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市井之地,上元灯会遍地喧嚣。
远远听见爆竹声声,抬眼一瞧,声由城墙高楼上空,嘭的一声绽放出无数绚烂的烟花。
一声声炸开,轰隆隆的声音让游玩于灯会之中的百姓皆绽开了笑颜。
刚过一年冬,还未褪去厚厚的衣物,许多包得如小粽子一般的孩童笑嘻嘻的四处乱跑。
平日里父母长辈防着拍花子,难得让他们这样肆意的吵闹。
能让百姓们这般放心的,自然是时不时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的带刀捕快。
如今民风开放,严肃巡逻的捕快中不乏英姿飒爽的女捕快。
原本今夜桑芹也是威风凛凛捕快中的一员,可今日她特地告了假,腰间捕快身份的牌子一收,回家换了身常服便抱着妹妹出了门。
本以为会是温馨的姐妹相处,没想到刚出门一会就被她碰见了小偷。
哪个捕快能容忍小偷在眼皮子底下作案。
桑芹腰间牌子一挂,单手抱着妹妹便冲了上去。
抱着妹妹轻轻松松一脚将小偷踹倒之后,女人抛了抛怀中粉嫩嫩的一团,声音清冷傲气:“如何,姐姐这一脚厉不厉害?”
她怀中的小姑娘紧紧搂着她的脖子,闻言小猫儿似的探出了半张软乎乎的小脸。
看着地上被其他捕快按住的小偷,小姑娘圆溜溜似沁满了糖水的大眼睛眨了眨,随后重重点头,发出一声坚定的小奶音——
“嗯!”
偷荷包!坏人!该打!
小桑绾一本正经嗯完之后,一抬头发现周围人都含笑瞧着自己,尤其是姐姐的同僚们。
捕快中有男有女,皆齐整的穿着捕快袍,黑襟红袍,配着手握的剑显得威风凛凛。
小姑娘缩了缩,受惊似的眨了眨眼搂紧自家姐姐的脖子,小脑袋重新埋回姐姐香香软软的怀中。
“桑芹,你家妹妹一点也不像你。”押着小偷的捕快脸上一条刀疤,约摸三十来岁,瞧着她怀中粉嫩嫩的一小团,乐呵呵的调侃着。
他因脸上的疤太狰狞,这些年才好不容易找着一个不嫌弃他的媳妇,孩子也如小姑娘这般大。
今夜值守巡逻未得归家,这番瞧着桑芹的妹妹长得好还可爱,便忍不住出言逗弄一番。
桑芹知晓这人爽朗大方并无恶意,便笑着揉揉怀中小家伙柔软的发顶,“我家年年可是天上小仙童,自然不像我这般。”
她这话可没说错,桑芹若父,一身神力常人难敌。
而桑绾更像她们的母亲,小小年纪便貌美知礼。
若不是…生了意外,她家小妹定是闺阁娇生惯养的小小姐,又怎会像如今这般,穿的是粗布麻衣,吃的是粗茶淡饭。
“行了行了,平日都听你夸,从不见你带来瞧瞧,今日得了一见…哼,勉强算是实话。”
桑芹拍拍怀中小家伙的后背,得意的笑了笑,“那是自然。”
“年年,快叫刀疤叔。”
刀疤捕快姓刘,他们都叫他刘刀疤。
高大的男人将哀嚎的小偷交给同僚带回衙门里,一回头便瞧见小姑娘听了姐姐的话懵懵的看过来。
那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像紫葡萄,清澈懵懂,看得人心都化了。
小桑绾眼底仍是带着几分胆怯,呆愣的仰起头看着高大的男人,下意识想起了些血色的画面。
她浑身一抖,桑芹察觉到,眸色暗了暗,心疼的无声握住她的手。
姐姐常年习武,手心很暖,小桑绾眨了眨眼,努力仰头看着刘刀疤。
小姑娘穿着粉色的袄子,在四面花灯映衬下分外软糯无害。
“…刀疤叔好。”
糯糯的嗓音细小,刘刀疤哎呦一声捂着胸口,一边乐一边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小姑娘柔软的发顶。
