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1月8日,香港湾仔律敦治医院,一个叫朱玫的老人在这里永远闭上了眼睛。她是患上肺病病死的。
医护人员感到奇怪,从她住院以来,从未有过亲人儿女前来探望。当天早上护士前来查房的时候,老人已经没了呼吸,临终前也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由于遗体无人收殓,只能由医院负责埋葬,而替她拿死亡证明的,还是一名护工。出于对死者的负责,医院帮她登了报纸寻找家人。
那时谁也想不到,这个身后落寞凄凉的老人,曾是鼎鼎大名的“香港四大才子”之一金庸的夫人。
作为这场悲剧的主角,朱玫从未想过自己穷其一生经营的事业和婚姻,到头来只不过是在为他人做了嫁衣。
像金庸笔下的许多江湖爱情一样,朱玫与他相识于微末。
那是1955年,朱玫刚从香港大学毕业不久,在一家报社担任记者。她像往常一样翻阅报社发表的文章,无意间看到了金庸的连载小说《书剑恩仇录》。
朱玫只随手一翻,没想到竟被小说中的内容深深吸引。她一口气读下来,爱上了这部小说,也成了作者金庸的忠实粉丝。她觉得能够写出这种优秀作品的人,必定也是心存狭义的热血之人。
朱玫沉湎于金庸笔下的刀剑江湖不可自拔,迫切想要知道故事的后续。为此,她开始像个小粉丝一样尝试给偶像金庸写信,盼望他能早日将故事完结。
朱玫本以为这封信会石沉大海,没想到不久后,金庸当真给她回了信。朱玫满心欢喜,他们也从那时候开始书信往来。
从琴棋书画到人生哲理,他们成为无话不谈的笔友。随着交流的深入,朱玫对素未谋面的金庸越发好奇,想要一睹偶像的真容。上天也仿佛有意成全朱玫,不久后,金庸竟主动要求与朱玫见面。
朱玫受宠若惊,也饱含期待。在她长久以来的想象中,金庸先生该当是个年长而睿智的学者,如同他厚重凝练的文风。
直到一个长相儒雅,风度翩翩的男子出现在她眼前时,朱玫恍然发现自己的偶像金庸其实是个才华横溢的青年文人。
从那次见面以后,朱玫的心就变了,就像郭襄见了摘下面具的神雕侠,她能明显感受到,自己对待眼前这个才子,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仰慕了。
后来朱玫得知一个让她又悲又喜的事实——金庸曾经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
金庸的第一任太太杜冶芬是杭州人,是个美貌多情的世家千金,早年与金庸彼此倾心,步入婚姻的殿堂。婚后,两人共赴香港发展,夫唱妇随。
然而,因为不适应香港的环境,加上金庸事业忙碌,没能予以她足够的关心和陪伴,杜冶芬后来爱上了别人,还逼迫金庸签下了离婚协议。
才子佳人的开局,终以一段不体面的拉扯潦倒收场。
朱玫同情金庸的遭遇,不自觉地抚慰他的情伤。同时,这段婚姻的萎谢也让朱玫对金庸的爱意萌发有了契机。只不过,彼时的金庸满心满眼只有光华照人的长城大公主夏梦。
夏梦是长城影视的当家花旦,也是那个时代无数人心中的白月光,包括金庸。金庸因为写影评偶然结识夏梦,谁知一睹佳人芳容,从此茶饭不思,再难忘怀她的倩影。
金庸有心追求夏梦,为了接近她,他自比唐伯虎,甘愿屈身夏梦所在的长城影视做个小小的编剧。他为夏梦量身打造剧本,就连剧名起的都是《绝代佳人》。爱慕之心,溢于言表。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金庸出现的时候,夏梦的感情世界里已经另有良人,金庸执着而热烈地追求夏梦三年,夏梦始终不为所动。
爱而不得的金庸难以承受这样的落寞,三年后黯然神伤地离开了长城。直到这时,一直守候在金庸身后默默为她“疗伤”的朱玫抓住了这个机会。
尽管她明白,在金庸的心目中,自己也许只是“退而求其次”的存在。而在感情世界里一路周折的金庸也累了倦了,需要一个随时可以停留的港湾。那么,与自己志趣相投又明艳灵动的朱玫,无疑是不二人选。
嫁给金庸这一年,朱玫21岁。全家人都反对她嫁给这样一个离过婚又一穷二白的男人。但是朱玫不管,她要嫁的不是一个人的过去和背景,她要嫁的是爱情!
