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南之战,卫青虽然得胜,并得首虏万九千级。但由于赵信叛降,前、右两军三千骑被歼,功不掩过,所以不再另行加封。不过,慷慨的武帝还是赏赐了卫青千金,以嘉奖其辛劳。
前前后后算起来,武帝和太后已赏赐了卫青好几千金,再加上长平万户封邑的收入,卫青现在绝对是个超级有钱人。然而卫青对此并不十分开心,他本不是个挥霍之人,如此多钱怎么花,这是一个问题。
恰好此时有个叫宁乘的齐地人,以方士待诏公车(注1),因入见无门,穷困潦倒,便找到卫青,给他出了个主意说:“将军所以功未甚多,身食万户,三子皆为侯者,徒以皇后故也。今王夫人新得幸于上,然其宗族并未富贵,愿将军奉所赐其半为王夫人母亲寿。”
卫青闻言点了点头,又长长叹了口气。
确实,卫子夫今年三十六七了,是名花凋零,美人迟暮,所谓色衰而爱弛,风流好色的刘彻早已不再像从前那么宠爱她了,这也多亏了大将军卫青对大汉帝国太重要,她的皇后地位才没有被撼动。而如今最得武帝宠爱的是年轻貌美的小妖精王夫人(注2)。但王夫人家里并没有卫青霍去病这么能干的子侄兄弟,帮他们争取显贵。这就难免嫉妒,甚至可能会怨怼汉武帝不公平。总之,卫青觉得宁乘说得很对,我们就算功劳再大也不能忘本,更不能帮姐姐争宠,必须表现出大方与大度,这才是一个优秀外戚应有的风范。
于是卫青在王夫人母亲过生日时,特意持五百金亲往贺寿,搞得王家人受宠若惊,直夸大将军气度非凡,真太会做人了。
其余赏金,卫青也全都给了部下军吏,自己一个子儿都不留。
钱财家产,对于卫青来说,不过身外物罢了,他还真不稀罕。看来,其实卫青与李广是同样的高风亮节,只可惜后世史家学者似乎很少提及此事。
武帝后来闻知,当然很诧异,便问卫青缘由:何故以大将军之姿,却送钱去讨好王夫人的母亲?这不符合你的身份,也不符合你的性格啊!
卫青垂眼轻笑,低头据实答道:“此皆宁乘谓王夫人母,尚无封赏,未免缺用,故臣特赉送五百金,余无他意。”
武帝闻言大为感慨,卫青真是个老实可靠的人,宁乘真是个冰雪聪明的人。看惯了宫斗剧的诸位都知道,这后宫一旦开始争宠,那难免乌烟瘴气让人头疼,卫青他这也是在帮自己维护家庭和谐,真是太贴心了。
次日,武帝上朝,下诏拜宁乘为东海都尉。
这样又过了一年,公元前122年,汉朝又发生了一件跟卫青有关的大事。原来,淮南王刘安,准备要谋反了。
身为文帝时造反未遂而被流放最后自杀的淮南厉王刘长之子,刘安一直心怀怨怼,他很早就想造反了,当初七国之乱,他就想起兵响应,因被当时的淮南国相牢牢把握了兵权(注3),所以未能动手。而七国之乱后,中央对诸侯国的控制更加严密,刘安更加难以动用兵力,于是他开始招四方游士,养客自重,积累实力,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汉朝版的吕不韦,而且刘安也学吕不韦组织门客编写了一本巨著,那就是道家集大成之作《淮南子》(有的地方也将其与《吕氏春秋》同列杂家)。我们知道,汉武帝尊儒爱法,喜欢折腾,热衷对外扩张;而《淮南子》却尊奉道家黄老术,提倡文学与历法的改制,鼓励多元性文化,反对对外用兵,甚至认为皇帝的扰民行为,是社会动乱的根源;淮南王还曾经上过一道很长的奏章,反对征伐南越。总之,汉武帝与刘安之间的矛盾,不仅有上辈遗留下来的宿怨,还有政治思想上的巨大分歧。巧合的是,当年吕不韦与秦始皇之间的权力斗争,也与二人政治思想之矛盾有关。
总之,淮南王与汉廷的矛盾天下皆知,但这一晃都三十年了,刘安为何还迟迟没有动手呢?这严重拖延症之根由,就在于卫青与汲黯二人也。
有一次,淮南王与谋臣伍被商议谋反之事,刘安问:“山东即有兵,汉必使大将军将而制山东,公以为大将军何如人也?”
伍被没有直接回答刘安,而是提了他两个好朋友对卫青的看法。
第一个人叫黄义,曾随卫青出征匈奴,据黄义的观察,大将军此人,遇士大夫有礼,于士卒有恩,众皆乐为之用。且骑上下山若飞,材力超群绝伦。
第二个人叫曹梁,曹梁是淮南国的“驻京办事处主任”(谒者),刚好任满从长安回来。他对卫青的看法是:大将军号令明,当敌勇敢,常为士卒先。行军休舍,穿井未通,须士卒尽得水,乃敢饮。军罢,卒尽已渡河,乃渡。皇太后所赐金帛,尽以赐军吏。虽古名将弗过也。
看来卫青与李广一样,也是爱兵如子的。虽然后世少有人知道此事(注4)。
如果说黄义还是卫青的部下,说话未免主观。那曹梁身为淮南王属下,他的看法应该是很客观很中正的,所以伍被最后的观点是:大将军青材能如此,数将习兵,未易当也。
刘安听完伍被的话,默然良久。他开始犹豫了,卫青太厉害了,寡人若仓促造反,会不会是在找死呢?
