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以皇后之位迎进皇宫的。
皇帝很爱我。
为了得到我,他诛了我的全族,车裂我的夫君,当着我的面摔死我的一双儿女。
如今,他倚栏赏荷拥我入怀,「我们会一直幸福下去。」
1
我是富商的女儿。
在皇城,这样的身份太微不足道。
好在父亲为我谋划了一场好婚事,在我尚未及笈时分广撒网,资助赴京赶考的落魄书生。
在父亲的不懈努力下,十七岁那年,终于有一位书生金榜题名,高中探花。
我很喜欢那位温柔儒雅的书生,我曾于府中识得他的风姿,青衫短帽不卑不亢,渊渟岳峙入了眼。
等到科举放榜,他高头大马娶我过门。
婚后我们很恩爱,过门不足一年有孕,诞下一双可爱的龙凤胎。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幸福下去。
直到那日宫宴,长公主看上了我的夫君。
他回府时神色郁郁,对我的询问欲言又止。
我心中一咯噔,在我的询问下他说了实话。
「长公主想招我为驸马。」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我的夫君是如此优秀,长公主看上他再正常不过,我只是富商之女,如何争得过天家之人。
还好夫君站在我这边,「我发誓绝不会对不起你,纵有圣旨我也愿意为你抗旨。」
我感动地倚靠他怀,「夫君,有你这句话,妾身这辈子足以。」
我当然不可能让他抗旨。
最差的结果,不过是我让出正妻之位,做一个贵妾,有夫君的爱以及一双子女,我想必仍是幸福的。
或许长公主为了天家颜面,会愿意以平妻纳驸马呢。
我的设想很好。
只是我没有想到,我的结局不是上述两者任何之一。
第二个月,皇宫的轿子悄悄带我入了宫。
2
我俯首长跪御花园内,眼前是盛夏时节绽了满池的荷,狭小的视线只能让我看见一小抹明黄色的影。
我尚未窥见他的面容早已下跪,宫女为他打着伞,只有我在正午的阳光底下长跪。
膝盖跪得疼痛那人仍未许我起身,长时间的弯腰叩首让我浑身不适。
比起跪资带来的疼,更让我难受的是,汗水打湿了我轻薄的衣物,我能想象我的衣服沾在我的身上。
这必定是不雅的。
还是在一个并非我夫君的男人面前。
我自幼熟读女德女戒,自是知道如今这样十分不妥,可那掌握着天下的至高者未允许我起身,我只能跪着。
我想着家中的一对子女,想着爱我的夫君。
我正走着神,明黄色的脚步停留在我面前。
「抬头。」
我听见了极好听的男声,低沉有磁性,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我听话得抬起头,这是我这一生第一次见到他。
见到了一个以我的身份,一辈子不可能见到的人。
他手中折扇轻蔑地抬起我的下巴,我被迫仰头凝望他,他看上去与我的夫君一般年纪,浑身气质截然不同。
冷漠的,威严的,高高在上的。
我心中一阵颤栗。
他用折扇转过我的脸,像打量一个物品般仔仔细细观摩我的模样。
「探花郎就是为了你拒了朕的赐婚?」
「妾身……」
我心如擂鼓,腹中早早打好草稿正要说出,那人半弯腰,离我很近。
真的很近。
我能清晰地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以及那双幽深的眼眸。
眼眸里映着我惊惶的神色。
他的目光侵略我身体的每一寸。
从我的脸一路向下。
脖子,锁骨,再是被汗水浸润的衣领。
明明我们没有任何接触,我却感受到了犹如实质的窒息。
「很怕朕?」
他轻笑一声,正了身子将折扇扔给貌美的宫女,转身朝向湖心亭,「跟上。」
我提着衣裙起身,长跪的麻木在我起身的一刻发作,我摇晃几下,差点摔倒在地。
「多谢。」我下意识道谢,说完才后知后觉,扶住我的不是宫女,而是不知何时从前方绕到我身侧的男人。
我讷讷补充敬称,「陛下。」
他的指腹似有若无擦过我的手腕,像毒蛇游走。
我看见了他腕骨微微凸起,青色血管透过肌肤,我能想象血液在奔涌。
他没有说话,很及时松开手。
离去的速度快到我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和我文弱的丈夫并不相似。
先帝马背得天下,对子女的培养文治武功双管齐下。
他是其中佼佼者。
我紧随他的步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他忽地绕路行至树后。
手腕间的力道将我带到他身侧。
他虚虚拥着我,太近了。
近到能闻到他身上雪松的气息。
我正要张口,修长的食指压在我的唇上。
「嘘。」
指腹抚平唇上的纹路,我听见他说:「安静。」
我从未和外男如此亲近过,浑身像是有蚂蚁在爬,本能驱使我逃离这个怀抱,理智却压下冲动。
