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1920年),有报号“陈老帅”的大掌柜带领绺子在奉天省洮昌道的梨树、怀德两县流窜,掠夺民户资财,终在伊通县警察总所与东丰县驻军的合力围剿之下覆灭。
事后整理卷宗,其中有该绺子最近在两个村屯23户的掠夺实物清单,在此列出(对清单不感兴趣的直接略过):
(1)民户刘新泉家:套筒枪2杆,子弹1600粒;奉小洋750元,金镏2个,现大洋35元,金耳环8副,四幅棉被5床,银手镯3个,泰西缎夹裤2条,银牙签1支,青坎布棉裤4条,银扁方2支,白单裤5条,毛料大布4匹,青坎布羔皮袄1件,洋毡1床,青坎布男棉大袄4身,袜子4双,青坎布女大袄5件。
(2)民户刘乃勋家:套简枪2杆,子弹800粒,洋毡3床,金镏子2个,貂皮褂2件,貂皮袄1件,男衣20件,女衣15件。
(3)民户刘桂岩家:套简枪1杆,子弹450粒,改造枪1杆,四幅被9床,洋毡3床,金钳子3付,普绒棉褥1床,男衣18件,女衣20件。
(4)民户刘书严家:套简枪2杆,子弹350粒,茶色莫本缎13尺,线缎青裤1条,奉票240元,金手镏5个,现洋10元,金钳子4付,青霞缎女褂1件,泰西缎女褂1件,男袍褂2件,大布女衣15件,单袍2件,舒罗缎夹裤1件,泰西缎夹裤1件,青霞缎棉褂1件。
(5)民户刘宗勋家:套简枪2杆,子弹525粒,浮物若干。
(6)民户刘桂芬家:奉小洋180元,浮物若干。
(7)民户刘桂春家:奉小洋120元,浮物若干。
(8)民户刘镜贤家:被褥5床,貂皮袄1件,女衣12件,奉票160元。
(9)民户刘桂悦家:俄枪1杆,子弹400粒,奉小洋75元,女布衣 14件。
(10)民户高青显家:套简枪1杆,子弹240粒,奉小洋260元,羊皮褂4件,貂皮褂1件,洋毡5床,马鞍1盘,衣服等浮物若干。
(11)民户李春荣家:奉小洋130元,毛料布2匹。
(12)民户田永春家:青骒马1匹,免灰骟马1匹,皮褥子1床。
(13)民户张海家:羊皮褂子2件,青骟马1匹。
(14)民户张卓家:青儿马1匹,青骟马1匹。
(15)民户刘富家:套简枪2杆,子弹700粒。
(16)民户刘桂香家:套简枪2杆,子弹420粒。
(17)民户刘庆勋家:青骡马1匹,全鞍子1盘,奉小洋120元。
(18)民户牛坤家:白儿马1匹,黑骡马1匹,皮马褂1件,奉票 142元。
(19)民户董富贵家:青白色骒马1匹,黄骟马1匹,奉票240元。
(20)民户牛俊家:黄骟马1匹,红骟马1匹,奉票135元。
(21)民户牛宝成家:红骒马1匹,黄骟马1匹,奉票80元。
(22)民户李合家:黄骒马1匹,奉票156元,羊皮大氅1件。
(23)民户徐庆常家:套筒枪1杆,子弹100粒,俄枪1杆,俄子弹80粒。
胡子做的记号,代表蛐蛐(与绺子有关系的人家)
通过掠夺清单可知,(1)民户刘新泉与(4)民户刘书严应该是地主富户。毕竟东北当时再怎么富庶,如果说普通民户家里都有这条件,那肯定是睁眼说瞎话。
但又不是太大的地主,因为大地主会修建坚固的围子与炮台,雇用大量炮手,绺子很难砸进去。
01
因时隔百年之久远,很多物品单纯通过名称可能无法理解,在此解释一二:
先说枪弹,这23户损失最常见的就是枪支弹药,其中“套筒枪”指的就是汉阳兵工厂仿制的德国1888式委员会步枪,其早期型号因为有全长护筒,所以俗称“老套筒”;在改进工艺以护木取代护筒之后,则称“汉阳造”。
上为早期老套筒,下为改进汉阳造
“俄枪”指的是俄国生产的莫辛-纳甘步枪,俗称“水连珠”。
至于“改造枪”则是民间作坊打造的枪支。
在旧时东北,只要家里有房有地皆购置枪支自保,大地主甚至还有机枪。衙门对民户硬性规定了枪支配额:有地30亩以上之家庭必须购有快枪至少一支,否则需缴纳罚款。
所以东北民户家里有枪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再说金钱,其中出现的“现洋”自然都能理解,就是银元,俗称“现大洋”。那么“奉小洋”与“奉票”呢?
