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三日雪,景仁宫里那位废后还是去了。
她走的决绝。
阖眼之际,只痴痴望着那簇伸出墙外的梅枝。
关于那段名动京华的风月只字未提。
只留下一个还在襁褓中啼哭的儿子,及满屋刺鼻的火药粉。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生潜伏于死之中。」
这是废后生前的一句话,我知道废后乃天外之人,于此消亡,至彼而生。
废后出殡那日,连下了三日的大雪停了。
皇帝居然舍得丢下怀中的玉美人,看着远去的棺椁瘫坐在地上。
「替她留下,朕许你贵妃之位。」
闻言,我一边哭一边抱着刚出生的小皇子上了太清观。
1
我被封为皇贵妃。
那天,宫里没了两个孩子,皇上的宠妃玉美人也投了湖。
临华殿中传出玉美人不堪受辱,一气之下晕倒在太液池边这才掉了进去。
「哦?玉美人受了何等大辱。」
人未到,声先至,我抱着衍儿珊珊来迟。
「还不是皇上新封的皇贵妃,一个贱婢竟骑到我们主子头上去。」
这样嘴快的丫头,死的也快。
话音未落,人群中即刻响起啪的一声。
众人看清来人是我,纷纷行跪拜礼。
还在昏迷中的玉美人口中似是遭了梦魇,胡乱言语着什么。
「不是我,我没有害你。」
「是你自己活该!你早该死了!」
离床榻最近的德妃率先开口:
「传闻当年安远门事变时,太液池可淹死上百人。」
刚没了孩子的云宣仪惊魂未定:
「玉妹妹莫不是招惹了什么东西。」
有的东西信比不信要好。
有人提议将玉美人送到香积寺去除邪祟。
真够损的,香积寺里净是上一届宫斗八强选手。
有人提议送到真元观。
比香积寺好点,只是苦了些。
只有我心疼玉美人,请了高僧作法驱邪,留玉美人在宫中。
「沈枝意,你不得好死!」
生前哪管身后事,身后何须生前忧。
帝王允阿姊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不再,玉美人初入宫盛宠难消,将自己亲姐姐架上祭坛。
那时她口口声声说着:
「阿姊你忍忍,这都是为了你好。」
那现在,驱邪这把火,便由我亲手点燃,我只是心疼你。
「玉美人,这都是为了你好。」
2
玉美人和我都唤废后一句阿姊。
只不过她是亲的,我是捡的。
她是冠绝后宫的女菩萨,而我是狠辣善妒的阎罗修。
临华殿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气息,玉美人被绑在干柴堆上,火苗在空中肆意飞扬,一声高呼打断了这场法事。
「放肆,皇贵妃你好大的胆子。」
见皇帝来了,玉美人一副梨花带雨半死不活模样娇呼。
「隅郎。」
看着心爱的人被绑在火海之中,皇帝的脚步逐渐急促,越是靠近玉美人,皇帝脸上痛苦愈加明显,下一刻直接晕倒在火堆之下。
众人见状纷纷惊呼上前扶住皇帝,一时间场面更加混乱。
「你满意了?」
太后手中的手杖结结实实砸在我的额头上,血顺着脸庞留下,模糊了视线。
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偿还阿姊所受的痛苦。
「你要将玉美人如何便如何,但你胆敢伤害皇帝一分。」
「哀家要你死。」
3
皇帝醒后一怒之下砸了我的凤阳宫,衍儿被吓得泣不成声。
「皇上可消气,喝口芙蓉汤歇歇。」
「玉美人那日梦中胡言乱语,臣妾怕似先皇后那样被妖邪缠身,臣妾请的便是当年玉美人为先皇后找的那位高僧。」
「一定管用。」
我将一个甜白瓷碗递到皇帝面前,皇帝斜睨着我,而后重重摔门而去。
「蠢妇!」
我瘫坐在地上,跟在阿姊身边六年,我第一次见这样恐怖的皇帝。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竟是如此。
凤阳宫是住不成了,侍女映月哄着哭累的衍儿,与我一同去了了景仁宫。
