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唤他：“叔同——”
他回她：“请叫我弘一。”
她强忍着满眶的泪，“弘一法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他轻描淡写地回应：“爱，就是慈悲。”
这是电影《一轮明月》里的片段：日本妻子听说李叔同决定出家为僧，便赶到杭州西湖，恳求丈夫回心转意。没想到，李叔同心意已决，余生将以青灯古佛为伴。言下，妻子痛哭不已，而李叔同转身便走，再也不见妻子一面……
《一轮明月》剧照
电影的叙述，不免有艺术的夸张。关于这位日本妻子，李叔同的好友姜丹书在《弘一律师小传》里是这样说的：
（李叔同）留日归国时，携日姬，居沪；出家时，托友为遣，初固绝未使之闻也。日姬欲求一面亦不得，恸哭而东返。
李叔同出家之际，日姬想见其一面而不得，最后痛哭不已。这是真实的李叔同，哦不，弘一法师，比电影里更为决绝。
《一轮明月》剧照
不过，电影里说得也没错。1918年的杭州，毕竟是李叔同人生下半程的开始。
一、杭州：宿缘李叔同的父亲，是李鸿章的“同年”，优游于晚清的政商两界。李叔同出生时，父亲68岁，母亲19岁。优越的家庭条件，让李叔同从小衣食无忧；而父母之间巨大的年龄差距，加上生母“填房”的身份，却在李叔同的心中埋下了一丝阴影。
一方面，是良好的出身和教育，让他于诗书画印，无一不通，成为将五线谱、西方戏剧、西方绘画等引入中国的第一人；另一方面，则是与生俱来的悲苦：这样的矛盾，一直伴随着他，从天津到日本，从晚清到民国……
弘一法师画像
1911年，李家经营的票号相继破产，百万资产荡然无存。次年，孑然一身的李叔同，来到杭州，担任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后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院）的绘画及音乐教师。
此刻的李叔同，虽是孑然一身，但有感于民国初生，大千世界百废待兴，还是激动地写下了一阕《满江红》：
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
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
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
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
荆轲墓，咸阳道；
聂政死，尸骸暴。
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
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
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和许多人想象中的不同，初到杭州的李叔同，有一股重整河山的豪情，希望自己的言传身教，能为新生的国家培养一批音乐、美术方面的人才。
李叔同扮演茶花女的造型
言传身教，李叔同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上音乐课的时候，有两个学生，一个没有唱歌、在看闲书，一个上课时在地上吐了一口痰。其实，李叔同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但却没有说什么。到下课的时候，他用轻而严肃的声音郑重地说，“某某等一等出去”，于是，两位同学只能站着。
等其他同学都走出去了，他又用轻而严肃的声音说：“下次上课时不要看别的书”、“下次痰不要吐在地板上”，说过之后，他微微一鞠躬，表示“你出去吧”。两位同学，自是面红耳赤，之后便再也不会在课上看闲书，或者随地吐痰了……
这位老师，明明在批评两位同学，却还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鞠躬，这样的礼貌，恐怕会胜过千言万语的大道理。
李叔同《黄天霸》中的造型
在教学之暇，李叔同常和夏丏尊、经亨颐等好友优游湖山、诗词唱和；或者与西泠印社诸友，研讨篆刻的技艺、品评印钮之短长。