“哎呦,年年真可爱,你婶婶做的小排骨特别香,下回让桑芹带你来家玩。”
他还真没说错,桑芹的妹妹跟她一点也不像。
一个英姿飒爽不拘小节,武艺也是衙门里顶好的。
一个怯弱可爱惹人心生亲近,此刻连应答他都小小声的说着好。
可爱极了。
“行了,刘大哥继续巡逻,我与年年再玩会。”
年节当值月俸翻倍,捕快们更是争抢着机会当值,若是被人瞧见刘刀疤闲聊,怕是又惹了麻烦。
刘刀疤闻言爽朗一笑,同姐妹俩道别后继续认真巡逻起来。
他好不容易成了家,如今还有个聪明可爱的儿子,他要努力多赚些银钱,往后也送儿子进学堂读书。
桑绾依旧由姐姐抱着,耳畔听着鞭炮烟花的声音,小脑袋埋得紧紧的。
胆怯瘦弱。
从前哪里见过年年这般模样。
桑芹心疼得厉害。
忽然耳畔听见一声吆喝,桑芹挑了挑眉,抱着妹妹脚步一转,英气的高马尾在身后甩出一道洒脱弧度。
“呀,前面有卖冰糖葫芦的。”
她似乎漫不经心的自语,话音刚落便察觉颈窝的小脑袋动了动,不过片刻便听见小姑娘一字一顿道:“要、吃。”
桑芹弯了弯唇,颠了一下怀中小姑娘,继续坏心眼的哄诱惑道:“谁要吃呀,是要姐姐吃糖葫芦吗。”
小姑娘抬起了头,小小的眉头微皱。
姐姐又哄着她说话了。
小桑绾明亮的眸子闪了闪,乖乖的环着她的脖子,磕磕绊绊出声。
“年、年…要、吃。”
桑芹眉间一喜,将她抛高高。
“好呦,姐姐去给年年买。”
今日真不错,年年多说了好些话。
半年前家中遭难,她们姐妹二人因出门玩耍逃过一劫,爹爹的心腹得了吩咐趁乱拼死逃了出来,就为了护着她们姐妹二人逃亡。
他们本预向南方逃去,可各方皆被堵死,桑芹便想赌一把,从汴州一路遮遮掩掩逃进了京城。
那阵子桑芹一行人皆狼狈疲惫,更别提五岁的小桑绾。
虽被人抱着背着跑了一路,可被饿过、见过活生生的人死在眼前,又怎能不受影响。
曾经小嘴最甜,最爱同父母家人撒娇的小姑娘竟变得惜字如金,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能指就指,问她什么只会点头摇头,实在不行了才会蹦出一两个字。
桑芹心疼坏了,在弄花巷安定下来后,日日陪着哄着,她知晓阴影难以磨灭,可也不能任由妹妹变成一个小哑巴。
况且年年那般懂事。
知晓她在哄着自己说话,即便是再不情愿也不忍姐姐伤心,磕磕绊绊的克服着尽量多说些话。
如今已过去半年,哄着求着好歹愿意多说几个字了。
桑芹眼里闪过心疼,刚付了钱将糖葫芦递给妹妹,便被轻轻拽了拽衣料。
“怎么了。”
桑芹俯身将拿着冰糖葫芦的桑绾抱进怀里,疑惑的低头。
“那、边…”
小姑娘举着糖葫芦,眼睛亮亮的盯着一个方向。
桑芹一愣,家遇变故之后,很久没见妹妹这般神色。
她顺着小姑娘视线瞧了过去。
街道交汇处有家馄饨摊子,冬日里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再舒服不过,今日小摊人来人往生意特别好。
但此时馄饨摊上,有位小公子分外的格格不入。
明明穿的是粗布衣裳,长发随意束起,可那眉目平静侧脸出尘,莫名便让人觉得他该是玉冠华服,这般才能与之相配才是。
此时小公子目空一切,失神的看着眼前的人来人往,明明身处热闹之中,可偏偏像是与之隔绝。
像是…不留恋人间一般。
桑芹心下一惊,她做捕快已有月余,跟着刘刀疤他们救过许多自杀的百姓,他们的目光也如这般无喜无悲。
无论是父亲自小的言传身教,还是身为捕快的职责,皆不允许她袖手旁观。
小桑绾张了张嘴,还在磕磕绊绊的吐字,想说那边的小公子生得真好看。