阿姊走后,景仁宫一直空着,倒出奇的干净整洁,毕竟有自己亲娘的气息,衍儿到了景仁宫当即便不哭不闹,睡得格外香甜。
一早门口吵吵嚷嚷来了许多人,玉美人也在其中。
「给皇贵妃请安。」
后位空悬已久,不知多少人盯着继后的位置。
但多年来后宫嫔妃的位份都未曾有过变动,就连盛宠之下的玉美人也不曾进一进位份。
单单我一人从宫女一跃为皇贵妃。
我拨弄着腕上的鹿伏古树珠串,声音淡淡略过:
「没想到玉美人也来了,精神头儿看着好些了。」
「不愧是高僧,法事刚做完玉妹妹的身体就好了。」
德妃眼神温柔慈爱,看起来很是为玉美人高兴。
「好了便是万幸,先皇后冥诞将近,玉美人与先皇后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不如就让玉美人协助操办先皇后冥诞一事如何。」
玉美人突然低低抽泣。
「往日与长姐在家中,每至我二人生辰,姐姐总会亲手做一块名为生日蛋糕的糕点,香甜无比。」
「已有许多年未同姐姐一起做过生日蛋糕了。」
「此次姐姐冥诞,就让我这做妹妹的尽一份心意吧。」
是的,我不是阿姊的亲妹妹,那位抢了阿姊夫君的玉美人才是。
4
我是统领后宫的皇贵妃,最是会照顾各位姐妹,当然会全了玉美人这点姐妹之情。
「本宫侍奉在景仁宫时,先皇后一直戴着这红玉珠,便留给玉美人做个念想吧。」
玉美人在接过红玉珠时微微停滞后捂着红玉珠又哭个不停。
眉梢微蹙,嘴角轻颤,真是我见犹怜。
「等等。」
「臣妾素日对玉石略有研究,想借来一观。」
云宣仪走进了些仔细端详,脸色突变:
「有毒。」
「天然红玉不会呈现这种诡异的暗红色,它的光泽也异于寻常红玉,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染过。」
「而且分量也不对,太轻了。」
云宣仪将红玉珠串放入硝水石中,立即有一股刺鼻的气泡冒出,水面上涌起了一阵阵气泡,红玉珠串的颜色逐渐变淡,从诡异的暗红色变为洋红。
「是酒银,无味剧毒。长期佩戴五脏六腑受损,最终七窍流血而亡。」
突然间云宣仪猛地将手串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我快步上前目光紧盯着地上的碎珠。
「是空的。」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是家中小妹亲手做的。」
那时阿姊坐在院子里笑容如春日微风,眼里满是宠溺和笑意。
阿姊宠着长大的小妹,一早便要她死。
我死死盯着瘫软在地上的玉美人,此刻我只想生吞活剥了她。
5
阿姊冥诞那日,玉美人从皇陵祭祀高台上重重跌落,腹中胎儿险些没了。
皇帝心疼的红了眼,衣不解带守在玉美人榻前。
「阿寻就是这样教你的?」
不是我。
「毒妇!」
皇贵妃之恶名便又加上了几分。
我与德妃皆因此事牵连,一个受了十指连心之苦,一个赐了三尺白绫。
君心难测,帝王无情,前一日还嘱咐下面的人仔细照顾,只一夜便一条白绫亲自了断。
宫道冰冷,我站在皇宫紫筠门前送德妃最后一程,只祈求来世再不入帝王家。
云宣仪给我披上一件披风,将我血流不止的双手藏在披风下面。
「与虎谋皮罢了。」
玉美人在皇帝怀里哭娇柔道:
「与她们无关,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皇帝轻声哄着玉美人:
「爱妃你太善良了,自然看不透他们二人的手段。」
「在这深宫之中,朕一定会保护好你,不让你和我们的皇儿受到一丝伤害。」
皇帝对阿姊的情深不寿是真。
玉美人出现后皇帝像入了魔一样爱着玉美人也不假。
我只觉讽刺恶心。
月光从高窗洒落下来,纤细而明亮,穿透厚重的窗棂,落在阿姊往日常半卧着的凤台前,我跪坐于前,一遍一遍轻声唤着。
「阿姊。」
「这便是要了你命的爱情吗。」
未经情事的我不懂,也不想懂。
6
宫里子嗣单薄,有孕嫔妃接连出事,人人都仔细防着我,我也仔细防着每一个人。
