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与梨花同梦》作者:尤四姐

冰悦谈小说 2024-11-06 18:45:13

《恰与梨花同梦》

作者:尤四姐

简介:

姑苏城内有小富之家,乱世中谨小慎微,全族平安。

熬过三年战乱,天下大定,家主反倒惴惴不安起来——当初求婚不成的人,登基做皇帝了。

精彩节选:

“不成不成,齐大非偶。”辜祈年摆手不迭,脸上带着尴尬的笑,余光暼了大门好几眼,实在忍不住想赶客了。

作为媒婆,首要一条就是善于忽略对方昭然若揭的拒绝,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辜翁,哪里齐大非偶了?您看,贵府家境殷实,权家出身显赫,您家小娘子貌美如花,权家郎君那也是一表人才。如此般配的姻缘,就算把姑苏城翻个个儿也找不着,您就不要妄自菲薄了。您放心,人家既然托我上门提亲,必定是不重门第,只重德行。辜翁的好名声,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人家仰重您,指明了要求娶您家千金。结了这门亲,于您家来说是锦上添花,权家郎君追随武都侯南征北战,手上领着两万精兵呐。将来建功立业,前途不可限量。”媒婆舌灿莲花,咽了口唾沫又道,“若是封侯拜相,那小娘子就是一品的诰命,娘家还不跟着沾光?兄弟子侄凭借这条路入朝为官,也是一句话的事儿,辜翁您是生意人,这笔账定能算得过来。”

可辜祈年越听越不耐烦,太平盛世领兵打仗,尚且要担心安危,何况这群雄逐鹿抢天下的年代!万一功没建成,半道上死了怎么办?

辜家在这姑苏城里艰难维持着,已经费尽力气了,可不想沾染兵祸。再说那权家名头上显赫,其实是个空架子,吴王的七世孙还带拐弯。如今看上了辜家,说是来提亲,实则想靠姻亲筹措军饷。这种赔人又赔钱的买卖,断乎不能做。

不过生意场上的积年,最要紧一条就是圆融,辜祈年抚着膝头问:“听说大军已经攻破庐阳郡了,人还在军中打仗,怎么这时候想起来说合亲事了?”

媒婆“嗐”了声,“男大当婚,军中的人不着急,家里人不能不急。权家郎君是长房长子,十五岁参军,如今已经二十三了。这个年纪,早该是孩子满地走,可他却连个亲事都没定,权夫人实在愁得睡不着。婚姻大事,终归是父母做主,权夫人得知您家女郎正待字闺中,一下就撞进心缝里来,托我千万把这门亲事保成,等前头安定下来,就招郎君回来成亲。”

然后儿子在外打仗,留下媳妇侍奉公婆,权夫人这把算盘打得漂亮。

辜祈年的推诿,这回是不带掩饰了,“我家苏月还小,刚满十五,年纪属实不相配。”

“差八岁,那才是天作之合。男人大些知道疼人,且他又是行伍出身,顾家得很呢。”

媒婆的不依不饶,让辜祈年心头猫抓一样。那句齐大非偶,只差没有索性说明白,根本不是自谦,是指权家高攀了。

然而还得忍,俗话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那些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亡命徒,谁知道会不会忽然杀个回马枪。

他叹着气摇头,“世道乱,一家人在一起最要紧,谈婚论嫁的事儿,容后再说吧。”

媒婆仍旧执着,“小娘子及笄了,辜翁总不能留她一辈子。”

辜祈年的好耐心已经用尽了,沉默了片刻才凉声道:“我辜家的女儿,嫁人不看年纪,看机缘。这烽火乱世,在哪儿都不及在父母跟前自在,媒妈妈也为人母,必定能体谅我的难处。所以这婚事不必再议了,也请转告权夫人,辜家无福,多谢厚爱。”

话说得再委婉,只要不答应,梁子就已经结下了。

三年后的今天,辜祈年再想起当日的情景,不得不说忧惧参半。谁能想到被拒了婚的权家郎君,现如今一统天下,登基称帝了!

