之前,他和陆小曼爆发了争执。徐志摩终究不想和陆小曼撕破脸,他选择了隐忍退让,他提着行李离家了。离家期间,他去找了多位好友,事后想来,他的这次“寻友”,倒像是和他们一一道别。
徐志摩与陆小曼争执后,去看望了上海的友人刘海粟、罗隆基、陈定山,后来,他又一腔愤懑地乘车去南京看望了何竞武,并去了杨杏佛家。因杨杏佛未在家,他又去了张歆海家、布克夫人赛珍珠家。
18日晚,也就是飞机失事前的最后一晚,徐志摩前往了张歆海、韩湘眉夫妇家,因后来杨杏佛也来此找徐志摩,当晚徐志摩很高兴,几个好友欢谈到了午夜时分。
杨杏佛、张歆海等并不知道他和陆小曼大吵的事,但他们早已知道:他们夫妻矛盾颇多。他们是在后来才知道真相的:他们不仅大吵, 甚至还动了手,陆小曼争吵后写了非常恶毒的信放在徐志摩书桌上,徐志摩看了信后心灰意冷……
陆小曼与徐志摩
当晚送别徐志摩时的所有人都没有察觉出徐志摩的异样,更未想到:他们此次见面,将是最后的诀别。
徐志摩在19日,即出事当天早上八点起飞,十点时分抵达徐州机场,并出现了头痛的症状。大约是后悔离家的缘故,他竟在机场给陆小曼发了一封短信,说自己头痛不想飞了,准备返回上海。
没人知道那一刻徐志摩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或许,他后悔离家了,或许,他已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最终,他还是上了飞机,或许,是因为他早已打电话通知梁思成、林徽因接机的缘故吧,或许,他当真想去听林徽因的演讲。
总之,他走了,并再也没有回来。
在陆小曼看来,徐志摩这般离开,更像是和自己斗气,拿生命斗气,是徐志摩这种感性诗人干得出来的事。陆小曼恨极了自己,她恨自己无视他的哀求死活不肯北上,恨自己在最后时刻与他大吵,还写了那样恶毒的信……
面对外界的责备,陆小曼始终一言不发,她多少也打心眼里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徐志摩。不论从哪个角度而言,她都对徐志摩的死负有直接责任。从另一个角度而言,陆小曼不愿意辩解,也是感情上的一种另类的占有:她希望自己深爱的人,什么都是属于她的,为她而死,符合她的另类占有欲。
陆小曼
徐志摩的遗体被运送到上海后,在万国殡仪馆设大殓。大殓时,陆小曼因见棺中的徐志摩穿着长衫,与她平日所见的西派模样不符,就提议给他换成西装。她还认为徐志摩的棺材太过于传统,也要更换。
徐志摩的棺材是张幼仪八弟张禹九在中国银行协助下,用传统寿板订制的。这个棺材,形状并不是传统的长方形盒子,而是很像树干。也正因此,它才更加显得与众不同。张幼仪和张禹九等都对这副棺材很满意,他们认为:这副棺材,很配徐志摩。
可陆小曼却很不满意这副棺材,坚持要将其棺材换成纯西式的棺材,她认为这样的棺材才符合徐志摩的浪漫特性。
徐志摩同款寿衣和同款棺木
“重殓?”徐志摩父亲徐申如第一个不同意,原因很简单:他不想儿子死的时候还是那个西装革履的模样,他认为儿子本就是因为太西派才闹出离婚、娶二婚女的“大逆不道”事的,他不希望儿子至死还穿着洋人的衣服。
徐申如反对重殓的另一个原因是:儿子是飞机失事去世的,一路已辗转腾挪多次,如今身体又已僵硬,岂能再经折腾。
徐申如再见徐志摩时他的遗容已被整理过,可作为父亲,他能想象不到儿子死时的惨状?飞机失事啊!实际上,徐志摩死时头部有洞,这是他入殓被戴帽的原因所在,他的全身都已骨折……
当然,徐申如反对重殓也有单纯讨厌陆小曼的因素,他不喜欢这个人,她提出的任何,他自然也听不进去。
徐申如坚持认为儿子的死是陆小曼一手造就的结果,是她把儿子好端端的家给毁了。徐申如的这般“认为”当真有些冤枉陆小曼了,徐志摩与张幼仪早在1922年就已签署了离婚协议,两人离婚的原因是:徐志摩爱上了林徽因。
可民国婚姻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只要父母不同意,男女私下签订的协议都不作数。也因着这一前提,徐申如将两人离婚的缘由简单归结到了陆小曼身上。
陆小曼与徐申如夫妇生活期间的奢侈懒惰作风,也是徐申如看不惯她的原因之一。他实在不明白,她又不是小脚,怎么连上楼都要儿子抱呢?相比前儿媳张幼仪,她一点料理家事的本事也没有,而且还抽大烟,她能照顾好儿子?