身后的人是皇帝。
得罪不起。
湿热的气息在耳畔流转,「专心些,你的夫君和朕的妹妹在一块。」
我这才注意到,庭院另一侧的两个人。
夫君挺直脊背不卑不亢立于长公主前,相隔太远,他们的谈话声听不清。
「朕的妹妹很喜欢探花郎。」
我偏头时看见了他饶有兴致的眉眼,听见他说:「长公主如此年纪是该尚驸马了,可惜探花郎家中已有正妻。」
我的呼吸一凝滞。
「谢夫人可得好好劝劝谢郎君,朕这个妹妹最是强势,得不到的毁了可不好。」
他松开我,从宫女手中接过手帕擦拭触碰过我的食指。
差距的身高让他垂眸便是压迫,「谢夫人知道该怎么做。」
3
我被送回府中时,谢添尚未回来。
我坐在院子里魂不守舍逗弄两个孩子,大的是哥哥,眉目与谢添七分相似,妹妹更像我,平素也为更安静。
妹妹在睡,一个对我笑,我戳了戳哥哥的脸,他吐了一个小小的泡泡笑得更欢。
对着这对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我的心柔软下来,孩子小小的手攥住我的手指摇晃,连谢添靠近我都没注意。
他从身后抱住我,当着侍女的面亲了亲我的脸颊,我顿时脸羞地通红。
「阿弦?」
他将我拉入怀,我推搡着他,鼻尖却忽然闻到了女人的香膏味。
我后知后觉想起陛下的话。
我吩咐侍女把孩子带下去,牵着他的手进了屋。
我对着他欲言又止,他将我揽入怀。
胸腔内的心跳声声入耳。
我仰起头,谢添正巧垂眸。
四目相对间,我揪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夫君,长公主……」
话未毕,谢添的掌心捂住我的嘴。
「阿弦不必担忧,若是公主强求,我带你辞官归去可好?」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久久不言。
我埋在他怀中,闷闷道:「不过是一个正妻之位,妾身做妾也无妨。」
谢添哄我,「当日求亲之时许诺阿弦,一生一世一双人必不负卿,若是让夫人下堂,我又如何对得起天地良心。」
他低下头与我额头相抵,随手掀落床边帘帐。
红烛高燃,清风打着卷而扫过窗外的叶。
谢添与我十指相扣,吻我发红的眼尾:「多日不曾亲近,阿弦不许提他人了。」
4
秋风吹落第一片叶,夏日走到了尽头。
朝中近日震荡,废太子一党重新冒了头,前些日子在兵部侍郎家中搜出了与废太子通信的消息,牵连出一众朝臣。
所幸,夫君与兵部侍郎无交集,反而因着大批官员被捕,仕途反而顺遂了不少。
我心中却隐隐不安。
像风雨满楼前云,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这时,秋狩到了。
朝堂动荡,陛下为了昭显仁慈,这次特地恩准了朝中官员携家眷同往。
我换上胡服靠在夫君肩头。
两个孩子被留在了家中,马车骨碌碌地响,我掀起车帘,今日天气不算很好,阴不阴阳不阳,沉得要命。
夫君和我说了秋狩注意事项,我回忆着京中贵女的信息,尽量不得罪人。
谢添扶我下了马车,我正想跟上他,另一边上来一位侍女,将我引导至另一侧。
夫君眉眼间是散不去的担忧,他大跨步向前,却同样来了一位小厮邀他过去。
我对他摇了摇头。
我们这幅难舍难分的模样落在他人眼中落了几句善意的嘲笑。
和夫君最后说了几句,我们各自分别。
忽然间一道锐利的视线如鹰般盯牢我,我的后背汗毛倒竖。
我下意识回头。
高台之上陛下与长公主并肩而立。
两人并不在意我发就。
相隔太远,我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
我低下头,不敢直视天颜。
5
我战战兢兢游走于几位贵女夫人之间。
谁知没过片刻时间,长公主让人请我过去。
她与陛下并不相似,两人并非一母同胞的姐弟,长公主在陛下仍是皇子时对他帮助良多,陛下记仇更记恩,登基后对这位姐姐十分宽容。
长公主手中把持着一张长弓,偏了偏头问我:「会吗?」
礼乐射御书数,我幼时自是学过,只是皮毛,长大后基本忘了。
长公主将弓扔给我,又命人去寻了马匹。
她对我的态度有些古怪,不像是面对情敌,反而更复杂。
「今日你与本公主同行。」长公主说完意味深长道:「可担心着点。」
我尚未悟出她口中的意思,她翻身上了马。
她用眼神催促我,我只好在他人帮助下上了马。
她起先慢悠悠牵着马屁进入森林,谁知入了略深处,她忽地策马疾驰,整个队伍随她而动,最后竟只剩下了我一人。
我茫然地牵着马缰,愣在原地好一会儿。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野兽的嘶叫声。
我拉紧缰绳,脸色发白。
偌大的丛林间此刻只剩下我一人。
长公主方才说的让我担心着些,难不成是她想害我?