要说后不后悔……如果当初应下了婚事,辜家就出皇后了,满门荣耀确实不假,但并不足以令他后悔。这种事本就是撞运气,权珩由副将取武都侯而代之是运气,苏月当不上皇后,也未必不是运气。

唯一让人不安的,是担心权家会记仇。毕竟皇亲国戚们今早举家搬往上都,车队经过了辜家门前,也不知权夫人是否大人大量,早把这事儿忘了。

辜祈年半躺在躺椅里,有种魂魄将要离体的感觉。一家老少都在屋里坐着,看着他的样子,简直像临终送别。

屋子里静谧无声,针掉下来都能听见动静。渐渐地,脚步声由远及近,众人纷纷转头望过去,是派出去刺探军情的二郎回来了。

“怎么样?”辜夫人急急追问,“权家还有人在吗?老宅子总要留个人看守吧!”

二郎摇了摇头,“走得干干净净,哪还有人。眼下正是大肆封赏的时候,都怕去晚了喝不着汤,老宅子放在那里又不会跑了,看它做什么。”

众人都有些失望,原本想着要是有人留下,打听打听权家是否对拒婚那事不满,也好求个心安。如今人去楼空,可就没什么指望了。

二郎的媳妇绞着手绢长吁短叹,“早知如此,当初应下了多好。咱们家三年战乱都平安度过了,可别等新朝建立,反倒招来祸端……”

她的抱怨,引得辜祈年板起了脸,“怎么?你这是在怪我?”

二郎媳妇吓了一跳,忙站起身周全,“阿爹,媳妇不是这个意思……媳妇不敢。”

辜祈年愠怒地调开了视线,“我只求家宅平安,保得住每一个孩子,从不想攀龙附凤,拿你们的性命开玩笑。我想着,人家都已经当上皇帝了,难道还会因这种小事耿耿于怀吗?况且当年提亲,未必只说合我们一家,拒婚的必定大有人在,否则婚事也不会搁置下来,至今未娶。权家要记仇,那得记多少家?恨得过来吗?再说咱们只为自保,又没犯天条,就算要论罪,从何说起呀?”说着说着,居然把自己说服了,拍着躺椅的扶手,换了个轻松的语调,“杞人忧天、杞人忧天了……咱们在家心惊胆战,说不定人家正忙于国家大事,哪里想得起我们来。”

一家人愁云惨雾了半天,这种自我开解还是有用的。辜夫人抚胸舒了口气,“我就说,都是自己吓唬自己。咱们府邸建在这条路上,人家出姑苏,必经咱家门前,也不全是为了给下马威。权家大郎得了天下,权夫人不就是太后了吗,堂堂的太后,不能如此小肚鸡肠……姑苏离上都千余里,难道他们还能路远迢迢为难我们不成。”

思忖再三,大家暂且都放心了。家主一句“是祸躲不过”,对这场不确定会不会发生的无妄之灾作了总结。

全家人都散了,坐在人堆里的苏月这才站起身。

要说这孩子,长得确实好,辜家一门都是平常容色,只有她,像天上不慎走失的星辰落入凡间,连他们夫妻都想不明白,怎么生出了这么个齐整的女儿。

就是那种耀眼的美貌,还有坚韧的、拔地而起的生命力,让她在一群孩子里格外引人注目。她是女孩里的头一个,因此让辜祈年夫妇产生了错觉,一度以为生女儿,长相肯定错不了。结果后面的苏云差了几分,再到苏雪,辜夫人简直像用光了道行,彻底再而衰,三而竭了。

事已至此,对父母来说虽然亲生的都一样,但漂亮的孩子总会更得厚爱。正因为视若珍宝,将来的郎子不必大富大贵,但命长,对苏月好,那是最起码的条件。

三年前马背上征战的权家大郎,显然不合乎这个标准。

辜祈年冲女儿压了压手,又转头看向夫人,“我还有话要说。”

母女俩留了下来。

苏月从始至终没有吭声,但她心里有主张,这时方对父亲道:“阿爹,全家担惊受怕,都是因为我。我刚才想了想,实在不行,让我去上都吧,就算让人笑话趋炎附势,也比祸及全家好。”

辜夫人一听,当即就否决了,“说什么胡话,你自小长在姑苏,连城门都没出过,这上千里的路,说去就能去?就算到了上都,又没亲友投靠,难道去叩宫门,说要求见皇帝不成!”

