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性格是顽强

文化学者黎荔 2024-08-31 00:13:45

作者:黎荔

1059年,24岁的苏轼在母亲去世回家居丧期间,见到家中疏竹轩前有一块粗糙的怪石。这怪石粗劣不堪,百无一用,无论是拿来做捣衣砧、做柱础、做磨刀石,还是做砚台、做箭头、做石碑,都不够材料,可谓一无是处。苏轼对它很是嫌弃,就想把它扔掉。

让青年苏轼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块被他视作一文不值的怪石,竟是石之精,不是凡石。它晚上给苏轼托梦道:“我本石之精,因气愤你对我的轻蔑和侮辱,所以才来跟你理论一番……”梦里,一个形貌奇峭诡异、状如鬼怪的人来到苏轼面前,和他做了一番对话。怪石精嘴里发出“轰轰隆隆”的重浊声响,仔细辨别之后,才渐渐听明白他讲的是什么。他说:你所谓有用的那些石头,星罗雹布,满山都是,靠伤残破碎自己来为世所役,虽有小用,又算得了什么?

他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把自己载在典籍里的同类业绩列举了一遍,来说明怪石族类的不凡。比如,它依据《尚书禹贡》关于“铅松怪石”的记载,称自己“居海岱者充禹贡,雅与铅松相差肩”;它还把自己比作《左传·昭公八年》中记载的晋国魏榆之地那块会说话的石头,因民有怨恨,故石头会说话,看来它是真对苏轼的轻蔑有怨了;而据《长安志》载,临潼县东十里有狼石,形似龟,修秦始皇基,采比石,不能动,故它也自比“骊山”狼石,可“拒强秦”,“万牛汗喘力莫牵”。

这块怪石,最后仍有点愤愤不平地对苏轼说道——

“子今我得岂无益,震霆凛霜我不迁。

雕不加文磨不莹,子盍节概如我坚。

以是赠子岂不伟,何必责我区区焉。”

我这样你觉得无用的怪石,难道对你就没有益处吗?震霆凛霜我都不变,精雕细磨也改变不了我,你何不学学我这种坚如磐石的“节概”。以这样的品格赠你,难道不伟大?何必对我责备求全呢?苏轼从梦中惊醒后,回想怪石之语,深感惭愧,为自勉,即于“席端”写下一首七言长诗,名曰:《咏怪石》。这首《咏怪石》,成为青年苏轼时时自警的座右铭。

这块怪石,最典型的人格就是“顽”,外部施加的力量根本改变不了它,镌不了字,磨不平滑,雷霆轰击,独立不迁,风霜雨雪,难改坚贞。这个怪石,其实也是苏轼自己精神追求的人格化。虽然这时候他入仕不久,还没有经历那么多人生磨难,但是,今后怎么立身处世,怎么在宦海风波中保持本真,从怪石那里他得到了自己的答案。此后一生,苏轼都保持了顽石般的棱角分明,从不畏惧风霜,从不掩饰真我,光明磊落,坦坦荡荡。遇到不平的事,“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于是他成了朝堂上“永远的反对派”,也因此一再被打击、被贬谪。

苏轼先后任密州、徐州、湖州、登州、杭州、颍州、扬州、定州太守,被贬到黄州、汝州、惠州、儋州,在流离转徙中,他调养心性,虽然身在宦途,却能够超然物外、旷达淡泊,每到一处,都能寄情山水,以隐逸之心随缘自适,在老庄的哲学里得到救赎。但同时,他也坚守着儒家的济世之心、自强之志,如山之岿然,石之坚贞。人再怎么拧巴,干不过时局。但是外界的强大,也终究抵不过人性骨子里的顽强,水滴石穿隐忍而又精进。在苏轼的人格底色里,有着屹然不动的顽石之性。

这顽石原是来红尘度劫的,虽然流徙人间的过程异常坎坷,但顽石的钝感力与承重力,也让苏轼始终不失赤子之心,以赤诚而旺盛的生命力,从容面对多舛的生活和变幻无端的命运,走出了一条艰难却纯净的人生道路,顽强地“灼灼其华”。在他身上,那种对万物的爱,那种对生活的肯定和修复态度,那种对美的义务,那种对灵魂的许愿,皆如此稳定,不依赖任何条件。穿越浊世,历尽劫波,苏轼是那种对“热爱生活”永远投赞成票的人。对他而言,既然活着,就只有一件事情最重要,正所谓的是人生为一大事来——为自己而活,活出一个快乐的自己,这样才不辜负有限的岁月。

为什么人人都爱苏东坡,因为在他身上有着典型的中国性格。中国的性格不是辽阔,不是骁勇,不是强悍。什么是中国性格?中国性格是顽强。一颗在时间的尘埃中不曾衰老、不曾消减、不曾丢失梦和翅膀的心灵,非“顽强”不可以韧性持久。什么是真正的中国人?顽强地蹒跚过岁月,刚柔相济,清浊相间,一点一点凿穿世间最顽冥的时间之石。最终,在生命的原野上,像顽石一样耸立在那里 ,以历劫沧桑、独一无二的印痕,在阳光下闪耀着生生不息、从不放弃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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