衍儿与阿姊一样爱去校场看禁卫军训练,阿姊每每看到禁卫军训练盛况,脸上便覆上满满的骄傲与自豪。
衍儿也是。
校场战旗飘飘,刀枪闪烁,我看着衍儿熠熠生辉的眸子,字字铿锵。
「强大的军事实力是富强民安的必然选择。」
「衍儿记住了,国家强大才能有一席之地,在这宫中也是。」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想不到恶名在外的皇贵妃是你。」
「不愧是未寻亲自教的女娘,与她一样。」
端亲王宋为初,一个战功赫赫的王爷。
我知道他,多年来守着黎国与北国边境。
我问:「时愉公主如何。」
端亲王掏出一封信:「时愉她很是艰难。」
我迫不及待打开信封,与之一起的还有时愉被送去和亲前我为她缝制的荷包,荷包上多了一朵洁白蓬莱花。
蓬莱花开,归路难。
风轻云净,天气晴好,我泣不成声。
端亲王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这么能哭。」
我不听,哭声更大了。
衍儿见我哭的伤心,也难过起来。
「都不许哭了!」
好凶。
「这便是未寻留下的那个孩子吗?」
端亲王仔细端详着衍儿,衍儿也毫不畏惧直直看回去,半晌端亲王才开口:
「好小子,有几分胆识!」
7
翌日,我陪着衍儿在院子里扑蝴蝶。
「姨母姨母,你快看,这只最漂亮的蝴蝶送给姨母。」
皇帝突然闯进景仁宫,身上的戾气瞬间消散,转而怔怔问我:
「时愉是不是也曾这样缠着朕扑蝴蝶。」
他总是这样,突然爱着阿姊,又突然爱着玉美人。
「何止扑蝴蝶,那时皇上常常高高举起公主殿下说她是上天赐给你最好的珍宝,皇上还说时愉公主会是天下最幸福的小姑娘。」
我指着东南角的那棵桑树,喃喃不休。
时愉公主六岁那年救下了被家仆打得半死的我,给了我安身之地。
高高在上的帝王一句蛊惑公主便要将我杀头问罪。
公主死死保住我的大腿,哭的岔过气去,直到阿姊开口。
「便留下与时愉做个伴也好。」
那时帝后恩爱无比,满心满眼只有阿姊一人。
阿姊是本朝第一个奉天地祖宗之命由承天门抬进来的中宫皇后,大婚之后更是伉俪情深。
阿姊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后宫当真就空无一人。
阿姊满腹经纶,治国之才不输皇帝,皇帝只笑着让阿姊放手去干。
国子监巡视时一句「知识就是力量」引得文人学子,武人将帅热议。
知识就是力量的新浪潮波及各行各业。
国子监监丞:「众监生所学知识是否真的变成了力量?」
众多学子恍然开悟,知行合一理念应运而生。
端亲王:「学以致用,知即为力。」
将领以智定乾坤,乃正义之力,护民之力也。
神医方阳舟:「知识,济人利物,枯骨生肉之力也。」
从兴办女校到男女同校,阿姊鼓励女子读书,允许女子走出深闺房,挺起胸膛,丢掉遮挡面容的锥帽走上街头。
阿姊的思想如一股清风,渐渐吹散着这禁锢女子的枷锁。
国子监开始招收女子入学的第一天时,阿姊比往常都要开心,宫道上余霞成绮,脸庞被映的通红阿姊语重心长道:
「知识更是改变女子命运的力量。」
「除却己者,无人能为你寻得生命之路。」
那时的阿姊意气自得,神采扬扬,皇帝称他是普天之下最为耀眼的女郎君。
我也觉得普天之下无人配与阿姊相比。
可这样的女郎君在深宫中还是没能护住自己的女儿,最后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阿姊弥留之际泪都流干了,口中不停喊着时愉公主的名字。
8
不过都不重要了。
就在刚刚,这个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女儿的人亲手颁下圣旨令自己的女儿再嫁新王。
殿下她回不来了。
皇帝伸手覆在桑树上刻着的三个小人画抱首痛哭。
「朕是不是...做错了。」
不,你最大的错便是没随阿姊一起去了。