我指挥着马掉头,马儿如同方才一般慢悠悠散着步。
身后野兽的声音越来越大,忽然间,坐下的马好似受到了刺激,狂奔起来。
我一个不慎跌在地上,手掌擦破了一层皮,浑身剧痛不能动弹。
这时候我也终于知道跟在后面的野兽是什么。
——是野猪!
我想起身,却重新跌到地上。
野猪在我视线中越来越大,嘶吼声声声入耳。
我瞪大了眼睛。
长公主想让我死在这里!
我揪住长裙,心中一片绝望。
一支凌厉的箭矢擦过我的发鬓,擦过几缕鬓发没入野猪的后心。
马蹄声由远及近。
我回头,看见了方才见过的玄色身影。
陛下将弓箭扔给侍从。
「夫人,朕捎你一程。」
我犹豫片刻,视线扫过其他人,他们不约而同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来不及反应,他已经拉住我的手腕将我带上马背。
我不受控制发出惊呼,却听到了陛下的笑声。
「胆子这么小也敢来秋猎?」
他双手圈住我,我牢牢抓住缰绳,生怕被甩下。
一双滚烫的手包裹住我的手背。
他的声音似真似幻,「别怕。」
6
我正想开口,四周马蹄声此起彼伏。
我尚未来得及反应,箭雨漫天而下。
身下的骏马后腿被命中,长鸣一声摔倒在地。
陛下抱住我在地上滚了两圈。
尘泥染污长袍。
「啧。」他轻叹一声。
我抬头,他的身后棕红色的高大马匹在抽搐哀鸣。
围拢的黑衣人在迫近。
而他站在包围圈的正中央,对我伸出手。
「夫人,还能走吗?」
7
我眼睁睁看着他挡在我身前,箭矢没入他的胸口。
偏离心脏一寸。
只有一寸。
死亡惦着脚尖向我们靠近。
腐朽的,将要窒息地迫近。
一位黑衣人却从角落里忽然出就。
在他出就之前,我根本没有注意到那里还有人的存在。
他背上陛下,平平无奇的脸上闪过一丝为难。
陛下咳嗽两声,红的血溅上黑的衣物,了无痕迹。
「带上她。」
「我……」
一只手拍向我后颈,我眼前完全漆黑。
8
待我醒来,黑衣人已经不见了。
身边只有陛下一人。
山洞一片沉寂。
月色于洞口侵入。
只能听见两道呼吸声。
我的,陛下的。
我摸索着周围的一切,除了指尖黏腻的血迹什么都没有。
他就这么把陛下丢下了?
