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画像》•王安石
吾观少陵诗,为与元气侔。
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
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
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
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
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
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
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
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
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
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死所羞。
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
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
杜甫(712 年 -770 年),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与李白合称“李杜”。杜甫出生于河南巩县,其家族世代为官,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他的诗歌广泛而深刻地反映了唐代由盛转衰的社会现实,充满了对人民疾苦的同情和对国家命运的忧虑。其作品风格沉郁顿挫,语言精炼,具有高度的艺术价值。
杜甫的诗作题材广泛,涵盖了政治、军事、社会、民生等诸多方面。如《春望》中“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表达了对国家沦陷的悲痛;《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展现了他对穷苦人民的关怀。杜甫一生坎坷,经历了安史之乱等战乱,四处漂泊,生活困顿,但始终坚守着对诗歌创作的热爱和对社会的关注。他的诗歌不仅在当时具有重要的社会意义,对后世文学的发展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1、集大成的杜甫古人把杜甫称为“诗圣”,也就是诗歌王国的圣人。“圣”的繁体字是壬上加耳加口,本义是指听觉灵敏,引申为学问精深或技艺精湛,又引申为神圣或崇高,称杜甫为“诗圣”大致包括两个层面:人生境界极其高尚,艺术造诣极为高超。
大家可能要问,杜诗的艺术造诣高超到什么程度呢?
艺术造诣不像人的身高,能量出是一米七还是一米八,我当然不可能有一根测量艺术造诣的标尺。
中唐有一位著名的诗人元稹,提出了对杜诗艺术造诣的著名论断,他说杜甫是古今诗歌艺术的集大成者。“集大成”最早见于《孟子·万章下》:“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集”就是把众多的东西聚在一起,“大成”的字面意思就是大的成就,此处指优秀的艺术经验。所谓诗艺的集大成是指在诗歌体式、诗歌风格和诗歌技巧上,杜甫集中了古今各类成就和各种经验,达到了无所不备、无所不能的完美程度。
在我国诗歌发展史上,唐朝是一个集大成的时代。唐诗的国度里群星灿烂,孟浩然闲淡冲旷,王维明丽秀雅,岑参豪迈奇峭,白居易平易流畅,韩愈奇崛壮伟,柳宗元峻洁精深,杜牧俊秀潇洒,李商隐浓丽蕴藉,李白更是星悬日揭光映万代,他们都是诗国耸入云霄的高峰,在诗国的天空光彩夺目。然而,他们每一个人都才有所偏,集诗歌大成的诗人唯有杜甫。
李白才超一代高华莫并,可又不擅长七言律诗;王维虽然律诗绝句精美绝伦,长篇歌行又欠雄浑壮大;至于白居易、韩愈、柳宗元、王昌龄、杜牧、李商隐诸人,更缺乏艺术上包罗万汇的气魄和才力。他们合起来足以表现一个集大成的时代,但每个人却不足以集时代的大成。
还是来看看元稹的原文是如何说的。
唐兴,官学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而后,文变之体极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浓莫备。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盖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