辜祈年也摇头,“孩子意气,这话说说就罢了,别当真。原本拒婚就是我的主意,是我不想让辜家和那些枭雄扯上关系,更怕权家的对头上门寻衅,咱们小门小户,经不得那个磋磨。现在权家夺了天下,当初没押注,咱们也不想分那利市——不押注,终归不犯王法吧!这件事别再琢磨了,人家没来算旧账,咱们倒先把自己吓死了。依我的意思,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这些年到处打仗,阖家只求保命,现在天下太平了,苏月的婚事也该议一议了。”

辜夫人其实并不着急把女儿嫁出去,“太平也不过两三个月,不会再有什么变故吧?万一权家心下不服,非要挣回这个面子,苏月要是嫁了人,那可连半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了。”

“那怎么办?为着有这件事,我辜家的女儿不嫁了,等着他们来挣面子?”辜祈年恼火得很,大声发泄了两句。但深知道这担忧不无道理,于是想了个折中的主意,“东城谢家有位郎君,识文断字,人品高洁,我留意他许久了。城里有时疫,他设立医庐救治百姓,妇孺们吃不上饭,他舍米舍面不求回报,我打听过了,据说他是王谢后人,出身很有根底。回头咱们托人说合,倘或能成,不必大张旗鼓过礼,一切从简,先把婚事定下来。等再过半年,后宫嫔妃置办起来,朝纲也稳固了,到时候咱们再办婚仪,保管太平无事。”

辜夫人听了,便不再执拗了,“先见见人吧,样貌身段总得相配得过。前两天隔壁那妇人多嘴,操心起咱们家的事来,说苏月留到这个年纪不好寻人家,气得我险些撅翻她。才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又有闲心嚼舌了,我家女儿养在自己家里,吃她家米了?要她挑眼!”

夫妇两个护起短来不分伯仲,辜祈年想起那妇人就很反感,“少与她来往,一张吹火嘴,生就是个搬弄是非的人。”

苏月在一旁望着父母,从一个话题岔出去十万八千里,向来不是什么稀奇事。

她打上房退出来时,外面已经黑透了,雪倒是停下来,一轮明月拢着薄薄的光晕,停在东边的房顶上。

苏云和苏雪在外面等了她很久,好容易等到,忙招呼她上后廊,推开槛窗引她看。

他们一家虽然住在城内,但屋后有一片不小的田地。这几年战火纷飞,总担心会断粮,因此入冬种下麦子,到了第二年夏就有收成了。

平时看麦苗,无非是绿油油的很喜人,但今天再看,叶尖破雪而出,在月光下蔓延伸展向远处,虽然清冷,却能给人带来希望。

“这天下有人做主了,以后不会再打仗吧?”苏雪惆怅地问。

苏云说对,“这几日正加厚城墙,护城河也往深了挖,只要把城造得更坚固,就没人打得进来了。“

“所以新皇帝是个好皇帝吧?”苏雪扭头看长姐,“差一点儿就成了咱们的姐夫。”

说起这个,苏月就头疼,“这件事让全家愁了好几天,可不能拿来开玩笑,往后不许再提了。”一面又笑着提议,“府学那里的食店不知还开着吗,明天去看看,我请你们吃恬乳花酪。”

两个妹妹立刻振奋起来,“说定了,一早就去。”

可还没等苏月点头,外面忽然传来砰砰的捶门声,隔了两进的院子,都能清晰地听见。

先前战乱的时候,姑苏城受过重创,那时候满城兵荒马乱,全家躲在地窖里,连大气都不敢出。恐怖的经历至今让人心有余悸,这种无礼的砸门,来的自然也是不速之客。

苏月不放心,让妹妹们回房,自己赶到前院查看。果然不出所料,来者不善。

两个本地衙役,领着个红衣皂靴的人站在门上,响亮的喉咙笔直地扩散:“新朝初建,百废待兴,太常寺奉命重建梨园,采选二十岁下未婚的良家女充内敬坊。贵府上小娘子恰好在名册内,请府里赶紧为小娘子筹备起来,奉使今晚就要把人带走,天亮启程,赶回上都复命。”

无异于晴天霹雳,辜祈年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梨园?内敬坊?我家女郎养在深闺,怎么就选入梨园了?”