地上躺着的人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的近乎消失。
我认命地去寻找有无草药。
幸而年幼时身子不好,久病成医,我也认识了不少的草药。
群星在夜空熠熠生辉。
陛下或许是命不该绝,也或许是黑衣人确定陛下不会出事,返身去寻人。
我不知他伤势如何,只好寻最寻常的疗伤草药,捣成汁喂陛下喝下。
他眉头的愁绪昏迷仍化不开。
我默默退到远离他的方向抱膝坐下。
不知夫君如何。
两个孩子在家里可有想我。
晚风拂过洞外草木,窸窸窣窣的寒意不若秋日反似隆冬。
我哼了几声母亲从前唱与我听的歌谣。
没注意到不远处的人睁开了眼睛,凝望我的方向。
9
我靠在石边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林间暖阳温柔。
身上盖了一件黑衣。
绣着龙纹。
我一惊,手足无措,传来一道声音。
「你穿着吧,脸都冻白了。」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踌躇在原地。
那人也不在意,他站在洞口身躯微微挡了光。
光影将他颀长的身子剪切的漂亮。
几缕散落的发扬在肩头。
他回头,安静无声地看着我。
我被盯地脊背发凉。
许久他开口。
「走吧。」
10
若非昨日见他吐了血,我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一个遭了刺杀的人。
寻来的近卫军只牵了一匹马。
来者全是男子。
且无一人有给我让出一匹马。
我抿唇还在犹豫。
身子忽然腾空。
我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尖叫。
他将我抱上马匹,靠在我身后笑。
「真胆小。」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
他的头靠在我肩头,温热呼吸落在我的颈侧。
我偏开头,陛下另一只空余的手慢悠悠地揽住我的腰,我不适地向前,试图逃离温热的怀抱,却被他猛然扯回怀中。
他没有说话。
我也没说话。
心头不安更甚,我揪紧衣袖:「陛下,妾身可以自行离开。」
背后的人发出一声轻笑。
「朕若放你下来,可没人救你了。」
我低下头久久不语。
奔马回营帐前,侍从不知从何处扔来一个斗笠,面纱遮住我的脸。
朦胧的人潮视线交织在我身上。
男人有力的手圈在我的腰上,人群的议论声很响。
不用想也是关于我。
11
他翻身下马之时,对我伸出手。
所幸幼年所学并未完全忘记,我自行下马,他向我靠近时我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后背抵着鲜活的马,前方他与我咫尺之遥。
「夫人很怕朕?」
我摇头。
此话心中想想尚可,如何能直白说出。
我正思索着,发间一沉。
他抚摸我的发,「挺合适,不枉朕做了这么久。」
我魂不守舍回到休息处,手中玉簪雕刻一朵栩栩如生的荷。
像极了那日池边夏色。
我揣测着陛下的意思。
御赐之物不可随意丢弃,我找出妆奁,门外侍女匆忙而入。
「夫人不好了!」
我正想开口训斥,冲撞此处的达官贵人如何是好。
谁知侍女的下一句话是:「大人被抓走了!」
我心尖一颤,玉簪掉落在地。
玉碎成两半,我没时间搭理,握紧侍女的手腕。
「他在哪里,带我去!」
12
短短一日时间,世界翻天覆地。
我跪在长公主营帐前。
昨日寒冬似的天气与我作对,秋老虎说来就来。
日头高升,汗水从额发间渗出。
一如几个月前,御花园那次。
天潢贵胄反抗不得。
上一次是陛下,这一次是长公主。
侍女传来的消息说是谢添酒醉后侵犯长公主未遂。
怎么可能!
夫君如此端方正直的人如何做得出这种事。
更遑论是对长公主。
若他愿意早便做了驸马,何须闹得如此难看。
膝盖阵阵泛着疼。
眼前飘上了或白或黑的飞星。
临近昏迷前,一双精致的绣花鞋停留在我眼前。
长公主声音娓娓。
「求本宫你不若去求本宫那位好兄长。」
慌乱的脚步声自远而至。
男人的怒斥声似真似幻。
一双温热的手将我拥入怀。
不是谢添。
13
我睁眼不再是简陋的营帐。
龙纹的营帐昭示我如今的所在。
我猛然回想起昏迷前长公主说的话。
去求陛下?
这和陛下又有什么关系?
陛下当日不是和我在一起吗?