文中的“苏李”即苏武、李陵,“曹刘”即曹植、刘桢,“颜谢”即颜延之、谢灵运,“徐庾”即徐陵、庾信,“沈宋”即沈佺期、宋之问。
全文的大意是说,唐代的文教事业繁荣发达,每位皇上在位期间,杰出作家和优秀作品不断涌现。沈佺期、宋之问长期揣摩音韵声律,精心锤炼语言的精工贴切,使五七言律诗逐渐定型,他们的诗歌被称为律诗。从此以后,诗歌才有了古体和近体之分,艺术形式有了许多花样的翻新,创作技巧更是日益成熟。可惜,喜欢古体的不擅长近体,追逐华美的丢掉了淳朴,效法齐梁艳丽则尽失建安风骨,工于乐府更是力竭于五言,切合诗歌声律便骨格全无,诗风平淡闲适又没有一点高华气象。到了杜甫才上逼近风雅,下囊括了沈宋,语言超越了苏李,气势盖过了曹刘,比颜谢更孤特高洁,比徐庾更流美华丽。他完全掌握了古代诗歌的体裁、形式和风格,兼具今天诗人各自特有的专长,一部杜诗可以说无所不包,杜甫一人可以说无所不会。
杜甫之所以能集诗歌艺术的大成,有他那个时代和他个人的双重原因:首先,这个时代是个集大成的时代,一个作家的成长就像一棵大树一样,二者都需要肥沃的土壤、充足的阳光、滋润的雨水,以及适宜的温度。
要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土壤既不能太疏松太贫瘠,又不能太干燥太板硬,太疏松则树根长不牢,狂风一过就会连根拔起,太板硬太贫瘠则根须又扎不深,树不是矮小就是干枯。
杜甫这个诗国中亭亭如盖的大树,同样也需要肥沃的精神土壤。他所生长于其中的环境如何呢?那是一个经济富庶、国力强大、精神昂扬、思想自由的时代,全民族敞开胸怀迎接八面文明,胡乐、胡舞、胡服、胡语……一切异质文化,都拿来为我所用,对儒、佛、道各种思想信仰一视同仁。这种宽容的时代自然能培养出人们健康博大的胸怀。他那个时代又是我国南北民族文化大融合的时代,细气优雅的南方文化与粗豪刚健的北方文化,相互补充又相互交融,不仅活跃了民族的创造力,也使当时的诗歌创作步入了更高的境界。语言华艳的齐梁诗歌,高亢激昂的北朝民歌,一方面又使唐代诗歌刚柔相济,另一方面使唐代诗歌形成成熟的格律诗,在风格上呈现出多彩多姿的新面貌。“王孟”五言诗清新优雅,“高岑”七古奇峭浑厚,王昌龄的绝句含蓄蕴藉,都各极一时之美。可惜“王孟”——尤其是孟浩然——短于七古,王昌龄虽为绝句之圣,其他各体则不能争雄于时。即使乐府、七言、绝句兼长的李白,其诗力大思雄气壮,足以与杜甫并驾齐驱,甚至想象的丰富和气势的豪迈还在杜甫之上,但是他那豪迈不羁的个性又忍受不了格律的拘束,以绝世之才而不能长于七律。
只有杜甫才能尽得古今之体势,古体近体兼善,七言五言并美。在盛唐的诗人中只有杜甫才能集诗艺之大成,这与杜甫那种健全的个性和宽容的精神有关,他不仅能容纳时代的风云,也能兼采古今的诗歌技巧。他不像李白等人那样对六朝诗存有偏见,将整个南北朝诗歌一律抹杀,“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相反,他认为诗人应“不薄今人爱古人”,“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戏为六绝句》),“孰知二谢将能事,颇学阴何苦用心”(《解闷十二首·其七》),他不仅赞赏大小谢的诗歌,甚至认真学习阴铿和何逊这样的三流诗人。我们可以从他论诗和创作两方面看到他的包容,他的博大,风雅、骚体、汉魏、齐梁等各个时代各种体裁都兼收并蓄,典雅、刚健、平淡、奇崛、浓丽等各种风格无所不包。正因为能广采古今之长,才能独具古今之体。除绝句稍逊外,他的各体诗歌都达到了那个时代的最高成就。五古如《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北征》、“三吏三别”、《羌村三首》等,七古如《饮中八仙歌》《洗兵马》《丽人行》《哀江头》《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等,五律和七律在他的手里更是臻于化境,其成就空前绝后。
篇幅不允许我们分析杜甫的各种诗体成就,只能概括地讲讲他诗歌的主导风格及其艺术特征。
2 如何沉郁?怎样顿挫?如果不熟读杜甫诗歌,你很难理解中唐以后的诗歌发展,而不细心体认杜诗的主导风格——沉郁顿挫,你又很难读懂杜甫诗歌。
杜诗的主导风格——沉郁顿挫,从它的内涵到它在诗歌中的呈现,千百年的阐释即使不是汗牛充栋,至少也很难车载斗量。说起来,“沉郁顿挫”这四个字,起先还是杜甫的夫子自道,只是他并非说自己的诗,本来是形容自己的辞赋。大家可能有所不知,杜甫对自己的辞赋相当自负,他在《进雕赋表》中自豪地说,自己写起辞赋来,“沉郁顿挫,随时敏捷”,超越汉代辞赋家扬雄、枚皋之流也不在话下,后来他在诗中也自夸过“赋料扬雄敌”。他的辞赋是否“随时敏捷”,现在无从证实或证伪,杜集中留存的辞赋太少,现存的几篇大赋“沉郁顿挫”并不明显,人们发现,用“沉郁顿挫”来评价他的诗风反而更为贴切。直到现在一提到杜诗,人们就想到了沉郁顿挫。
那么,什么是“沉郁顿挫”呢?