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照
徐申如根本不想和陆小曼正面打交道,为了阻止陆小曼替儿子重殓,他差人紧急通知了张幼仪。他明白:能压住的女人的,只有女人。
徐申如对张幼仪极其满意,这些年,她任劳任怨地照顾一家老小,被抛弃了以后也没有过半句怨言,甚至还愿意照顾他们老两口。就连妻子生病、丧葬事宜,也是她一手操持的。
徐申如非常确定:张幼仪只要到场就一定能阻止陆小曼胡闹。
徐申如的判断是对的,接到通知后,张幼仪就着急忙慌地赶来了。她穿着一身丧服,脸上是一副庄严肃穆的模样,简单仪式过后,她走到徐志摩遗体前。待清楚情况,确定是陆小曼想重殓后,她虽满是不解,却终究只吐出了几个字:“不得重殓,如果问起,就说是我说的。”
说完后,张幼仪再次看了看静静躺在棺材里的徐志摩,他看起来很安静,像是睡着了,只是脸过分白了点。她在心底跟他说了“再见”后,便在众人的注目下匆匆离去了。她明白,自己只是“前妻”,在这样的场合出现太久,并不合适。
陆小曼看到了张幼仪,但并不想和她打照面。张幼仪从不会让她吃醋,毕竟,她深知“这个女人不是丈夫喜欢的类型”,但她在徐家的地位实在太高,以至于即便她如今是名义上的徐志摩妻子,也不敢公然和她对抗。
早在徐志摩母亲重病、去世期间,她就曾回过硖石老家,可她死活没被允许进门。在徐家一直照顾婆婆、主持婆婆丧葬事宜的,都是她张幼仪。关键,这个女人还是徐志摩唯一儿子、徐家唯一子孙徐积锴的生母。
张幼仪与徐积锴
张幼仪没有说一个字,但她只要出现在哪里,陆小曼就一定会败。这样的女人,俨然是她的克星般的存在。
得知张幼仪坚决不同意“重殓”后,陆小曼神奇地安静下来了,她再也没有提及“重殓”的事了。这个结果,徐申如很满意,他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对张幼仪的感激,也随之又多了一分。
徐志摩葬礼上,最显眼的挽联当属陆小曼送的那幅,内容是: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母老;
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答君心。”
这副挽联,上联回忆往事,表明自己不能殉情的缘由;下联则表达哀思,承诺丈夫会为他编著作,让后世铭记之。
相比之下,张幼仪留下的挽联则和她的一贯为人一般低调,内容是:
“万里快鹏飞,独撼翳云遂失路。一朝惊鹤化,我怜弱息去招魂。”
如果陆小曼的挽联是在尽可能地感性,那么张幼仪的挽联则恰是尽可能地在表达理性了。二者之区别,当真十分明显。
林徽因也送来了花圈,但她的挽联没有内容,只有署名。在葬礼上的众多挽联中,这副空白挽联也格外打眼。
因徐志摩是早逝,他被安葬时并没有立墓碑。但在他位于硖石的墓前的水泥墙上,有胡适手书的墨字:诗人徐志摩之墓。
最早的徐志摩墓
徐申如原本也给徐志摩准备了碑石,他还特地找到徐志摩生前好友凌淑华,想让她写碑文。可凌淑华因为徐志摩死后林徽因、陆小曼等来抢八宝箱的事宜,一直未动笔写墓碑。
原来,徐志摩生前,曾将一个装着自己早年信件、日记的箱子存放在凌淑华处。这些东西之所以要特别找地方存放,自然有它的原因,多与信件、日记涉及的当事人都已婚娶有关。
徐志摩死后,林徽因三番五次想拿回八宝箱中与她有关的内容,凌淑华不肯,她便请出胡适等人去“借”。拿到东西后,她很快将它们付之一炬,凌淑华再去索要时,她只推说不见了。
八宝箱中的日记、信件有缺失,陆小曼发现后自然也来找凌淑华……
凌淑华
因凌淑华一直未写碑文,徐申如便一直未给徐志摩立墓碑。徐志摩的墓,也就一直这么“空”着了。
徐志摩死后,几乎只有家人清明日或别的纪念日前来其墓前祭奠。而陆小曼则只来了一次,那是1933年清明节,已与翁瑞午同居的她,专程赶来硖石为他上过坟。事后,她还留了一首诗送给徐志摩的伯父蓉初老先生,内容是:
“人肠断人琴感未消,此心久已寄云峤。年来更识荒寒味,写到湖山总寂寥。"
1946年,即徐志摩入土15年后,其父亲徐申如辞别了人世。值得一提的是,接替他替父亲养老送终者,不是别人,正是昔日被他抛弃的前妻张幼仪。而他的二妻陆小曼,则在他死后一直与翁瑞午及其子女同居,期间,张幼仪还负担过她的生活费。
徐申如生前一直想“落叶归根”,他辞世后,张幼仪和徐积锴母子扶其灵柩回硖石,将其安葬在了东山。按照家乡的习俗,其墓穴位于徐志摩墓的上首位置。
晚年徐申如与张幼仪母子
也是直到此时,在张幼仪母子的筹划下,徐志摩终于有了自己的墓碑。墓碑为书法家张宗祥所书,墓碑上刻着“诗人徐志摩之墓”几个大字,落款是张宗祥。
特殊年月里,徐志摩的墓曾因被乡民误传“遗体头颅为金制”,而遭到掘墓,墓石和墓碑也被人搬走。
1981年,东山中学教员许逸云在硖石乡下寻获了墓碑。在许逸云等的呼吁下,海宁县政府出力支持,将徐志摩的墓迁到了硖石山白水泉山坡,葬在其次子徐德生墓地的上首。
徐德生为徐志摩与张幼仪的幼子,他一出生,徐志摩就逼迫张幼仪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根据张幼仪的回忆,徐德生是最像徐志摩的孩子,可惜,德生年仅两三岁就在国外因病辞世了。
徐志摩墓
徐志摩如何会想到,最终在硖石的凄风冷雨中,始终陪伴着他的,竟是自己当时狠心抛下,仅见过一次的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