所谓的梨园,是太常寺辖下的乐舞机构,除了内敬坊,还有吹鼓署和太乐署。说得好听是朝廷正经的衙门,说得难听,就是寻常百姓口中的戏班子。

辜祈年是商贾出身,战乱之前质库开到了襄阳郡,也算见过世面。前朝的梨园,到了将要亡国的时候,败落得不成样子,几乎成了皇帝消遣的玩物。尤其是内敬坊,里头女子按才貌分为四等,不管是第一等的前头人,还是第四等的杂妇,进去了就不能再回家了。有流落出去的,也是被分赏给了王侯将相,运气好的做妾侍,运气不好的被抛弃,混迹在秦楼楚馆,靠卖艺为生。

所以听见这个消息,辜家的天都塌了。辜夫人没了主张,惊慌失措地拽着丈夫,直问怎么办。

好在辜家在城里也算有些脸面,衙役还愿意和他们说上几句话,掖着手道:“这是朝廷下发的政令,我等也是奉命行事。大梁才立国,祭祀庆典都用得上乐舞,正是缺人的当口,自然要从民间选取。这回采选的是乐工,下次再来,就是选宫人了,比起伺候人吃喝拉撒的差事,乐工可强多了。”

辜祈年忙道:“闺阁里的孩子,恐怕不能胜任乐工的差事。”

衙役说:“选的就是闺阁里的女郎。城内富户小吏之家教养得好,琴棋书画多少都会一些,乐器上手起来也容易。”

看来教得好,反而惹祸了。

你要说孩子什么都不会,那构不成理由,最低等的杂妇也缺人。辜祈年只得另想办法,拽过衙役打商量:“城里不是正加固城防吗,从盘门到古赤门这一线的官费,由我辜家承担了。求通守为我斡旋斡旋,看能不能以钱抵人,把我小女的名字从册子上划去?”

这话正好被奉使听见,他闻言一笑,“现如今不缺钱,只缺人,员外就算把家底掏空,也于事无补。除非有人能顶了这名额,政令规定一家出一个,员外要是舍不得这位女郎,换另一位家眷也可以,年纪不过二十就成。”

这么一来,让辜祈年夫妇进退两难了。

得知了消息的家里人都赶过来,大郎是父亲得力的帮手,上前赔了笑脸道:“奉使办差辛苦,听说明早就要启程?我这里给奉使预备一辆大车,回去的路上也免于骑马劳顿。”

当然舒适是最浅显的表示,换辆大车,里面必定装满孝敬。

本以为能让对方动容,可惜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奉使正起了脸色,对辜祈年道:“员外不必费心了,新朝初建,朝野上下这时候法度最是严明,说句实话,就算员外有这个心,下官也没这个胆。我来了有阵子了,后头还有几家要传令,实在耽搁不起,就请尽快收拾妥当,不要为难下官了。”

这么说来,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吗?

辜夫人哀声央告:“求求奉使了,通融通融吧。这些年战火纷飞,好不容易才过上太平的日子,怎么忍心骨肉分离啊!”

奉使话都说尽了,脸上浮起了厌烦的神色,“入梨园是为新朝效力,下官适才说了,夫人要是实在舍不得这位,另选别的女郎也使得。”

这时苏云和苏雪也来了,挨在阿姐身边,畏畏缩缩动弹不得。

苏月向来有担当,绝不会为了保全自己,牺牲妹妹们。

全家人举棋不定,她却下定了决心,从暗处走出来,一直走到那位奉使面前,俯身行了个礼道:“不敢为难奉使,我随奉使去。”

她一现身,就是一道惊艳的光,负责领人的奉使立刻就能理解辜家夫妇的不舍了。毕竟养出这样的女儿是一场意外,这辈子有过一回,就不会再有下一回了。

“小娘子将来,定会有大造化。”奉使很满意,转头安抚辜家夫妇,“梨园是个雅致去处,与琴瑟为伍,也不埋没了女郎的风骨。”

辜夫人束手无策,看着苏月出来领命,诚如身上活活剜下了一块肉,早就泣不成声了。

“奉使大人,能否再让孩子留一晚,明早我亲送她与奉使汇合,成吗?”辜祈年知道这结果无法改变了,双手合什再三乞求,“消息来得太突然,万请奉使通融,赏我们时间好生筹备。”

可惜人家并不打算破例,“姑苏城内选入名册的有三十八人,若是三十八家都想留到天亮,那我这差事就办不成了。”说罢略沉吟了下,“这样吧,念在员外战时救济百姓的功劳上,下官半个时辰后再来。员外该筹备的筹备,有什么话也趁机交代,好好道个别。下次再见,就不那么容易了。”