“奉小洋”是与“小洋”相对应的一种纸币。有现大洋自然就有“现小洋”,“现”指的就是实物,即实打实的银质货币。
“大洋”是银元,“小洋”是银角。银角的面值一般包括五角(半开)、二角(双毫)、一角(单毫)、半角(半毫)。
“小洋”与“大洋”之间本应是十进制,即10角=1元,然而因为小洋成分不足(含银量低),所以通常都是12角=1元。
“奉小洋”即东三省官银号发行的汇兑券(纸质货币),面值包括一角、二角、五角,在民国十六年(1927年)之前,理论上是可以等额兑换成“现小洋”(银角)。
比如(6)民户刘桂芬家损失奉小洋180元,实际就是等于现大洋16元左右。
而“奉票”也是一个道理,与“奉小洋”一样都是东三省官银号发行的汇兑券,只不过其对标的是“现大洋”,比如(8)民户刘镜贤家损失奉票160元,即等于现大洋160元。
面值100元的奉票,可兑换现大洋——其本质并非纸币,而是兑换券
02
关于衣服被子,在旧时生产力低下,纺织品也是属于货真价实的硬通货,一床破旧的行李卷都能送到当铺里换钱,于是胡子劫掠各种衣服、被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四幅棉被5床”、“四幅被9床”,其中的“四幅”的“幅”是旧时衡量布帛宽度的单位,而被子一般长短都一样,差别在于宽度,也用“幅”来形容。
一幅为二尺二寸,汉代南阳太守羊续以清廉著称,其“惟卧一幅”——堂堂太守,平时睡觉盖的被子却只有一幅宽,确实是清廉……
通常“单幅”是小孩盖的小被,“双幅”是成人盖的单人被,“四幅”是成人盖的双人大被。胡子抢的“四幅棉被5床”,即双人棉被五床,这在当时来说,已经够得上重大损失了!
“泰西缎夹裤”,指的是产自德国的缎料双层加厚裤子,春秋两季穿。在旧时东北乃至全国,本土纺织业羸弱,好的布料几乎都是产自日本、德国、英国。在老舍先生的《茶馆》当中,刘麻子显摆自己的一身洋缎穿搭就是如此。
“青坎布”则是当时东北民间纺织印染的一种土布,也称“大布”,相对粗糙,只适合用于棉袄棉裤的面料或者是皮袄的内衬。
“洋毡”即产自俄国的毛毯。
“莫本缎”、“舒罗缎”都是日本生产洋布,只有“青霞缎”是国货,来自奉天纺纱厂——但从民国十二年(1923年)开始,位于沈阳小西边门外的奉天纺纱厂强势崛起,大幅抢占洋布市场份额,年消耗棉花761万磅,成为巨无霸的产业龙头……
民国十五年(1926年)的奉天纺纱厂
最有意思的是“貂皮袄/褂”,在民户(2)、(8)、(10)都出现过,可见我们东北老铁爱穿貂算是有传统的。
但与此同时,在民户(1)、(4)这两个富户损失清单当中却未出现“貂皮袄/褂”,而都是洋缎衣服。
可见也和现在一样,有钱人并不穿貂,而是穿“加拿大鹅”……
此外,这些衣服当中必然有相当部分是从苦主身上现场扒下来的,如有不从,轻则挨马鞭子,重则被当场插了,可见其贪婪暴虐。
在金银首饰方面,“金钳子3付”似乎难以理解:用金子制作的钳子?
实际“金钳子”是旧时一种用于烫头的工具,可以把头发弄成“富贵卷”、“太太弯”。
“银扁方2支”,“扁方”是满人妇女梳旗头(二把头)使用的插饰大簪,可见(1)民户刘新泉家大概率有满人妇女,甚至该家庭直接就是满人家庭(民国之后满人改汉姓,所以姓刘并不奇怪)。
“龙凤呈祥”银扁方
03
胡子爱枪,也爱马,所以还抢了许多马。胡子也称“马匪”,顾名思义,就是骑着马的土匪。
在被胡子抢走的马匹当中,出现了“骡马”、“儿马”、“骒马”、“骟马”四种类型。
“骡马”即驴和马杂交之后的品种,兼具驴与马的特征,适合负重驮物,但没有生育功能,无法繁衍下一代。
“儿马”不是小马,而是公马。
“骒马”即母马。
“骟马”指的是阉割之后的公马,其实旧时最常见的马匹就是“骟马”,其兼具了公马强健与母马温驯的优势,不但可以用于军马,同时也可以用于耕地拉犁、套车行路。
当然,真正的好战马还得是“儿马”。
而通过绺子掠夺的马匹类型可以发现,也确实是以“骟马”为主。
鉴于23户是出自两个屯子,除了两个地主家之外,其他普通民户也能有如此家产,可见清末民国的东北确实富庶,远远超过同时期关里各省。
衣物、金银、枪支且不说,单说这马匹——在关里,能有马的人家可都是上户,相当于现代有一辆奥迪Q7,而在当时东北却几乎是普及的。
有逃荒人回忆,当时一路从河南往东北要饭,在关里能被施舍一碗稀粥就算不错了,毕竟大家都没有余粮。而出了山海关,进入奉天省之后已经能吃饱了,再往北走一天就能讨到一口袋苞米面大饼子。
然则风水轮流转,眼巴前的东北在经济上确实是拉了,据说搞电榨的都不乐意拨东北的手机号段——以前是被胡子给抢的老惨了,现在捞偏门的却已经瞧不起我们东北老铁那点家底儿,这也算是意外的福利吧……
大兄弟这文章写的,亦庄亦谐,读起来特别舒服,让人有读下去的冲动。
话说那个金钳子是不是耳朵带的耳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