看来,先得来一番咬文嚼字,从字面上解释“沉郁顿挫”的意思。清吴瞻泰在《杜诗提要》中说:“少陵自道曰‘沉郁顿挫’。其沉郁者,意也,顿挫者,法也。意至而法亦无不密。”
吴瞻泰这段话的大意是说,“沉郁”是对诗意诗情而言的,“顿挫”是就诗歌艺术方法而言的,只要诗意浓郁,诗法自然会绵密。
清代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也说:“顿挫者,句断。”“只是顿挫,不直率连接。大约诗章法,全在句句断,笔笔断,而其意贯注一气。曲折顿挫,乃无直章、死句、合掌之病。”看来方东树也认为顿挫是说笔法句法。
吴瞻泰和方东树只说对了一半,“沉郁”是指诗意诗情,这点说得很对,但“顿挫”既指他诗中的技巧,也指诗中的情感特征。
“顿挫”本来是书法用语。什么叫“顿”呢?因为古代用毛笔写字,笔锋落到纸上轻轻地停一下,把笔尖在纸上揉一揉叫“顿”。什么叫“挫”呢?在书法中本来指转笔,“顿”是顿笔,“挫”是转笔,就是毛笔急速地转折。
诗中的“顿挫”,既指诗歌的章法急速地转折,又指诗歌的音调、音节高低抑扬,从高到低或者从低到高这种急速地变化。另外,“顿挫”同时也指诗歌感情的激昂与低沉。
最后,我们来归纳一下,作为杜诗主导风格的沉郁顿挫,是指杜甫的诗歌感情深沉、抑郁、凝重,呈现出某种悲剧性的色彩,与这种感情相适应的表现方式,不是飞流直泻,而是婉转回旋,波澜起伏。
3 压卷之作现以杜甫七律的代表作《登高》为例,让大家感受一下“沉郁顿挫”。
这首诗现在家喻户晓,这些年来被选进了中学课本,它在明清、现代差不多被公认为是唐七律的压卷之作,意思是在唐代七律中要数这一首最牛。
明代胡应麟和清代杨伦,甚至认为它不仅是杜诗七律第一,还是古今七律第一。不过,他们每个人的分析都很笼统,一方面把这首诗说得神秘莫测,另一方面又使人不得要领。如胡应麟说:“杜‘风急天高’一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名,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微有说者,是杜诗,非唐诗耳。然此诗自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诗薮》内编卷五)杨伦在《杜诗镜铨》中说:“高浑一气,古今独步,当为杜集七言律第一。”
不过,我对哪首诗压卷这一类判断,既毫无兴趣,也不太认同,因为一件艺术作品并不像一块猪肉,可以用秤来称它是几斤几两,说哪首诗最好完全属于个人偏好。暂且撇开是否压卷不谈,它绝对是好诗,大概没有争论,我们来看看原诗。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杜甫于唐代宗大历元年(766年)流落到夔州,此诗作于到夔州的第二年,也就是唐代宗大历二年(767年)秋天。杜甫的境况虽然窘迫,但创作却达到了高峰,在夔州不到两年,作诗四百三十多首,不只数量上约占杜诗的三分之一,还留下了许多千古绝唱,如《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白帝城最高楼》《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当然还有正在讲的这首《登高》。