到寒暑假，学生们都各自回家了，李叔同便离了杭州、回到上海的家中，和那位情投意合的日本妻子共度假期。这位佳人，和李叔同相识在日本，两人因为共同的志趣，走到一起。最后，她义无反顾地离开祖国日本，跟着李叔同来到中国，在上海住下。
一代才子李叔同，有如此佳人相伴，真是夫复何求。这几年，恐怕是母亲去世后，李叔同最充实、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
1916年，李叔同断食后留影纪念
可是，李叔同的内心始终有一种“深悲”，宿缘深种，迟早有一天会发酵。
早在十余岁时，李叔同便曾写下“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的对联，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深深的悲凉。
1905年，李叔同的生母在上海病逝，年仅44岁。李叔同从小目睹母亲的遭际：她嫁入李家时，是第五房姨太太，是比丈夫小50岁的妾，虽然生了李叔同，但在公开场合却不是他的妈……如今，母亲去世了，虽然可悲可叹，但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此情此景，真是“悲欣交集”啊！
弘一法师临终绝笔
人生啊，人生，四大非我，身为苦本，在这娑婆世界，繁华、快乐都如过眼烟云，终会逝去。就好像曾经不可一世的天津李家，在辛亥革命前夕，票号破产，一夜之间，家道中落……
而李叔同，又是个生性敏感的人。如此宿缘深种，但有一个契机，便可能披发入山。
20世纪初的西湖
民国六年（1917）正月，因缘际会之下，李叔同于虎跑寺见证了友人彭先生的出家剃度仪式，大为感动。当即决定皈依三宝，取法名演音，号弘一。
此时的李叔同，还是俗家弟子，但内心已经逐渐接受了念佛吃斋的生活。此时，李叔同心中“深悲”的种子已经萌芽，只待生发……
杭州中天竺法净寺，弘一法师书“南无阿弥陀佛”
二、泉州：弘法民国七年（1918）夏，在经过一番思虑后，李叔同在虎跑寺剃度出家，从此常伴青灯古佛。
那个曾经的才子李叔同，不在了；世间多了一位口诵阿弥陀佛的法师——弘一。
出家前，很多人来同他告别，却没有一个人劝他回心转意：他的妻儿，他的朋友，他的红颜知己，都知道，他做的决定，是不会更改的。
李叔同出家时的虎跑寺
民国十六年（1927），革命之势如火，渐成燎原之势。当时主政杭州的，是一群初出茅庐的青年，他们一上台，便希望彻底改革陈旧的一切——包括佛教。
弘一法师听闻此事，以一己之威望，将一众青年领袖召集到一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让大家打消了“灭佛”的念头。
不久，弘一法师起身赴上海。自此，他和杭州的缘分，暂时告一段落。
弘一法师画像
民国十七年（1928），身在上海的弘一法师，偶然听说两位好友欲往泰国弘扬佛法，自己也忽然萌生远游之意。于是，三人结伴，从上海出发，一路向南。
船到厦门，两位好友准备继续出发前往泰国，而弘一法师却觉得，自己与闽南有缘——从此，便留在了闽南。
弘一法师（右）与妙莲法师
初到闽南，弘一法师已经年近五旬了。此时的法师，在佛学界已是声名颇著的大师，想聆听其法音的僧俗，自不在少数。泉州开元寺、承天寺，厦门南普陀寺，争相延揽——不过，这些地方本就是佛教徒讲经说法的场所，而弘一法师的影响却还不止于此。
泉州晋江，有一座草庵，实为摩尼教遗迹。然弘一法师在泉州时，常于晋江草庵讲经说法，有几年，还专门在草庵度岁。一座摩尼教寺院，经弘一法师的驻锡，事实上已成了一所佛寺。
又有一次，弘一法师的父亲忌日，法师专门开坛升座，为大众讲解《华严经•普贤行愿品》里的偈颂。七天讲毕，大家一看，来听讲的人中，基督徒竟然比佛教徒都多！
今日的晋江草庵。道长摄于2020年7月
在讲经之暇，弘一法师喜欢僻处一室，专注于他的心愿：系统整理佛教戒律，以为弘扬南山律宗的依据。
法师沉默寡言，却关注着学术界最新的进展：敦煌莫高窟最新发现的唐代写本，他读过；日本法隆寺贮藏的唐代经卷，他清楚……
终于，在泉州，弘一法师积十数年之功，重新整理出了失传数百年的《四分律》。自此，南山律宗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理论依据。弘一法师，也因为整理戒律、严守戒律，被后人奉为南山律宗的一代祖师。