「皇上是天子,皇上的选择就是上天的意思。」
「皇上不会错。」
皇帝对时愉猛然觉醒的那些父爱,被玉美人生生摁了下去。
朱红色大门被无情的踢开发出嘎吱声响,玉美人快步流星跑到皇帝面前两人抱成一团。
「公主去和亲,这是她十四年金尊玉贵受万民供奉必须付出的代价。」
「换成是我,只要黎国需要,本宫义无反顾。」
9
夜里皇帝潜入景仁宫,夜色中烛火摇曳,斑驳光影之下,他的眸光中流转着痛苦。
阿姊的画像被皇帝抱在怀里轻抚了一遍又一遍,他眉眼缱绻,口中念着阿姊往日最爱的诗句。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好恶心。
那样明媚的阿姊后来在景仁宫中常痴痴望着伸出墙外的梅枝目光茫然说着:
「泪洒琼瑶,芳心难遏。」
「倒也是亲身经历了一次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之痛。」
阿姊说的很多话我都不明白,但我知道阿姊很痛。
有一日阿姊说自己大抵是病了。
我偷摸留出景仁宫去寻太医,可当时皇帝为了玉美人砍了六位太医,太医院上上下下胆战心惊。
「一个被废了的皇后,这会儿没空,边儿待着去。」
太医院几个洒扫的药童随意塞给我一包药就将我赶了出去。
哪里是药,就是剩下的药渣!
后来去了国子监,闲来无事翻着阿姊写下的一本小记才知阿姊得了抑郁症,我们这里称为心病,药石无医。
我打了皇帝,他抹去嘴角的血渍开始扇自己巴掌。
他说他爱阿姊,送时愉和亲是身不由己,玉美人宠绝后宫是身不由己。
他说废除阿姊皇后之位,将阿姊关在景仁宫里被迫研制更多的火药,这一切都是身不由已。
「我的时间不多了。」
皇帝捂着脑袋面容扭曲,突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皇帝晕厥的消息很快传遍前朝后宫,太医惊恐地跪在地上。
我让围在塌前的众人都回去,只留下了端亲王。
皇帝怔怔盯着我「真像。」
「你是阿寻亲手教的,是个好孩子。」
「为初,黎国和衍儿交给你我放心,时愉和燕云十六州就靠你了。」
他怎么这么快,就死了。
10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祖宗规矩,先皇后宫中无子嫔妃皆发去守皇陵。」
「朕觉得未免显得皇家薄情。」
我小小心翼翼擦掉书上的灰尘,道:「不如与我同去国子监。」
宋为初大掌一拍便敲定了此事,书上的灰尘被他拍的飞扬。
我上前把这些书护在怀里,这些都是阿姊亲手所书,万不得叫明珠落尘。
与我一同去了国子监的还有云宣仪和昭赞德等人,她们在家中也是饱读诗书,就算是入了宫也不敢荒废学识。
11
「天阴沉,幸得天老爷怜爱,等我们到了才开始发作。」
昭赞德双手搭在头前挡雨一路小跑到屋檐下却面露疑色:「谁在哭。」
我与云宣仪则是一头雾水,跟着昭赞德到一片竹林才看到一群男监生围成一团。
角落里两个女监生脸上苍白,紧紧抱在一起,仔细一看白色监生服下血迹斑斑。
「脏东西!滚出国子监。」
「丫头片子还妄想与我等未来国之栋才同坐一堂!」
「皇后都死十年了,不会有人给你们撑腰。」
「真是白痴,各位兄台,我们一同将这乌七八糟的东西打出国子监去。」
众人面面相觑,将要动手之际昭赞德身形一闪,一块石子啪的一声击中还在叫嚣着的男监生,男监生瞬间恼怒提了剑就冲上来,只听咣当一声,剑掉在了地上。
「二姐姐。」
「鬼啊!鬼啊!」
沈峥,几年不见愈发嚣张,将军府如今真是好教养。
好吵,昭赞德眉头紧蹙,箭步上前一手刀精准劈众沈峥脖颈,沈峥闷哼一声就重重倒在地上。
其余几个男监生见状仓皇逃窜不敢逗留。
见他们走后两个女监生像我们投来感激的目光:
「多谢,若非几位今日相助,我等...」
风雨依旧喧嚣,但这个昏暗一角仿佛有了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