话像冷水泼在众人心头,奉使说完,带着衙役离开了。

“我这就去找梁县丞,请他想想办法。”大郎说着就要往外走。

辜祈年抬了抬手,“别去了,这是朝廷发布的政令,谁敢在这个时候卖人情。”一面说,一面凄恻地望着苏月,脑子里一忽儿蹦出很多念头,恨不得让她这就收拾细软,连夜逃出姑苏去。

可是转念一想,辜家全族四十余口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放走了一个,上面必定会问罪,那么乱世中好不容易保全的人口,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内敬坊的名册上少了一个名字,发配充军的名单上就得多出几十个,孰轻孰重,作为家主,不得不仔细掂量。

“苏月,”老父亲语调有些哽咽,“阿爹无能……”

这句话说出口,全家都跟着哭起来。

苏云年少冒失,蹦出来逞英雄,“阿姐,我替你去。”

可苏月却失笑,“你连琵琶和箜篌都分不清,去了怎么办,天天挨捶吗?名册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既然点了我的名,当然由我自己去,不用别人替我。”

苏雪擦着眼泪问:“那阿姐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每日给你打扫屋子,担保阿姐回家干干净净的。”

然而这归期,谁又说得上来呢。

除了不谙世事的苏雪,大家都心知肚明。苏月虽难过,但事到临头也没有办法。她不是那种遇事慌不择路的人,哭哭啼啼得上路,就此认命也得上路,所以来劝慰父母,“阿爹不用自责,百姓是蝼蚁,从来做不了自己的主。其实应选也没什么,只要进了梨园,就再也不必担心权家记仇了,依我说一了百了,也挺好的。”

辜夫人道:“这可比记仇厉害多了,一入内敬坊,哪里还有出头之日。”

这是实话,宫人也许还有放归的一日,内敬坊却截然相反。乐工是年纪越长,技艺越精湛,除非你老得拨不动弦儿了,到时候给你几两银子,再打发你出去。前朝许多老乐工,离开梨园就活不下去,冻死在道旁,饿死在荒庙的比比皆是,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

总之不敢去想,想多了怕是这刻就要跳井。

苏月心里也没底,但她不能退缩,嘴上还得说得坦然,“各人有各人的机缘,说不定我入了内敬坊,将来能成为伯牙子期那样千古留名的大家呢。退一万步,就算老了,被赶出来,我回到姑苏,不还有家里人在等着我吗。到时候给碗饭吃,想必不是难事。”

她越是云淡风轻,大家心里越是惨然。

可事已至此,实在是没有退路了,辜夫人定了定神,转头吩咐两个儿媳:“去收拾包袱吧,多带两件御寒的衣物。还有随身的细软也尽量多预备,手里有钱,心里才不慌张。”

儿媳们领了命,忙进内院操持去了。

辜夫人又回身支派女使:“把我屋里那件猞猁狲的斗篷取来。那件最御寒,寻常我都舍不得穿……”一面捧了捧苏月的脸颊,忍着泪道,“好孩子,你且去,忍耐上一阵子,容我们再想办法。”

别看辜夫人平时不怎么拿主意,但到了紧要关头,很有当家主母的杀伐决断。

她这么一说,倒让辜祈年回过神来,连声说对,“别着急,阿爹一定托人把你接出来,放心吧。”

无论如何,这已经是莫大的寄托了。家里有人惦念着,即便是在里面受些苦,也还有指望。

苏月笑着点点头,接过了阿嫂递来的包袱。

奉使接人的马车,已经停在外面的巷道上了。从各处接出来的女孩子,最后会在城西的闾门上汇合,等到天一亮,就踏上前往上都的漫漫长路。

有别于其他门户的痛断肝肠,辜家送别女儿的时候反倒止住了泪,仿佛只是送孩子走亲戚一样,切切地叮嘱着:“在外一定要保重,不能莽撞,不能贪凉,记住了吗?”

苏月说是,“天寒地冻的,大家都回去吧。”

老父又恋恋不舍凝望再三,“记着阿爹的话,且耐下性子来,总会有骨肉团聚的一天。”

苏月应了,方才登上马车。可车窗是钉死的,再想推窗看爹娘,已经不能够了。

辜家上下站在门前送别,辜夫人等着再看女儿一眼,却直到马车驶离,也没能等到苏月最后道一声别,当即便泪如雨下,“她是不是怨怪爹娘没用,保不住她,不肯再相见了?”

