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为祸蜀国的妖妃,承担了蜀国百姓因国破家亡而积攒的怨念。
而我的夫君,曾经的蜀国君王,而今的庆国定平侯,与他过去的臣民一般,将所有的罪名尽数落在我一人身上。
自那日觐见庆帝后,夫君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
之后不久,我再次坐实了妖妃的罪名。
庆国开始流传一首歌谣,名为「二嫁妖妃」。
蜀妃倾国貌,祸君误朝政。
又勾庆帝魂,娇宠夜夜欢。
1
蜀国被灭的这天,我和夫君一起被押送前往庆国接受封赏。
美其名曰为封赏,实则是羞辱。
从一国之君沦为他国臣民,正大光明向庆帝俯首称臣,这便是庆帝的怀柔政策。
前蜀的百姓皆请愿,央求他们信仰的君王,万万不可领了庆帝的赐恩令,宁可赴死得一清名,也不能受一世羞辱骂名。
但我的夫君向他过去的臣民道:
「受恩非吾愿,因吾之爱妾言,留得青山苟活于世,何惧来日不能再起东山。」
所以,我彻底成了蜀国的罪人。
我替夫君背负了骂名,承受了前蜀子民的怨念。
古有妲己、飞燕之流,今有蜀妃祸国一事。
进入庆国国都后,我们被软禁在一座庭院内。
门内门外都是守卫,在得到庆帝召见前,我们哪里都不能去。
当然,任何人也不能来此探望。
用俗话说,就是外面的一只鸟想飞进来,都得有庆帝的恩许才行。
就这样过去了很多天,庆帝一直没有召见我们。
好像我们已经被遗忘了。
夫君开始愈发燥郁,平日里性子最温和不过的人,仿佛顷刻间性情逆转。姐妹们原本就不得夫君怜爱,种种磋磨下来,现下更巴不得离他远远才好。
只有我,过去独受夫君专宠的女人,还愿意亲近他。
夫君一次次发怒摔碎杯碗,是我俯下身一一清理。
也是我,顾不得手指被碎瓷划破,忍着指尖处的疼痛,笑着婉言安慰他。
我说:「夫君这般英才,不会一辈子屈居于此。围困之日不会久矣,夫君的宏图大业早晚会成。」
夫君听后,面上阴霾悉数扫去,看向我时,眼中再复往日柔情:「有汝乃吾之大幸。」
2
不久之后,我们接到庆帝召见的旨意。
那日,夫君特意要求所有姐妹不得衣冠华丽,只素容轻装不失仪即可。
我也不例外。
不过,夫君看我模样的眼神,是我看不懂的晦涩。
他愣了好一会儿,有些僵硬地笑了笑:
「愫愫之貌,不经雕琢,自有一番韵味。」
我一时恍然,不知是赞还是贬,但直觉告诉我,夫君心情不虞。
我的惊慌被夫君看在眼里,他又说了两句宽慰我,让我不要多心。
我暂时压住了心中的不安。
金銮殿外,听着太监宣读觐见名单,我一时出神。
此次受庆帝召见的,皆是前蜀皇室及部分朝臣。
第一个被召见的自然是我的夫君。
「诏前蜀帝梁永安觐见——」
只闻一声尖锐的太监声音落下,夫君便入殿叩拜庆帝。
「诏前蜀静容夫人觐见——」
我没想到第二个被召见的居然是我。
我看着夫君的原配李氏,她一脸沉静,仿佛并不在意谁先谁后。
我的心愈发忐忑。
我漫着碎步缓缓入殿,格外注重行容,生怕出了纰漏。
「妾萧氏叩见陛下,愿陛下福寿万安。」
我始终低着头不敢偷偷打量四周,安静地等待庆帝的令。
「平身——」
殿上高坐龙椅的君王,突然开口道。
我正要起身,那位君王又言:
「静容夫人,抬起头来,让朕看看,是何等的惊世之容。」
我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庆帝的行事,怎的如此不羁。
因我迟迟未有动静,夫君在一旁也发了愁。
于是,他替我跪求庆帝:
「吾妾不懂规矩,形容不堪,实在不宜面见陛下,望陛下赎罪。」
庆帝轻笑了一声,并未回应。
我闻有脚步声向我慢慢靠近。
直到一双绣着金黄龙纹的鞋履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猛地抬头,却恍见一张熟悉面容。
3
「静容夫人,果真绝色,名不虚传。」庆帝眼眸含笑,深眸映射我的面容,话音缱绻柔情,「定平侯,汝之福,令人艳羡。」
定平侯,也就是夫君新得的恩赏。
空有侯名,毫无实权,能彰显庆帝仁慈之名。
我一时间愣着不知该作何反应,余光偷瞧着夫君,期望他能救我。
但他像是没看到我的求助,只垂头盯着冰冷的板砖不言。
「静容夫人,为何不起身?」
庆帝又发了问。
「妾有罪。」
我说完正要继续磕头请罪,但一双手扶住了我。