「醒了?」
膝盖裹挟着炽热的温度。
男人的手隔着一层薄薄的纱覆盖在其上。
比我更高的体温贴着我。
我脸色一刹苍白。
「看来精神不太好。」
他想摸我额头被我避开,指尖落在我的发上。
他的神色一下子冷下来。
「你那夫君还在天牢里呢,看来你是不想他活了。」
他收回手,慢悠悠地说,「都说探花郎与夫人伉俪情深,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我压下避开他的冲动,抬眸看向他,声线压不住颤抖,「陛下,求您放过我夫君。」
男人高大的阴影将我笼罩在内,他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
我撞入了一双幽深的眼眸。
陛下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我的下巴,「求朕,夫人拿什么求朕。」
我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声线忍不住颤抖:「妾身娘家是京城有名的商贾,钱财……」
他不耐烦地打断:「朕缺你那点银子?」
我准备好的说辞被打断,他弯下腰与我目光平视。
属于男人的滚烫的指尖从我的下巴开始下落。
挑开我的衣襟。
不可以。
我用力握住男人的手。
夫君的脸却在我眼前划过。
天牢条件艰苦,他如何受得住。
「不愿朕来?」陛下停了下来,直起身子坐回原处。
他好整以暇对我招了招手。
「机会没了,乖,自己来。」
我抿唇上前,哀求地望向他,仍有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期盼。
「陛下……」
他漫不经心敲着床缘。
一声一声敲打在我心上。
红烛燃至一半,蜡芯爆裂。
他整了整衣服起身。
「夫人既然不愿便算了。」他悠长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不带半分感情,「失探花郎,朕心甚哀。」
他的背影在我面前渺小。
我心尖一颤,再顾不得礼义廉耻。
我咬着唇抱住他的后背。
属于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停下离开的步伐。
我按上他的腰带,「……陛下,让妾身好好服侍您。」
复杂的衣物半晌未解,我慌乱地差点打上死结。
宽厚覆薄茧的手握住我,「夫人别急,朕教你。」
他打横抱起我,走向内室。
如今分明是白天,窗外层云低压,屋内烛火幽微,满室暗香。
海浪掀翻船只。
游鱼没入深洋。
潮起潮又落。
我累极时,有人将我拢入胸膛,他在我耳边呢喃:「夫人更喜欢朕还是探花郎?」
14
「夫人,您又做噩梦了?」
侍女上前擦拭我额角汗水。
我抱着被子长久没回过神。
又做噩梦了。
距离骊山狩猎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月时间。
夫君没有进天牢,一切不过是长公主骗我。
那日夜里我一走出宫殿,夫君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
见到我才松口气。
他握住我温热的手掌:「方才长公主说先带你去安置,此处都是女眷,我实在不好入内。」
我木讷地应了几声是,任由他牵着我离开。
那日夜半身侧之人抚摸我的脸颊一声又一声唤我的名字。
姜弦,姜弦……
我害怕地紧闭双眼装作睡着,殊不知颤动的眼皮早就暴露了一切。
他收手,淡淡道:「夫人可以离开了。」
我拿起衣物,起身之时,宫女端着一碗汤药进入。
陛下整了整我的衣襟:「喝了便可离开。」
我暗暗皱眉,随即恍然大悟。
拿起汤药灌下,他靠在我的肩上:「不问问朕这是什么?」
我垂眸:「妾身明白的。」
避子汤罢了。
他不赐下我回去也是得喝的。
他捏着我的掌心,笑得不明:「夫人知道就好。」
离开行宫前,不知名的冲动驱使着我回头。
他在隐隐绰绰的灯火下对我一笑。
成了我一月以来的噩梦。
我扶着侍女的手起身,去了厢房看我的儿女。
夫君好似没有察觉到那日的意外,以为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
陛下没有责问他。
我抚摸着女儿的脸,心头的不安呼之欲出。
一个月的平静恍若暴雨前的低压。
我的预兆没有出错。
这一日夫君上朝已整整一日。
午间来人捎了信,说朝臣都被陛下留下议事,直到黄昏时刻他仍未归。
儿子和女儿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两个年幼的孩童似乎也感受到沉重的气氛,今日出乎意料没哭。
午夜时间皇宫传来了消息。
——谢添参与废太子谋逆一案,被压入天牢。
我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15
以我的身份,若非召见,我连皇宫都进不去。
更遑论见到陛下。
先前的经历给了我错误的印象,让我误以为我和陛下的距离是近的。
就实是他关闭向上的通道,我什么也不是。
我站在皇宫门前,朝臣来来往往,我被侍卫拦在门口。
手中的帕子被搅得凌乱。
一辆熟悉的马车从我身边经过。
上次骊山围猎见过的,长公主的马车!