秋日“登高”是古代文人的雅兴,重九登高更是从前的习俗。
前四句写登高之所见,后四句写登高之所感。
“风急天高猿啸哀”,首句从触觉、视觉和听觉的角度,写登高后的所触所见所闻。“风急”二字提领前四句,从“天高猿啸哀”,一直到“长江滚滚来”,都是从“风急”衍生而来。没有“风急”就没有“天高”,没有“猿啸哀”,没有“落木萧萧”,没有“长江滚滚”前四句。
大家该知道重庆为什么叫“雾重庆”吧?三峡、重庆这一带总是雾蒙蒙的,很少能见到太阳,有个成语叫“蜀犬吠日”。今天大家仍常常说“巴蜀”,这两地不仅地理相连,而且气候和风俗相同。重庆属于“巴”,四川属于“蜀”,巴蜀的日照都很少。
我在重庆西南大学读书三年。我读研究生是春天入学,那年春天连续三个月极少见到太阳。我对师兄刘明华说,怎么今年的天气这么差?他说这里春天通常都是这个样子,说得我心里都发麻。由于巴蜀的狗子很少看到太阳,太阳一出来,它以为来了什么稀奇宝贝,马上就汪汪地叫个不停,所以才有“蜀犬吠日”的成语。
说了这么长时间巴蜀气候,主要是希望让大家明白,“风急”二字在此诗中有多重要。由于秋天的风很急,把天上密布的乌云吹散了,这才显得“天高”。由于“风急”,猴子哀怨的叫声才传遍了三峡上下,所以说“风急天高猿啸哀”。
杜甫的诗歌沉郁,第一句就为全诗定下了情感基调。猴子叫无所谓哀不哀,“猿啸哀”完全是我们听者的感受。
次句“渚清沙白鸟飞回”,“渚”就是水边的陆地,“渚清沙白”是秋天里江水枯了,原来水中的沙子都露出来了。“渚清”是远远地看到水边的陆地,非常清楚地看得到“沙白”,这也与“风急”有关,由于“风急”吹散了浓雾,没有平日的云遮雾绕,这才会看清“渚清沙白”。
“风急”对“鸟飞回”尤其重要,没有“风急”就没有“鸟飞回”。“鸟飞回”就是鸟在空中盘旋打转。为什么“风急”鸟就盘旋打转呢?我们从古到今没有把“鸟飞回”讲透。当迎着风飞的时候,鸟儿必定飞得非常累,累得要死还飞不快,有时甚至飞不动,于是鸟儿就退回来了,转过一圈以后它又迎着风飞。鸟不像我们人这样聪明,它迎风朝前飞,飞不动后又转回来了。此时鸟儿肯定心里会想,今天真是见鬼了,我平时轻松就向前飞,今天怎么飞不过去呢?它当然不信这个邪,又开始迎风向前面飞,累得不能展翅的时候,鸟只好又转回来,就这样不断地在空中回旋。
有时候苍蝇也有近似的情况,比方说冬天的时候,一只苍蝇趴在家里的玻璃窗户上,想穿过玻璃飞出去,它猛地飞向玻璃,不仅没有穿过玻璃,反而被玻璃撞得头昏脑涨,连撞几次后就趴在玻璃上一动不动,过一会又开始飞起来撞玻璃,又没有飞过去。那只苍蝇会想,今天老子真是见了鬼了,外面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怎么就飞不出去呢?看到这种情况,本来我非常讨厌苍蝇,可有时会突发善心,看它连撞了几次,怕它撞昏了头,我就把窗户打开让它飞走。有时又心肠很硬,趁它趴在玻璃上的时候,拿起苍蝇拍要它的命。
“风急”和“鸟飞回”息息相关,大家现在明白了吗?