庆帝笑着调侃:「无妨,朕今日一见夫人,仿若遇知音。夫人不必拘束,更不必视朕如凶兽,只需寻常处之。」
我起了身,与他视线相对。
突闻一声轻咳。
我才发觉庆帝的手一直扶着我的臂腕。
我登时羞得脸色宛如抹上一层绯色,不敢再与他对视。
好在庆帝也放下了手,背过身回到了龙椅上。
我看不到龙椅那边的状况,但听到太监接着宣读道:
「静容夫人纯善敦敏,特赐入宫随侍乐成公主。」
我带着不解叩谢了圣恩。
庆帝的封赏丰厚,赐了一座新宅给夫君,且还有几大箱的首饰珠宝被送到府邸。
姐妹们看着封赏喜笑颜开,争着抢着挑首饰。
只有李氏和我不争不抢。
李氏向来不喜奢华,莫说如今,便是为皇后时,也不曾在打扮上费心。
她是夫君的发妻,但从不得夫君喜爱。
可她过得自在,未曾因夫君偏爱哪个姐妹而蹙过眉,但她待每个姐妹都是一视同仁的冷淡。
我总觉得,她对夫君是不甚在意的。
但这天,她主动和我搭话。
「萧愫,他不值得。」
我正要回话,却见夫君朝我们走来。
李氏冷冷地瞥了夫君一眼,就转身离开。
我有些尴尬,强挤出笑意对夫君说:「夫君怎的抽空过来了?」
夫君淡淡回道:「不过区区一闲职,能有什么要事。」
「愫愫。」
夫君叫着我的小名,这是亲近之人才能叫的爱称。
但这是他最后一次这么叫我了。
他看着我的眼神,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
沉寂良久后,他道:「入了宫,小心行事,莫惹庆帝不悦。」
我顿了顿思绪,还未理清他话中的含义,却又被他打了岔。
「快些入宫吧,拾些首饰装扮,别丢了吾颜面。」
我只道了一声「好」,就随着侍女进屋修整仪容。
4
那日金銮殿觐见行事匆匆,未来得及好好瞧瞧这庆宫的气势。
今日倒是得了理由细细慢看。
庆宫不比蜀宫华丽,但胜在磅礴大气,更具威仪。
领头的太监笑意盈盈,待我恭敬有加:
「前方就是碎云殿了,是乐成公主的居所。」
我点头应了声,暗示身边侍女上前递些银两予他。
领头太监悄悄收下后,笑意更浓:
「夫人宽心,乐成公主是个好相与的。」
我回得小心,姿态放得极低:「多谢公公提点。」
「夫人非池中物,将来定会鸿雁高飞。」
领头太监告退后,他的话总在我脑中回荡。
像是什么事情要呼之欲出。
是了,那日金銮殿觐见,庆帝明里暗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只要是个明白人,都能看出来,庆帝对我有意。
乐成公主如那领头太监所言,确实是个好相与的。
她活泼率真,私底下会叫我萧姐姐。
我日常随侍的工作,也就是陪她聊天解闷。
入宫十来日,庆帝未曾差人前来探视。
当然,庆帝也没有过来。
我的侍女桃枝反倒有些焦急。
她是夫君拨给我的侍女,也是监视我的人。
他们希望我能获得庆帝青睐。
我却不当回事,回回四两拨半斤地应付了事。
对我而言,每日与乐成公主嬉笑打闹,便是我乐之所志。
乐成公主不是困于深宫的无知公主,对外头的传言也有所耳闻。
但她从未在我面前道这些。
直到今日,我们聊起过往时,她来了兴致,就顺道问了我一些往事。
她问:「萧姐姐,汝何故入蜀宫?」
我曾向她道言,我过去有一个心上人,于我心中,皎皎如明月,是个良善的俊朗少年。
是以她才有了这番疑惑。
她的疑惑令我忆起了过往,我的眼前仿佛重现过往经历。
那时的我,还是漓阳江头的歌姬。
凭着宛如天籁的歌喉一时间在漓阳名动一时。
数不清的富家子弟争着要我。
但鸨母不愿,她指望着更大的恩客为我砸金。
就这样,我遇到了夫君。
他着了一身月白长衫,恍如不食烟火的天上仙,与寻常富家子弟相比,更具风仪。
而他出价即是万金,鸨母自然会同意。
我就这样跟了他。
起初我也只当他是寻常富家公子,未曾料想他是蜀国的君王。
直到他领我进了宫,封我为“静容夫人”。
静容,即惊容,惊世之容。
他夸我貌色倾国,予我专房独宠。
我向乐成公主絮絮道来。
5
乐成公主听完我的过往,有些感慨,凝视我半响无言。
最后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试着问道:
「那汝之心上人,如何……?」
我闻她所疑,含着腼腆笑意道:「心上人亦是吾夫。」
她愣然,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这时我听到身后珠帘清脆相碰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正见庆帝掀帘而入。