辜祈年咽下酸楚,强撑着精神道:“不见的好……多看一眼,多一分不舍。”

辜夫人目送马车走远,惶然就要去追赶,喃喃道:“我的苏月……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叫我怎么舍得……”

辜祈年忙拽住她,连声安慰着:“等水路一通,我就去上都想办法。大不了多使些银子,到处托人,太常寺那么大的衙门,总有漏洞能钻,到时候把人弄出来也不是难事。”

好在……好在辜家还有些余钱,还能周旋得开。辜夫人勉强止住哭,看引路的灯光缩减成拳头大的一点,渐渐消失不见了。

“婆母,回去吧。”

两个儿媳上来搀扶,辜夫人失魂落魄收回视线,慢慢挪了挪步子。

这时却听见街口传来一阵哭声,伴着匆促的脚步,几个人影跌跌撞撞到了门前。

仔细一看,是辜家三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阿兄阿嫂,不得了了,我家苏意被太常寺的人带走,充内敬坊去了。这可怎么办,到了那种地方,哪还有命活着回来……”

这简直是戳人痛肋,因为怕妻子发愁,辜祈年压根不敢往坏处想,好不容易敷衍住了,天知道他三弟从天而降,口没遮拦地胡说了一气。

他皱眉不迭,低低道:“别说了。”

三房全没领会他的意思,也没细想半夜三更,长房一家子为什么站在门外,只管没头苍蝇般吵嚷:“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说?上京眼下全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好好的女郎送到梨园供那些人取乐,还能落着好处?”

辜祈年眼看妻子白了脸,不由气得朝三房大声呵斥:“我让你别说了!”

三房看他置身事外,最后一点希望也没了,咧开嘴哭喊:“阿兄,你不能见死不救,苏意是你嫡亲的侄女,你可是看着她长起来的呀。”

这一晚上的惊涛骇浪,都是强压下来的,临了三房这通纠缠,彻底让辜祈年发作了。

他火气上涌,嗓门也畸高,暴跳如雷道:“你家苏意去了,我家苏月也去了。难道你烂了眼睛,看不出来吗!”

从姑苏到上都,风雪连着一程又一程。

在家的时候,吃穿都有人照应,就算最艰难的年月,身边至少还有一两个女使。如今呢,离开家,再也不是深闺中的娇女郎了,没有伺候的人,吃穿住行都得靠自己。

因为新朝甫立,一度被弃用的上都需要重建,水路暂且只作官用,用来运送粮食和茶盐。官船不载人,她们只能走陆路,这一行千余里,靠两个轮子滚碾出来,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太常寺急需乐工,所给的时间并不充裕,几乎是日夜兼程。有时候不凑巧,赶不上驿站,只能在野外过夜。

十一月的天气,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火堆供人取暖,女孩子们只能挤在一起。负责伙食的杂役趁着夜色还未降临,逐一分发饼子,至多再给你一碗热汤。姑苏城里征集出来的女郎们,基本都有不错的出身,大家茫然坐在雪地里,茫然地对望,都是一脸愁苦的模样。

手背被寒风吹得生疼,扣着陶碗的手指冻僵了,不小心一抖,热汤泼了满身。擦拭来不及了,很快渗进袄裙里,很快又结了冰。苏月看那个女孩怔怔发呆,最后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很奇怪,走了好几天,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仿佛情绪被封存住了,谁也不敢打破看不见的屏障。但压抑得太久,早晚会失控,只需要一个契机,心底的委屈和怨恨就会倾泻而出,那个女孩的哭声,成功引出了成片的啜泣。

“我不去上都,我要回家。”

气冲了头,就有些不管不顾了。那个女孩冲着队伍里的士曹参军大喊:“就算是死,我也要回家!”

一旦有人带头,群情不免激奋,以为法不责众,只要反抗的人够多,就有回到姑苏的希望。

看四周纷纷有人起身,苏意自然也受了鼓舞。正要跟着附和,却被边上的苏月一把拽住了。

离开姑苏的头一天,苏月就从人堆里发现了这个堂妹。虽然早前长房和三房并不算亲厚,但在这样孤绝的情况下,能遇见一个亲人,已经是上天的眷顾了。

不过苏意年纪小,行事还有些莽撞,见苏月拽她,纳罕地望了族姐一眼,心里未必不觉得她胆小怕事。

苏月没言声,只是望向那个士曹参军。行伍出身的人,没有那么好的脾气来安抚女郎们。

他听见这两句话,满脸阴沉地走向那女孩,几乎没有任何迟疑,扬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地一声,震惊了所有人,也打醒了所有人。