大家注意,“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同样与“风急”有关。“落木”就是落叶,杜甫更喜欢用落木,如他的《客亭》“秋窗犹曙色,落木更天风”。战国时宋玉的《九辩》说:“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曹丕《燕歌行》也说:“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可见,古人把草枯了叫“摇”,把树叶掉了叫“落”,“摇”就是不断地摆动,“落”就是树叶纷纷飘坠。“萧萧”是叶子被风吹下来的声音。“不尽长江滚滚来”,三峡的江水本来就很急,在“风急”中就更是巨浪滔天。
从“风急天高猿啸哀”,一直到“不尽长江滚滚来”,都是写他的登高之所见。四句之中,时而仰望,时而俯瞰。
下四句就写他的登高之所感:“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宋朝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说,这两句一共有八层意思:“杜陵诗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盖万里,地之远也;秋,时之惨凄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齿暮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精确。”
杜甫的诗歌容量很大,他总是用有限的字句包含无数层意思。大家可能对罗大经的话还不太懂,我们再来详细讲一遍。从“万里悲秋常作客”这七个字中,大家能看出多少层意思?我们民族长期有“悲秋”的传统,离家“万里”已是够难熬的了,杜甫不巧又遇上倒霉的秋天,那就难上加难了,这是“难熬的平方”。而且又遇上了“作客”,这里的“作客”,跟我们今天的意思不一样,不要以为是到别人家去大吃一顿。“作客”是靠着别人吃饭,古人所谓“依人作客,俯首求衣”,就是吃嗟来之食。这是“难熬的三次方”。“作客”不是偶尔一两次,而是“常作客”,那是“难熬的四次方”了。“万里悲秋常作客”这七个字中,包含了四层意思。
“百年多病独登台”中的“百年”,是指人的一生,这里暗用了庄子的典故,庄子在《盗跖》篇中说:“上寿百年,中寿八十,下寿六十。”他说,寿数最高的是活一百岁,中寿是八十岁,下寿是六十岁。“除病瘦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他把人生说得很凄凉。庄子说,人的一生不过百年,这百年除了生老病死忧患以外,能够开口笑得比较快乐的,一个月也不过四五日而已。
《格林童话》中有一篇文章叫《寿命》,说的也是庄子这种意思。《格林童话》一书本来是买给我儿子看的,但他可能是没有时间看,也可能是没兴趣看,反正他没有认真看,或者根本就没有看,我倒是全看完了。
《寿命》的故事梗概是,上帝创造了天地,它要给所有的东西规定寿命。首先,驴子跑过来说,上帝你看我要活多久呢?上帝说,给你三十年满意不满意?驴子说,上帝您行行好,我一辈子活得太苦了,每天要一圈一圈地拉磨。我拉磨让别人吃面包,稍稍拉得不好就被拳打脚踢。上帝给我减一点寿命吧,我实在受不了啦。上帝可怜它,说,好吧,那就给你减十八年。这样驴子只能活到十二岁。