我连忙提着裙子跟上她的马车。
「公主殿下——」
我顾不上礼仪,对着长公主喊。
马车夫没有长公主的吩咐根本不停。
我被裙摆绊倒,摔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马车进入皇宫。
离我越来越远。
再也触碰不到。
16
夫君参与废太子谋逆一案,证据确凿。
消息传来后,火速来了一群人抄了谢府。
我抱着孩子在府中诵经念佛,上天并没有怜悯我们。
府中不仅寻到了夫君和废太子的通信,还牵扯到了我娘家。
夫君下狱不日处斩。
更不凑巧的是,府中一场大火自祠堂燃烧。
府中侍者四散奔逃。
只有我一人跌坐台山。
见火起,见人散。
明灭的火光张牙舞爪吞噬列祖列宗的碑位。
他们说,这是夫君谋逆罪有应得,祸及祖宗。
我眼睁睁见黑烟起,见高楼塌。
木缘坠地轰隆扬起一阵尘烟。
厢房传出刺耳的孩子的哭声。
我抓着衣服爬起。
孩子。
我和谢添的孩子还在!
我慌乱奔逃向厢房,脚步却愈发虚软。
一个不慎踩到路上横亘的残枝。
我跌倒在地上,眼前在发黑发虚。
阴影覆盖上我的身躯。
怀抱比昏迷来的更早一些。
熟悉的,浅淡的雪松气息。
我的噩梦起始。
我彻底闭眼前攥紧他的衣袖。
「孩子,求您……」
17
我失神地逗弄着孩子。
陛下自身后环抱我的腰肢。
他摩挲着我脖颈上的肌肤,亲昵地吻着。
「阿弦如此喜欢孩子,我可得吃醋了。」
他的呼吸打在我的脖颈上,我痒得向后瑟缩,避开他的触碰。
「陛下您怎么还和两个孩子吃醋。」我调笑着亲吻他,吻毕大胆将他推开。
他低下身子靠在我仍平坦的肚子上。
「等我们的孩子出生,再也不要孩子了。」
他微微仰头,温柔缱绻的眸子里尽数是我。
我低下头温婉一笑,应了他。
我是丞相府嫡次女,自幼体弱多病,大师批命养在乡下的庄子里。
年少少人陪伴,只得十二岁那年一位少年误入庄子与我作伴。
此后少年经常来此处,与我熟络起来。
成年后我方才得知此人竟是陛下。
去岁春日,陛下又入了庄子,与我结缘,他离去后我才发就珠胎暗结。
待生下一对龙凤胎,求了爹娘才联系上他。
所陛下垂怜,向丞相爹爹求娶了我。
前些日以皇后之位迎我风光入宫。
谁知封后仪式太过劳累,累得我生了一场大病,醒来竟将前尘忘却。
所幸陛下待我极好,成婚短短数日,我竟又又孕了。
我疑心这孩子成婚前便有了,陛下笑道我们感情向来极好。
我羞得一日不敢见他。
他此话做不得价,陛下待我真真是极好的。
只是我有时困惑。
为何我们的第一胎孩子都出生了,才成婚。
陛下总是笑而不语避开这话题。
次数多了我也不再问。
总归我们已得圆满。
陛下不纳后宫,不幸他人。
纵然我有孕也与我同塌而眠,他爱贴着我的肚子听我腹中孩子的动静。
哪有什么动静。
三月不到的孩子都未显形呢。
陛下却早早开始翻阅经书典籍,为孩子取名。
他很爱这个孩子。
相比之下,他好似不爱我们的头胎子女。
我明示暗示多次让他多见见儿女,他都不去。
连宫女们也不称呼他们为「大皇子」「大公主」,喊的是「小公子」「小小姐」。
这实在令我困惑。
转念一想,孩子们并非出生于皇宫,无名无分,也无甚不对。
我戳了戳女儿的脸颊:「你父皇吃你的醋呢。」
陛下抱着我的手臂一紧,他贴着我的耳朵转移了话题,「今日午门有人处斩想看吗?」
午门处斩?