因为不被父母祝福,加上金庸也无心张扬这段二婚,婚礼当天,朱玫仅穿一袭旗袍,在几位好友的见证下就嫁给了金庸。整个婚礼仪式简单到仿佛从未发生过。
父母心疼她,还是给朱玫送去了一份丰厚的嫁妆,算是默默的祝福。但是事实上,婚后的朱玫还没来得及享受爱情的幸福,就吃尽了生活的苦。
起因是金庸突发奇想想要办报。要知道以金庸和朱玫两人当时在香港的工作和收入,虽然不能暴富,却足以过上衣食无忧的稳定生活。况且办报纸的风险很大,曾有人调侃说:“如果你和一个人有三世仇,就去劝他办报纸。”
朱玫作为这个行当的从业人,自然不会不知道个中风险,但她自始至终没有反对过金庸的决定。也许,爱一个人就是爱他的全部,连带着他的理想吧。
金庸创办《明报》之初,筚路蓝缕,举步维艰。他自任主编,手下却没有员工,朱玫只好放弃了原来的工作,充当金庸的左膀右臂。
朱玫是香港大学的才女,工作能力很强,还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金庸创业之初,朱玫一个人包揽了采访、写稿、发报道的工作,每日风餐露宿,不辞辛苦。
报社运营初期,困难重重,资金短缺,朱玫也毫不犹豫变卖了父母当年留给自己的嫁妆,为公司换来了喘息之机。
在那段艰苦奋斗的岁月里,朱玫相继为金庸生下了四个孩子。打拼事业的同时,她也挑起了照顾家庭的担子。在家里的时候,她常常是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奋笔疾书。
为了节省日常开销,她甚至每天坚持奔波十多公里,从九龙的家里跑到港岛去给金庸送饭,一送就是数年。
在外面,朱玫是雷厉风行的女记者;在家里,她是持家有道的女主人。
在朱玫台前幕后的全力支持下,金庸到1970年已经完成了14部武侠作品的创作。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一时间,金庸的武侠小说在华人世界声名鹊起,风靡一时,《明报》也凭借这些小说的热度成长为了畅销香港的大报社。
事业初成,膝下的儿女们眼看也各自出息,操劳多年的朱玫其实很想停下脚步歇一歇,可是彼时两人的婚姻却亮起了红灯。
在朋友们眼中,朱玫是个事业心很重的女强人,性格刚强果断。金庸则是个外表柔和的大男子主义者,对人对事的态度不会轻易改变。
困难时期,夫妻之间纵有龃龉,面对共同的危机,也能同心协力。彼时朱玫的强势在金庸看来别具独当一面的魄力,他曾分析说:“我自己的性格更接近张无忌,过于温和优柔。而朱玫的强势,恰好弥补了我的不足。”
只是待到境遇好转,难关过去,朱玫的强势从原来的优势,变成了金庸避之不及的一根刺。从工作到生活,性格同样强硬的两人开始争执不休,互不相让,吵到激烈之处,甚至起了分开之意。
远在美国求学的长子查传侠对父母频频劝和,却也于事无补。
苦闷之余,金庸开始借酒浇愁,1976年他因缘际会结识了小自己29岁的酒馆侍应生林乐怡。他们的浪漫开始上演,纯真貌美的小侍应成了金大侠的解语花,而金大侠也成了她的救世主。
可怜可叹的是,就在金庸如同老房子着火般,爱得如火如荼之际,朱玫还被蒙在鼓里。直到她后来发现金庸不怎么来报社了,连稿子也是由助理取来送去。在对助理的一番追问之下,朱玫这才如梦初醒。
她一路跟踪金庸,直到坐实了两人的故事。朱玫如遭雷击,大闹一场后拂袖而去。她压下一个女人作为妻子最后的尊严,要金庸在她和林姑娘之间做出选择,而金庸果真如他自比的张无忌那样,当断不断。
也许林乐怡甘当金庸身边知冷知热的小昭,但是朱玫只要做独一无二的赵敏。不能许他“一世画眉”的公子,她如何能够委曲求全?
更让朱玫心神俱碎的是,这时大洋彼岸又传来长子自杀的噩耗。原来是传侠因为劝和不了父母,耿耿于怀,彼时又适逢他自己感情触礁,悲戚之中,竟产生了消极弃世之心。这一年,查传侠年仅19岁。
这让朱玫如坠冰窟,几近崩溃。悲恸之中,心灰意冷的她含泪签下离婚协议书,结束了与金庸的20载姻缘。
朱玫的决绝,让金庸倏然心生悔意。回想起两人共同的孩子,回想起他们共同辛苦打拼下来的事业,也回想起过去20年的旧情,金庸希望朱玫能够原谅自己这一次,挽回这个家。
当朱玫收拾所有的东西要离开的时候,金庸当面将离婚书撕毁,对朱玫说:“只要你点头,我们就不离婚了。”
没想到朱玫毅然挥了挥手:“我不想守住这段没有感情的婚姻,没有回头路可言了。”就这样,朱玫拖着几十年的疲倦,满身的伤痕,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金庸的视线。
几个月后,金庸再娶了林乐怡,朱玫却往后余生没有再婚。
为了与金庸不必再有任何交集,她离开了自己注入毕生心血的《明报》,英语绝佳的她甚至放弃了继续担任一名记者。
可惜江湖太小,冤家路窄。多年后,两人共同出席在好友的婚礼上。金庸热情提议要送她回家,朱玫只是淡淡道一句大可不必。
个性倔强的朱玫在离婚后搬进了香港湾仔的一座唐楼内,与晚年名满天下的金庸相比,她过着落寞而拮据的生活。
1995年,在朱玫过世前三年,还有人曾看到她在港岛铜锣湾的街边卖手袋。可当金庸闻讯给她送钱过去的时候,朱玫不仅拒收了,还不屑道:“我才不稀罕他的钱。”
1998年,朱玫离世。弥留之际,因为几个孩子均在海外,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最终在病痛的折磨下孤独死去。
金庸后来在报纸上看到她的消息,沉默良久,他说:“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只有朱玫。”
可是这又怎么样呢?任凭老来的金庸如何悔恨,朱玫再也听不到了。
晚年,无论是金庸的友人们谈及朱玫,还是他本人接受访问,多将两人这段失败的婚姻归因于性格的不合,归因于朱玫的倔强与强硬。
这种说法合情入理,听来心安,换个角度去看也最为荒唐。他承认自己与一个如此强硬的女人无法共同生活下去,可是也正是这个强硬的女人一手托起了他辉煌的人生,而他不过是那个过河拆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