接着,狗子来了。上帝说,狗儿,驴子不想活三十年,我给它减了十八年,你又不拉磨,活三十年没有问题吧?狗子说,上帝,您行行好,我真的不想活三十年,我天天到处去跑,找骨头吃的日子不好受,不要让我活那么多年。上帝说,好吧,给你减十二年,你活十八岁。狗子满意地走了。
又接着,猴子来了。猴子说,请问上帝让我活多长时间?上帝说,驴子要拉磨,狗子要找骨头,你什么都不干,活三十岁愿意吗?猴子说,上帝,您行行好,我不想活那么长时间。上帝说,那你想活多长时间?猴子说,你要给我减一点,我老了,人们还要我扮鬼脸,很难受。上帝说,好吧,那给你减十年,这样二十岁就是猴子的寿命。
最后,轮到人来了,他急切地问上帝,上帝,您让我活多少年?上帝说,驴子不想活三十年,狗子也不想活三十年,猴子也不想活三十年。你活三十年没问题吧?人比这些动物都要贪婪,十分不满地说:没想到上帝这么狠心,我刚刚娶了媳妇,贷款买了房子,就像最近一个相声里说的,老婆、房子还是八成新,你让我死了不是太亏了吗?上帝给我加点寿命吧。上帝说,那好吧,把驴子的十八年加给你,行了吧?人说,不行,还要加。上帝说,那就把狗子的十二年加给你。人说,不行,还要加。上帝说,那就把猴子的十年也加给你,行了吧?我再没有加的了。人悻悻地走了。所以人最后是七十年的寿命,前三十年活得像人,青春年少,刚刚娶到漂亮的老婆,找到帅气的小鲜肉,那是人的寿命;接着十八年,是驴子的寿命,要拉磨养家糊口;然后就是狗子的十二年寿命,到处去找骨头吃;最后十年就是猴子的寿命,人老了活得也像个猴子,呆呆痴痴,成天扮鬼脸,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百年”这一句是说,人的一生很漫长很难熬。“百年”都已经够难熬的了,又遇上“多病”,这是“难熬的平方”。大家注意,“百年”“多病”又“孤独”,而且又要“登台”,这就是“难熬的四次方”了。一层层地写,不断地叠加,把人生写得痛苦、艰难、孤独、伤心,把所有的人生苦难,全部压缩在了这十四个字中。
共有哪八层意思,现在大家听懂了没有?
正因为所有的人生苦难都让杜甫碰上了,这才有了“艰难苦恨繁霜鬓”,真是一字一血,沉郁、沉痛、抑郁,“繁霜鬓”就是满头白发。
“潦倒新停浊酒杯”,“潦倒”跟我们今天的意思不一样,我们今天说这个人很“潦倒”,是说他十分失意颓丧,或者活得非常窝囊。此处的“潦倒”是形容面容憔悴。杜甫在《夔府书怀四十韵》中有句诗说,“形容真潦倒”,“形容潦倒”就是面容憔悴的意思。杜甫晚年生活艰难而又身体多病,他好像总在咳嗽,不是支气管炎就是肺病,而且肌肉又开始萎缩,他在《清明二首》中说:“此身飘泊苦西东,右臂偏枯半耳聋。”“新停”是指刚刚断酒。
为什么诗的结尾要说,因为有病刚停了“浊酒杯”呢?上句“艰难苦恨繁霜鬓”,所有人生的倒霉事他全碰上了,这正是需要宽心的时候,杜甫在《可惜》一诗中说“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现在因病不得不断酒,连宽心的办法也没有了。读杜诗你会感到十分沉痛,同时又觉得十分气闷。
大家现在能感受什么是“沉郁”了吗?