「皇兄——」
乐成公主见到他很是欣喜,忙上前喊道。
「可有添乱?」庆帝戳着乐成公主的额间,打趣道,「与静容夫人相处如何?」
乐成公主则笑道:「吾与萧姐姐相处极好。皇兄,今日怎的过来了?」
「自然是瞧汝有无添乱。」
庆帝对着乐成公主说,但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
我不敢直视他,尴尬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乐成公主像是对庆帝心思心知肚明,主动向庆帝请辞。
「皇兄见萧姐姐,如遇知音。如此,臣妹就不打扰皇兄与萧姐姐叙旧了。」
临别前,乐成公主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别怕,她的皇兄不会吃人。
她的皇兄不会吃人,但目光灼灼,令我心生怯意。
庆帝来到我跟前,修长的手指微微抬起我的下颌。
「萧愫,可否记得吾?」
庆帝未自称「朕」,而是用「吾」。
我惶恐不敢言。
他又道:
「那日漓阳江头,何故不来?」
我不得不与他对视,下颌骨生疼,却不敢违抗他。
「陛下莫不是认错了人,至金銮殿觐见前,妾未曾见过陛下。」
我回得坦荡。
「既然忘了,便罢了。」庆帝松开了手,还不等我缓过劲,他的身躯渐渐逼近,「如今从头来过也行。」
自那日之后,我再也没见到庆帝。
而今的我,不得在乐成公主的碎云殿居住。
庆帝封我为贵妃,赐居合欢殿。
内务府差人送来贵妃服制,又拨来一批宫人侍奉。
他们恭敬地向我贺喜。
与我初入蜀宫时受封「静容夫人」如出一辙。
我好像再次坐实了妖妃的罪名。
6
前蜀百姓皆道,妖妃魅惑君王,致使蜀帝耽误朝政,这才给了庆国可乘之机。
他们所言不假,蜀帝误了政事与我有些联系。
因我喜芙蓉,蜀帝便下令国都内每家每户栽种芙蓉,于我生辰那日,满城绽放。
因我歌喉动听,蜀帝便筑了雀鸣台,奢华高雅,挥金如土,只为留我一人为他夜夜鸣曲。
因贪妄床纬光阴,蜀帝可连日不理朝政,至庆国大军入占蜀宫时,尚有靡靡之音自寝宫传出。
……
蜀帝因我所做的事,不计其数,但桩桩件件,都在点燃百姓的怒火,激起将士的不满。
可君王是不能留有污名的。
过错只能在我。
庆帝自登基以来,无后无妃,此次立妃偏独我一人。
若我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也不至激起举国民怨。
可我是妖妃,曾祸蜀亡国。
这一次应当也是一样的。
举国臣民纷纷请愿赐死妖妃。
我等着庆帝妥协臣民下来的诏令,我知他比前蜀废帝更似圣君,他有秦皇一统天下之勇,也有初唐太宗雄才之略。
连前蜀废帝尚且不愿于史册留下污名,更何论于他。
妖妃即是君王不贤的象征,留着我,有百害而无一利。
然而我没有等来赐死的诏令。
上奏御史台的奏章,无一不是请求赐死我的。
出乎意料的是,庆帝强行压下朝臣的抗议奏章。
庆帝言:「为君昏聩者,才以妖妃祸君为由掩浊。为君圣明者,既有妖妃在侧,也不误朝政之事,更显清明。清浊二字,高下立见,黑白分明,天下人自可辨。」
庆帝之言,惊世骇俗。
有肯也有否,虽非人人接纳,但仍有一批人,赞许庆帝之举,认为他为万民作了表率。
更多的人还是心怀不解,他们对我的怨念愈来愈深,唾骂声能淹没一座城池。
文人们作了一首歌谣,名为「二嫁妖妃」。
蜀妃倾国貌,祸君误朝政。
又勾庆帝魂,娇宠夜夜欢。
歌谣渐渐地开始在民间流传,直到传入庆帝耳中。
这是庆国子民对妖妃的抗议。
我自以为闹成这般,庆帝应当会妥协了。
可他固执到近乎天真,持己所见仍不改一词。
「愫愫,信吾。」
夜里缠绵时,庆帝总要将我禁锢于怀,贴着我的耳,一遍遍重复这句。
我每每恍神忧思,会不自觉眉间蹙起,而他则会轻轻抹平那一点愁思。
床纬之间,他如初尝荤腥的猛兽,凶悍强硬,轻而易举地卸下我的软甲。我的心随他而行,所到之处,似干涸之地逢甘霖恩赐,如获新生。
他最喜让我作答,与定平候相较,孰强孰弱。
我若不答,横在我腰侧的手便会猛然一紧,疼得我张嘴求饶。
我每次的答案皆相同。
「陛下之强,非常人所及,可令定平侯望尘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