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家傅聪、时任香港翻译学会会长金圣华、法国文化参赞(从左至右)在傅雷纪念音乐会后合影。作者供图
近年来,也许在新冠期间幽居惯了,人变得很闲散,喜欢云淡风轻的日子,外界的活动,除非真正感兴趣或特别有意思的,一概不想参与。那为什么又答应香港翻译学会的邀约,在今年的年会上,跟目前的会友、译界的朋友,以及获得翻译奖学金的大专同学讲讲话呢?
原因是,有些陈年故事要向年青的一代叙述。
叙述的用意,不在于“白头宫女说玄宗”,不是絮絮叨叨的怀旧唏嘘或老调重弹,而是有感于在这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人人都说AI即将取代一切,尤其是翻译行业的时候,居然还有这么多有志于翻译的年轻朋友,在译道上锲而不舍、奋勇前行,他们的坚持,他们的投入,令人动容,使我深深感受到彼此之间没有隔阂,没有那不可逾越的鸿沟,只有传承,只有孜孜不倦的耕耘与连绵不绝的努力,因此,当年前人的无私付出和真实事迹,经过了漫长岁月的洗礼,代代延续,至今仍足以成为后人向前迈进的借鉴。
故事主要涉及三十多年前一段难忘的经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香港翻译学会恰好成立二十周年,而我又因缘际会,正巧成为当届的会长,于是筹划会庆、推广会务的重担就自然而然落在自己的身上了。其实早在年前上任时,心里就一直琢磨着要如何着手进行各种活动的事。翻译学会是个纯粹的民间学术组织,自从1971年创立以来(创会的会员包括查良镛(金庸)、赖恬昌、马蒙、宋淇、孙述宪等七位知名人士),人才鼎盛,却资源薄弱,历届执委会想做的事情很多,但是限于财力,往往只能临渊羡鱼、望洋兴叹。于是,就萌生了退而结网的心愿。
一天晚上,午夜梦回,思潮涌现,突然想起了不久之后1991年,既是学会成立二十周年庆,也是大翻译家傅雷逝世二十五周年的重要年份。值此良机,不如由学会出面,举办一场傅雷纪念音乐会,邀请傅雷之子钢琴诗人傅聪担纲演出,借此筹募资金,推展各项翻译活动。这念头,以当年既无财源,也无举办大型活动经验的学会来说,要执行起来,实在有点不自量力,勉为其难。然而出于个人浪漫天性,且一时兴起,也就硬着头皮,不顾一切,一通电话打去了英国伦敦。接电话的是傅聪本人,在我嗫嗫嚅嚅道明来意后,他倒是十分爽快,没有多问,只说自己当前情绪低落,反正是年后的事,还有时间容他考虑考虑,再给我确切响应。记得意念产生当天是五月二十日,这么清楚难忘,由于那天是我博士研究对象法国大文豪巴尔扎克的生日,倒不是因为这天乃青年男女互诉衷情的浪漫节日(520,“我爱你”)!这种谐音联想的风尚,在早年坊间还远远没有产生呢!
过了一段时日,几乎已经忘记这件事了,有一天傅聪突然来电,告诉我他答应来港举行纪念父亲的钢琴演奏会,并义助学会筹款,学会除了提供来回机票及旅馆,一切费用全免,票房所得,全部归学会享有。这可真是天降喜讯,令人兴奋莫名!然而兴奋过后,现实问题接踵而至、迎面来袭,由无钱无势的翻译学会来主办一场音乐会,怎么办?
首先是场地,为了要壮大声势,并不负傅聪的信任,我们找了容量最大的文化中心音乐厅,定下了1991年10月29日的档期(星期二),虽然并非周末,但已是唯一合适的空档了。为了募款效益,我们又坚持楼上楼下两千零一十九个座位齐开,包括演奏台后端狭窄的楼座;票价定为1000、500、200、120港元共四种,这在三十多年前的香港,应该算是相当昂贵的了。那时候的傅聪,事业如日中天,每次来港演出,必定是全场爆满、座无虚席的,翻译学会举办的这场义演,无论如何都必须维持一贯的盛况,不能let him down!
两千多张票子要怎么销售才能卖得个满堂红?原来是个大学问,内中颇有乾坤。跟市政局文化中心打交道时,按规定每种不同价格的票子,都根据情况,分为内部销售和公众销售两种,学会可以先订下若干数目的内销票(以不超过总数的49%为限),以便向熟悉的会友亲友推广,其余的就得由公众自动自发去购买了。刚开始时,请我一位旧生开设的公关公司负责推广事宜,他们设计了典雅的海报,刊印了一些宣传单张,就似乎停滞不前了。转眼到了9月底,突然回报说销情告急,还剩一个月的时间,只销售了一百多张即百分之五的票子!
这无疑是个当头棒喝!眼前的困局,如何去化解呢?
任谁都明白,行军之道,在于粮草充足,人强马壮,如要在毫无经费支持的情况下, 去开展宣传,设法造势,那就必须另辟蹊径了。其实,起初阶段,的确有点势单力薄、内外夹攻的感觉。首先,好不容易筹措得来的善举,在某些会员心目中,竟变成莫名所以的行为:“翻译学会办翻译活动也就罢了,搞什么音乐会?”于是,得费尽口舌去解释、去游说,告诉他们“文学翻译与音乐演奏,无论在形式或内涵上都彼此类同,再也没有其他艺术范畴可以比拟”,更何况傅雷与傅聪一门双杰,父子心灵相通,有什么比儿子以优雅的琴音去纪念父亲超卓的译笔更动人心弦?其次,任何活动,说来容易行来难,不少人惯于在旁看热闹,不关痛痒动动嘴皮说:“啊哟!急什么,能者多劳,船到桥头自然直!”殊不知,这船还没影子,得昼夜不停搭建起来呢!记得当年忙得焦头烂额时,曾经写过一篇《徒手造船记》,把辛苦经营的过程如实记录了下来。
再次,大军出发,粮草先行,我们必须得先筹集一些“启动资金”(Seed Money),才能发动宣传啊!于是,暑热难当的日子,开始四处奔波,到处募捐。那时的能力有限,不得不采取土法炼钢的方式,动员起老爸、伴侣、窗友、同事的人脉来。结果,首先经同事俞蔼敏的帮忙,获得了恒生银行董事长利国伟博士两万五千元的捐款;再经由老爸献策奔走,在苏浙同乡会、上海同乡会中,说服不少老友应允出任赞助人,由他八旬老人亲自一笔笔款项去收,再一张张票子去送。此外,学会没有任何酬酢经费,只好央请另一半充当司机,忙于接送来自各地参加盛会的客人,当然包括傅聪、傅敏昆仲,翻译名家林文月及加籍诗人布迈恪等好友在内。
金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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