“要入梨园,首要一条就是守规矩。”士曹参军一字一句地说,目光像蛇,吐着凉信扫向所有人,“老子不管你们姓甚名谁,路上只要敢出乱子,老子就打得你们找不着北。别以为自己是富户小吏家的女郎,就给老子装腔作势,现如今你们只有一个身份,良家子!何为良家子?平民家的女儿就叫良家子。但凡上得台面的,也不来充内敬坊了,别自视甚高,给老子添麻烦。这一路安安稳稳到了上都,往后你们想见我也见不着,彼此忍耐些,免得自讨苦吃。要回家的话也别再说了,既然已经应选,死也回不去了。”

不留情面的话像刀子,扎得人千疮百孔。

苏意心有余悸,忐忑地望了望苏月。苏月端起茶汤,默默朝她递了过去。

给过下马威后,队伍里果然再也没人吭声了,挨了打的女郎也只能悄悄抹泪。

众人和着西北风,勉强填饱了肚子,返回车上后苏意问苏月:“阿姐,太常寺征我们入梨园,是奉了朝廷的命令。那个士曹随意打骂,不怕朝廷怪罪吗?”

一辆车里挤了四个人,三双眼睛都直勾勾地望着她。

苏月叹了口气,“没人在意我们的死活,说是良家子,其实入了内敬坊,等同贱籍。大梁刚立国,从各处采选民女充入梨园,单是姑苏就有三十八人,加上别处的,少说也得上千。这么多的人,死了几个算得了什么。也别指望尸首能回家,就地找个地方埋了,谁会送你回姑苏!”

话说到这里,大家终于彻底接受了这个事实。只身在外,性命要靠自己保全,活路要靠自己挣。你要是闹脾气犯犟,士曹的鞭子会毫不容情地落下来,打花了脸,连做搊弹家的机会都没有了,直接去做最下等的杂妇人,干着最微贱的活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苏意泄了气,抱着阿姐的手臂,枕在她肩头。前路茫茫,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抓住苏月,也算有了依靠。

车队穿过风雪,继续前行,所经一路上见闻不少,才知道姑苏比起外面的州府,已经算太平盛世了。

大战之后,饿殍遍野,到处都是背井离乡的灾民。尤其这样的时节,大雪封山,斗骨严寒,头上连块遮挡的瓦片也没有,走了一路,一路上到处都是倒卧。

女孩子们先前还因采选情绪低落,但在见到那些惨况后,反倒逐渐平静下来了。

连日下雪,路很不好走,这一千里,走了二十多天才抵达。

不过越接近上都,民生越好,这国家如伤后重愈,杀伐渐渐平息,元气自然就恢复过来了。

车队顺利到了太常寺前,奉使领着三十八名良家女复命,一行人乘着暮色被送进梨园,齐齐站在衙门前的场地上接受审阅。

太常寺最大的官儿是卿,底下还有少卿和梨园使。少卿过了目,沉默着点点头,梨园使是直接经手的官员,对新人的挑选更仔细,打量再三感慨:“姑苏果然人杰地灵,我看这些女郎的容色,比之其他州府强了许多。”

少卿掖着手淡淡一笑,“江南出美人,姑苏又是龙潜之地,好山好水养人,选出来的自然都是翘楚。”嘴里说着,视线漫不经心从苏月脸上划过。

“只是不知道通音律的有多少。”梨园使扭头问奉使,“征选的时候问明白了吗?”

奉使胸有成竹,“江南闺阁里讲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些女郎都是有一技之长的,送入云韶寺或银台院都使得。”

云韶寺、银台院及宜春院,是内敬坊三院。宜春院住的是前头人,那是品貌最为出众的一群女乐工,佩鱼袋,有品阶,常在皇帝面前演奏。云韶寺住的是宫人,才貌逊于前头人,擅歌舞,属贱隶。最后的银台院,住的是搊弹家,她们这些从民间征选来的女乐工,大多会收入其中。

梨园使心下很满意,对少卿道:“接下来几场宴乐正缺人手,我这里都快周转不开了,这些乐工来的正是时候。只不过要尽快安排习学,宜春院的内人教一日就能上场,唯有这搊弹家,没有个把月,调理不出来。”