没等她继续,姐姐便已抱着自己快步而去。
小姑娘手里举着甜滋滋的糖葫芦,懵懵的眨眨眼。
“咳咳…”
冬日的风依旧寒冷,叶祈身弱,受了凉握拳低咳了两声。
没等他抬眸寻找替他前去买衣物的亲卫,眼前便被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遮住了视线。
那女人有些奇怪,生得英气,可眼里带着些同情怜悯。
“你家长辈呢,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这小公子不过八岁左右,生得好看又瞧着身弱体虚,让人难免多了几分同情。
眼前的一大一小目光紧瞧着他,不知是母女还是姐妹,但瞧着散发出和善的气息,估摸着不像旁人说的拐子。
叶祈微微一愣。
…他家长辈。
见他久久不作答,桑芹瞧着他不似寻常孩童一般的平静目光,了然的掏出了怀中的捕快牌。
“放心,我只是例行询问。”
原来是位好心的女捕快。
小公子轻轻一笑,犹如雪中寒梅盛开,话却不若如此。
“我没有家了。”
准确来说是今日之后,他便没有家了。
他说得风轻云淡,可桑芹瞳孔一缩,连带着呆呆盯着好看哥哥瞧的小桑绾也回了神。
小桑绾呆呆的红了眼眶,眼泪要落不落,“…我们、也、没有、家——”
足足说了六个字。
桑芹触及心中所痛,再次看向小公子时目光变得同情。
这是京城,权贵最聚集之地,可日日家破人亡的也不少。
见着他身姿单薄独坐此地,不免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温柔。
此时的叶祈在她眼里,就如同那时刚遭难的她与年年一样。
小桑绾更是主动,将自己爱吃的糖葫芦递了出去。
“你在京城可还有住处?”
面对着女捕快与眼前红艳艳的糖葫芦,叶祈认真思索一番,随后摇头。
既决定了今夜离开,那处便不再是他的家,也不再是他的住处。
回答完女捕快的问题之后,他礼貌的对桑绾笑道:“我不爱吃甜的。”
这一认真瞧,才发现女捕快怀中的小姑娘生得可爱,粉嫩嫩的一团,有些瘦弱,但眸子忽闪忽闪的让人心生欢喜。
“今夜我收留你一晚,京城有托孤所,明日我再送你去。”
叶祈一听哑然失笑,知晓自己是让人误会的,于是便起身给这位好心的女捕快见了个礼。
那姿态端方,比桑芹从前见的贵人家的公子还要矜贵几分。
若不是见了他这姿态,桑芹也不会冒然决定收留一个陌生人。
“多谢好意,但无需如此。”
“劳烦给我指处客栈,亦或是今夜能入住的小院便可。”
这般巧合?
桑芹想起刚搬走的邻居,卖屋子的告示还未张贴出去,钥匙也暂放在她家中。
“我们家住弄花巷,隔壁人家买了新的院子,你若真心想买,今夜便可住下。”
小公子看着眼前好心的女捕快,与她怀中圆溜溜像是期盼着的小姑娘,冷漠漠然的眸子闪过一丝笑意,“如此甚好。”
桑芹看着他的变化,悄然放下了心。
未曾搭话前,他一身孤寂像是内心荒芜,好似随着一阵风就能吹散。
可不过是堪堪三五句话之中,他便犹如逢露而生的春笋,生机重显。
这是个很有教养,但藏了很多心事的小孩。
眼看着自家傻妹妹一边啃糖葫芦一边盯着人家看,桑芹眯了眯眼使坏的遮住她的眼睛。
看什么看,从前就喜欢与生得好看的小孩玩,经历了一场大变竟也未曾改变。
这可真是…唉。
桑芹扶额。
唯有小桑绾啃着酸酸甜甜的糖葫芦,心里也是喜滋滋的。
这样俊的小公子就要住她们隔壁了,真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