弘一法师为好友姜丹书的母亲撰写的墓志铭
民国二十七年（1938），中华大地深处抗战之中。弘一法师曾经的学生——丰子恺，寄来一封信，希望将弘一法师迎往抗战的大后方、条件更好的桂林去。
弘一法师回信说，自己在人世间时日无多了，泉州一切都好，何必再折腾、跑去桂林呢？
于是，弘一法师便安住泉州，直到生命的终点……
泉州不二祠温陵养老院晚晴室，弘一法师圆寂之处。道长摄于2020年7月
三、泉州与杭州：归宿生命中的最后四年，弘一法师在泉州，或闭门著述，或开坛讲法。
他的闭门著述，严苛得不近人情，不论是何等高官显贵，一概不见；他的开坛讲法，大开方便之门，不论贫富贵贱，来者不拒。
弘一法师一生，都爱亲近弱势的生命。
泉州温陵养老院，弘一法师晚年居所。道长摄于2020年7月
弘一法师年幼时，家里的生意皆由哥哥掌管。哥哥整天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免不了生出分别心来：对有权有势的人，笑脸相迎；对无权无势的人，颐指气使。
弘一法师见了，愤愤不平，从此以后，为人处事，都和哥哥反着来：对有权有势的人，冷眼相待；对无权无势的人，热情相迎。
常人觉得他不可理喻，因此，他也就没有像常人一样在红尘中摸爬滚打，而是躲进禅房，守戒持斋，常伴青灯古佛而已。
泉州清源山弘一法师灵塔。道长摄于2020年7月
有一次，弘一法师出门讲经说法。当地的一位要员，对弘一法师颇为仰慕，便希望能在讲经之暇，与法师见上一面。没想到，派人去请了三次，法师始终不为所动。
最后，弘一法师写了一首偈子，托人送给这位要员。其辞曰：
昨日曾将近日期，出门倚杖又思惟。
为僧只合居山谷，国士筵中甚不宜。
要员看罢，大失所望，只得怏怏而回。
杭州虎跑，李叔同纪念馆
民国二十八年（1939），弘一法师六十大寿，学生丰子恺专门奉上手绘的《护生画集》，为恩师祝寿。年纪渐长，弘一法师的平等心，从人延展到有情众生：万物有灵，哪一个不是造物主的光荣？好好呵护这芸芸众生，才是佛家讲的平等心啊！
民国三十一年（1942）初秋，弥留之际的弘一法师，专门立下遗嘱，其中便说道，在他圆寂之后，于床的四角各放一碗水，防止蚂蚁爬到床上，致“荼毗”时与弘一法师一同被焚化……
拳拳护生之意，便是慈悲之心啊！
《护生画集》书影
1942年农历九月初四晚，南山律宗一代祖师，弘一，于泉州不二祠温陵养老院晚晴室圆寂，世寿六十三，僧腊二十四。
法师逝后，于泉州承天寺焚化，后骨灰葬于清源山，于山上安眠，护佑泉州城。
后人为了纪念法师的德行，专门在泉州开元寺内建了一座弘一法师纪念馆，春秋致祭，以托哀思。
泉州开元寺弘一法师纪念馆
不过，弘一法师的离去，似乎也没有那样的悲哀。
临终前，法师手书“悲欣交集”四个大字，那是彻悟人生真相后的快慰，是看淡生死后的安详。
你看，法师圆寂时，以吉祥卧之姿示人，于德行修为之中，丝毫看不出痛苦，反而有解脱的释然。恐怕，这就是弘一法师最好的归宿吧！
弘一法师涅槃相
余音抗战胜利后，弘一法师的学生们商议，法师最初于杭州虎跑寺出家，如今迁化于他乡，似应接他“回家”，护佑“故乡”。
于是，在丰子恺等人的倡议下，弘一法师骨灰的一部分，被请至杭州，于40年代末，安葬于虎跑后山。
杭州虎跑弘一法师灵塔
如此大德，岂能忘记？
50年代初，人们专门在虎跑后山为大师建了灵塔，以为纪念。后又陆续增建李叔同纪念馆、仰止亭等，以纪念这位高僧大德，并请他，护佑杭州城……
杭州虎跑仰止亭，80年代为纪念李叔同而建
泉州与杭州，李叔同生命中最重要的两座城市：杭州，是他人生下半程的开端，他在此出家、受戒，由才子而高僧；泉州，是他人生的终点，他在此整理佛典、弘扬佛法，由喧哗而寂静，至于迁化。
弘一法师没有忘记这两座城市，他的骨灰，分葬于泉州清源山与杭州虎跑后山。
从今以后，弘一法师，会以他极大的精神力量，永远护佑着这两座城市……
弘一法师手书“花香扑鼻”
主要参考资料：林子青《弘一大师年谱》
下期内容预告：前几天，福建泉州“申遗”成功，举国同庆！回溯历史，我们会发现，古代泉州城市发展的进程，与杭州基本同步，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必然呢？道长精心准备的《泉州极简史》，一一揭晓，敬请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