少卿的办法简单直接,“时间不够,那就日夜加紧排练,除了吃饭,手上的乐器别放下。先应付过正月十五,等开了春,再好好歇息。”

梨园使说是,两个人低头商议着,往官衙正堂去了。

大家听见这番话,心头直打鼓,但也不容她们发呆,很快太乐令就来了,把她们带进内敬坊,先查验她们的功底,再酌情分派去处。

苏意紧紧握着苏月的手,小声哀求:“阿姐,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我一个人落了单,怕会被人欺负。”

先前从姑苏出发,半道上发现彼此,苏意哭着要和她在一起,苏月使了些银子,才换得她和自己同乘一辆马车。阿妹依赖她,她也不能放任她不管,便应了声好,把她推到自己前面,让她先去挑选乐器。

搊弹家所用的,无非是琵琶、五弦及箜篌。苏意的琴技并不好,一把箜篌弹得将将过关,被分入了银台院。

轮到苏月了,太乐令一见她就寄予厚望,特意叮嘱了一声,“好好弹,前头人还未满员,只要弹得好,就让你入宜春院。”

苏月微低了低头,接过琵琶。

关于这位族姐的技艺,苏意是知道的。早前过年,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苏月常会弹上一曲助兴。那时战乱还未起,她也就十三四岁吧,弹的那个曲子如行云流水,家里哪个不夸赞她。现在要应选了,凭她的能力,必定会选入宜春院,因此她还没抬手,苏意就先灰了心。

可谁能想到,她这回的弹奏,简直像初学不久。本来看好她的太乐令一下子大失所望,拧着眉头咬着唇,盯了她半晌。最后沉重地叹口气,命典簿登记造册,“辜苏月,入银台院,小和春。”

苏月向太乐令褔了福身,退回苏意身旁。银台院分好几处院落,有小和春、山耶云耶,还有花满市。恰好苏意也被安排在小和春,这下离得很近,可以相互照应了。

可这苏意不知是不是缺心眼,纳罕地蹦出一句:“阿姐这两年技艺生疏了,怎么弹成这样?”

苏月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没应她的话。

前头人的选拔相较而言要严苛得多,才貌必须经得起考验。姑苏来的三十八人里,最后只有一位姓朱的女郎入选,余下的都被领进了银台院,由园内宰分派住处。

园内宰是专管内敬坊教化的,上了点年纪的妇人,看上去凶巴巴,很不好相处。那双眼睛望向人时,即刻能让你遍体生寒,说话也并不轻声细语,嗓门里夹带着砖石瓦块,迎面呼啸而来:“入我内敬坊的门,就是我内敬坊的乐人,从今日起专心习学雅乐,承办一切宫廷王宅大宴助兴事宜。诸位初来乍到,有些丑话须得说在前头,乐工凭本事吃饭,最忌搬弄是非,兴风作浪。这梨园内,共收编乐工舞者一千两百七十二人,其中内敬坊五百零八人,全是年轻女郎,年岁不过二十。小娘子们有小脾气,拌嘴闹别扭是常事,不让我知道则罢,要是闹到我跟前来,我不管谁对谁错,一律按同罪论处。”

话说完,冷冷的视线扫向众人,仿佛要从那一张张稚嫩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丁点的反抗和不满。

确定众人都服管,这才又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内敬坊的刑罚很多,禁食杖责都不算什么,更厉害的诸如蹲锁、幽闭、水滴刑等,前朝有不少人领教过。不过眼下新朝初建,百废待兴,我愿意开个好头,与大家和睦共处。我尽心教你们规矩,你们尽力学好技艺,他日平步青云飞上枝头,自然会感念我的好处。”

众人齐齐说是,从内宰的字里行间也分辨明白了,她们这些人最好的出路,就是依附权贵。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内宰命底下的司乐和掌乐引她们进小和春,按序给她们指派屋子。一间通常住四个人,地方还算宽敞,至少走动的时候不必侧身。

连日舟车劳顿,实在让人精疲力尽。内宰发话明早才开始演练,大家各自放下包袱,收拾铺盖,本以为可以早点歇下的,谁知刚坐定,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吆喝声,司乐急匆匆挨个儿敲门,“手上的活计放一放,姑苏新入选的搊弹家都出来,宫中派遣内官,来核实身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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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4-11-07 1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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