后来,淮南王的庶孙刘建因遭到淮南王太子刘迁的迫害,便派人告发了爷爷的谋反意图。拖延症患者刘安被逼到绝路,终于决定提前起兵造反,遂私铸皇帝御玺,及三公九卿大小官员之印信,又准备使人诈称得罪,往投大将军卫青处,乘间行刺。只要卫青一死,刘安造反便信心满满,他得意洋洋的对手下说:“卫青一去,汉廷大臣中,惟汲黯好直谏,尚守节死义,难惑以非。至如丞相公孙弘等,随势逢迎,寡人若起事,如发蒙振落耳,毫不足畏!”
然而这一仗并没有打起来,刘安甚至连暗杀卫青的刺客都还来不及派出,就被武帝先下手为强给逮了。刘安畏罪自刎而死(注5)。
刘安虽然死了,但这事儿可没完,趁着这机会,汉武帝决定试试自己新开发的“春秋决狱”,于是,汉廷派出了酷吏张汤与董仲舒弟子吕布舒,儒法合作一番审讯,前后竟牵连出数万人来,这里面还包括很多诸侯王、二千石高官、列侯还有豪强。武帝闻信龙颜大怒,将这些人统统被以谋反大罪判处死刑。整个帝国,一片腥风血雨。
真的死了很多人。刘彻并非杀人狂,但真要杀起人来,他绝不手软。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人,人是杀不完的,人才也是杀不完的(注6)。刘安最大的问题,不是谋反,而是结党,而是养客,史书上说,他“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乃至于“山东儒墨咸聚于江淮之间”,活脱脱一个战国四公子啊!只可惜,养客虽曾是非常流行的风尚,但随着专制皇权的加强,皇帝越来越不喜欢王侯将相们竟还有自己的死忠班底,这也就是刘彻将此案扩大化的最重要原因。
杀鸡儆猴,你们给我小心了(注7)!
另外,鉴于此谋反大案,刘彻觉得,皇位继承人应该要尽早确立了。
于是,汉元狩元年四月二十一日,汉武帝立皇子刘据为太子。刘据当时只有七岁,与刘彻当太子时的年纪差不多。
一个太子,一个皇后,一个公主,一个大将军长平侯,一个骠骑将军冠军侯,再加上卫青三个小孩儿,卫家是三面皇亲一门五侯,真个势倾朝右,烜赫绝伦。从三代到西汉,前后两千年,中国从来没有一个外戚家族获得过如此巨大的权势与尊宠。卫大妈泉下有知,必当慨叹,自己鬼使神差般的一次私通,竟然无意间创造了历史。
注1:汉武帝欲长生不死,喜鬼神求仙之事,故当时有大量方士从各地前来(特别是神仙家的发源地燕齐之地),号称怀秘书秘术(这些所谓秘书就是中国神怪小说的起源)待诏公车,也就是在公车官署随时准备皇帝召唤,其实就皇帝的帮闲,记得就赏你点钱,不记得最多给你个温饱。
注2:王夫人所生之子刘闳也备受武帝宠爱,差点被封在洛阳,最后被封在“天下膏腴地”最盛的齐国。
注3:汉初诸侯国虽有兵权,但汉文帝二年(前178年)之后,汉中央对诸侯国的兵权进行了限制,规定诸侯王只有在收到中央所遣使者带来的虎符,并验对无误后,才能打开封国内的武库,取用兵器,发动军队。所以当年七国之乱发动之前,造反的诸王都阴谋计划已久,才能闪电击杀中央派往诸侯国的官员,取得兵权,发动叛乱。而刘安当时年纪尚轻,尚不足以实施此等阴谋。
注4:不为人所知主要是因为司马迁自以为名士大夫,看不起卫霍等出身低贱的政治暴发户,不肯将这些事迹放在卫青霍去病的本传,但又不能忽视天下对卫青军事才能的称道,所以将其拐弯抹角的放在《淮南衡山列传》这篇不太出名的文章里,也算是保住了自己的史官操守。
注5:民间却传说,刘安乃吞服丹药升天,余药鸡犬啄食亦随之升天,即是成语“鸡犬升天”的由来。而我们知道,汉武帝一生的追求就是要跟黄帝一样乘龙升天《史记 封禅书》),甚至还说:“嗟乎!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如脱屣耳!”故此不惜将长女卫长公主嫁给方士栾大并赐万金,但最后当然没成功。可刘安在民间传说中不仅成仙了,而且家里的鸡犬都成仙了,看来,民间就爱跟皇帝唱反调,没法子。
注6:当大臣汲黯劝谏汉武帝不要滥杀人才,这样“未尽其用,辙已杀之”,恐怕“天下贤才将尽”。但汉武帝却表示“何世无才”,人才是杀不尽的,放心杀就是,天下之大,苟能识之,何患无人?
注7:这一点,废太子刘荣之同母弟河间献王刘德就很聪明,他本是一贤王,更是一儒门领袖,史载其“经术通明,积德累行,天下雄俊众儒皆归之”(《史记·五宗世家》裴骃集解引《汉名臣奏》),但他得知汉武帝心思后,便“纵酒听乐”,故意败坏自己的名声,最后竟得以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