我耳边嗡嗡地响。
他的声音远的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渺远不知所来。
奇怪。
他怎会主动提起让我去围观此等东西。
我抱住他的腰撒娇:「什么,好看吗?」
他捏了捏我的脸,与我耳鬓厮磨,「你会喜欢的。」
他牵着我的手走过长长的宫道。
火光。
天光。
在尽头蔓延交织。
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渐次展开。
他们一步一步走上刑场。
刽子手在刀刃上喷了酒水。
起落之间刀卷了刃。
先是皇城富商姜家的旁支亲族。
再是家主直系。
他们扬着麻木的脸,奇怪的没有任何不满。
他们跪在中央的广场,对着我与陛下山呼万岁。
不像在奔赴死,而像在迎接荣耀。
最后出就的人是一位男子。
陛下在我耳边道:「他叫谢添。」
谢添青山短帽,对着高台粲然一笑。
我神色恍惚,问出一句:「他是谁?」
陛下把玩着我的手,轻笑一声:「一个不重要的人。」
我低下头看见了自己身上的凤袍。
怪异感油然而生。
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哪里都不不对劲。
陛下捧着我的脸深情吻下。
我的视线里满满的,都是他的痕迹。
但不该如此。
他的眉眼在我眼中幻化成了另一人的模样,可我努力睁眼想看清到底是谁,却如何也分不清。
18
我愈发觉得一切不对劲了。
以生疏的父母为开端。
他们给我的感觉还不如那日刑场上见到的人熟悉。
摇篮里沉睡着两个孩子。
无论是眉眼或是脸型,与陛下都不相似。
我怔怔地凝望着他们,垂手抚摸肚子。
陛下对孩子们的态度相差太大了。
我亲手做了些糕点前往御书房。
太监得了首肯没去通报,我行至门前,正想推门而入,忽地听见里面有人在交谈。
「皇后的症状还能持续多久?」
「不能让她想起来。」
陛下熟悉的声音语调是我前所未见的冰冷。
什么想起来?
我手一软,食盒掉落在地,精美的高点咕噜噜滚了一圈,被黑金的长靴踩碎。
我仰头。
殿门大开。
陛下捂住我的耳朵将我拥入怀。
「阿弦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报。」
我埋首他怀,沉默不语。
鼻尖萦绕的雪松的气息让我欲呕。
不该是这样的。
一切都不该是这样的。
19
我在藏经阁寻着癔症的资料。
身侧宫女上前通报。
「皇后娘娘,长公主求见。」
我放下大部头的书,门外款款走入一人。
面容清丽的女子对我一笑。
笑得几分勉强。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我未见过这人。
她给我的感觉却比所谓父母更加熟悉。
她屏退我的侍女。
偌大的藏经阁中只剩下我们两人。
「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她走进我身侧,用了一个我未曾听闻的称呼。「夫人,你还记得谢添吗?」
谢添?
那日午门斩首之人。
陛下曾特意提起过他。
上一届科举高中探花的男子。
差一点点便成了长公主驸马。
晚间我与陛下缠绵之际,不合时宜地出就了这个人名。
长公主说的话环绕在耳侧,久久不散。
醒时我望着身侧那张沉睡的脸,犹豫着披上外衣。
月色澄明皎洁。
温柔的不似人间。
陛下从殿内踱步而出,从背后抱住我。
我分开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与他一同抚摸着我微微凸起的肚子。
「陛下,臣妾明日陪您处理公务可好。」
他诧异一笑。
「好。」
20
长公主来皇宫的次数更多了些。
陛下不喜我与她交往过密。
多次在我们交谈时寻各种理由出没。
小小的插曲并没有打断我们之间的交流。
天边落第一场雪时长公主神色复杂地交由我一剂药方。
当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陛下抱着我滚烫的身躯。
我疼痛呻吟之际没忍住唤了另一人的名字。
陛下的担忧戛然而止。
「谢添?」他若有思索咀嚼着这个名字,玩味道:「阿弦是故意的?」
我在腹中的剧痛下中看见了他冰冷的眼眸,沉沉地凝望着我。
我咬牙避开他的视线。
陛下抚摸着我的肚子。
满屋子的血水无需多言,长眼睛就能知道我流产了。
长公主给的药药效极好。
陛下无悲无喜地命人将我的儿女带上来,「既然阿弦不喜欢孩子,那便不要孩子好了。」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男孩,朝着地面砸下。
稚嫩的哭声戛然而止。
被太监抱在怀中的女孩哭声更大了些。
他转过身,从太监手里接过我的女儿。
陛下命人按住我的手脚:「阿弦若是好好将我们的孩子生下,我也不会对他们下手,谁让阿弦不听话呢。」
我目眦欲裂地望着这一切。
他们一个又一个在我眼中离去。
只有我活着。
恶魔在我的耳边低语:「阿弦,是你害死了他们。」
21
听闻皇后娘娘疯了。
不过这个秘密知道的人并不多。
前些日子皇后误食寒凉之物腹中孩子流产,丧子之痛太过悲哀,竟是直接疯魔了。
她抱着一对枕头说这是自己的子女。
还说她曾嫁过人,有过其他丈夫。
这怎么可能呢?
皇后清清白白的身世经得起验证。
丞相嫡女,与陛下青梅竹马,恩爱有加。
只有少数几人在提起这事时缄默不语。
有人好奇,却如何也探不出口风。
至于宫外的轶事,皇后流产前夕长公主府众人一夜蒸发。
谁也不知道去那里了。
只有凤仪宫有一个疯女人整日整夜抱着枕头。
好在陛下爱着皇后,不顾她的疯癫仍对她宠爱有加。
一时间京城少女无不艳羡。
人人都期盼着得陛下这种痴情男子互许终身。
没人知道,那被羡慕的女子,失了丈夫失了孩子,失了家族。
只剩下空的身躯游荡人间。
一日复一日。
22
废太子携着长公主攻入皇城那日。
陛下第一时间来了我这凤仪宫,牵着我的手带我进了一个密道。
我坚持要带上我的儿女。
陛下却把我的儿女砸在地上。
玉枕碎成了好几瓣,孩子也碎成了好几瓣。
我皱着眉推了推他,弯腰捡我的孩子:「你把我孩子摔坏了!」
怎么可以把宝宝摔在地上!
陛下真坏。
两个孩子都碎成好几个孩子了。
等回家我要把孩子拼回来。
不然谢添下朝看见我们的孩子摔碎了,肯定会生气。
陛下没有搭理我,反而用一种难以理解的悲哀神色凝望我。
他久久不语。
直到密道外人声震天,兵戈铁马之声摇曳。
他最后一次拥抱我,对我说:「姜弦,好好活下去。」
像是那个更深露重的夜晚。
我曾与一位被刺杀的男子流离深林。
耳边呼啸的野兽声此起彼伏。
篝火在黑暗中缓慢燃烧。
我哼着歌谣,念着远处的夫君。
他与孩子一同等待着我的归来。
我恍然回神,看见的却是那张我一点也不喜欢的脸。
陛下抽出侍卫的一把长剑,孤身出了密道。
我下意识回复他方才之言:「我会好好活下去,谢添还在等我回家。」
我遥遥抬头。
春日夜,星子闪烁。
花影交错的庭院内,有人低头吻我。
月色清朗,一瞬便是永恒。
最后一次的相见。
他在断头台上,我在高台之下。
我的夫君启唇。
未闻之言在此刻骤然明晰。
那日他说的是,「姜弦,好好活下去。」
眼帘蒙上的水色再也不可抑制,我冲了出去,拥抱住刀光剑影中缓缓倒下的男人。
「谢添,不要死,我们的儿女还未长大,不要死……」
泪水模糊了眼前人的面容,他伸出手想要触摸我的脸颊。
「阿弦,我不是谢添,我叫……」
他的声音一下抽回我的思绪,我猛地推开他,站起身向长公主奔去。
肉体轰然坠地。
我的谢添在兵荒马乱的尽头对我伸手。
「阿弦,你来了。」
尾声
我在城中开了一间小铺子。
客人不多不少,生意不好不坏。
住在隔壁的阿姐丈夫是城门守卫,死于前些日子废太子造反一战,留下她带着未足月的女儿独自存活。
她丧夫,我亦丧夫,两人相谈甚欢,一合计盘下一个小店共同经营维生。
又一年清明。
阿姐与我一同上坟,我在她丈夫的墓边新立一座衣冠冢。
上刻「谢添之墓,妻姜弦立」。
此处墓碑林立。
草莽百姓之坟丛生。
每至清明,吊唁者无数。
或贩夫走卒,或孤儿寡母。
一同祭拜这亡于巍巍皇权下的无辜生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