这首诗从情感内容上看,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历尽了时代的创伤,饱尝了人生的苦难以后,对社会、人生所发出来的沉重叹息。这首诗的感情虽然沉郁悲凉,但诗歌的气势磅礴雄壮,意境也壮阔雄浑,因为诗人博大的胸怀,承受了整个民族的艰难和苦难,所以全诗显得深沉、悲壮、凝重。
从艺术上看,这首诗艺术上的成就,不管怎样恭维都不过分。首先,它的确是七言律诗的典范。这首诗八句全用对偶,又好像全未对偶。它极尽锤炼,又非常自然,可以说他把汉语的美发挥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
大家看看,“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你哪会感觉得到这是对偶呢?可他恰恰对得特别工整,而且有的时候还当句自对,如“风急”对“天高”,“渚清”对“沙白”,“猿啸哀”又对“鸟飞回”,它既当句自对,又两句互对。全用对偶而又非常自然。
其次,这首诗语言的密度很高,容量特别大,他用尽可能少的字句,包含尽可能丰富的含义。用古人的话来讲,可以说他吞吐到了不能再吞吐的地步。刚才我们细读了“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十四个字中包含了八层意思,我分析得比较仔细,大家一定要认真体会,语言的密度在诗中十分重要。有的人说了一大通话,几乎全是空话废话,事实上什么都没说,而杜甫只用了十四个字,却说了很多层意思。
再次,这首诗在结构上非常紧凑,第一句,“风急天高猿啸哀”,前四句全部从“风急”引申出来。大家注意,三四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第五句“万里悲秋常作客”中的“万里”二字,从空间上和“不尽长江”“无边落木”紧紧地衔接在一起,这样就把前四句和后四句紧紧地连在一起。第五句“万里悲秋”承上,第六句“百年多病”启下,由于“百年多病”,才会有“繁霜鬓”,才会“潦倒”,才会“新停浊酒杯”。你们看看,这首诗在结构上针脚绵密,环环相扣,写得实在是太好了。
最后,诗中的感情沉郁苦涩,语言凝重精练。
4 拗体杰作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说:“太白笔力变化,极于歌行;少陵笔力变化,极于近体。”
沉郁之情在诗中不难体会,而顿挫之法还需多费点口舌。我们刚才讲了他的代表作《登高》,再来看看他一首著名的拗体律诗《白帝城最高楼》。
城尖径昃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
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游。
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
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此诗作于大历元年(766年)春末夏初,杜甫刚到夔州不久。诗人初到夔州,登上白帝城最高楼后悲慨无穷,于是作《白帝城最高楼》。
白帝城在今重庆市奉节县白帝山上,地处瞿塘峡口长江北岸,南与白盐山隔江相望,东望夔门,西临奉节城。
这是一首著名的拗体律诗,也就是用古体的句法和声调,而对仗则符合格律的要求。
首联倒装陡起:“城尖径昃旌旆愁,独立缥缈之飞楼。”第一句应是第二句登最高楼之所见,通过倒装突出了艰难愁苦的情景,使愁苦的情景扑面而来,显得突兀耸峻,语调上“旆”(pèi)为仄声,开始就拗峭生涩,与诗人苦涩的心情正好吻合。“城尖”指巫山尖峭险峻,白帝城立其上,所以说“城尖”。“径昃”指山路倾斜窄险。“旌旆”为什么说它“愁”呢?旌旆乃无知之物本不知愁,说愁是因为:一、旌旆在城尖上望去令人惊恐生愁;二、当时到处弥漫着战火使人发愁。旌旆尚愁,其人可知。杜甫《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说:“吹角向月窟,苍山旌旆愁。”次句“立”与“缈”又是两个仄声字,声律既已拗折,又于句中用一个虚词“之”字,变律体句法为歌行句法,并且最后连用三个仄声字“之飞楼”,奇险之中别具动荡不平之致,诗人此时独立苍茫,苦涩艰难之情见于言外。
三四句接写独立飞楼之所见:“峡坼云霾龙虎卧,江清日抱鼋鼍(yuán tuó)游。”《杜诗详注》引韩廷延的话说:“云霾坼峡,山水盘拏(ná),有似龙虎之卧,日抱清江,滩石波荡,恍如鼋鼍之游。”韩廷延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三峡中耸立的山峰,曲折的江水,在浓重雾霾的笼罩下好像躺卧的龙虎;清江环抱之中,滩石波荡之际,江中怪石好像鳖鱼鳄鱼在游动。“峡坼”是说巫峡一劈两半,“云霾峡坼”是说云屯巫峡。“霾”指雾气,此处用为动词,即使之晦暗、阴暗的意思,全句说云雾中的山峡突兀盘踞,故曰“卧”。“日抱”是说日照江面如环抱,滩石、江流在日光下湍急闪烁不定,好像鼋(大鳖)鼍(鳄鱼)在其中游动。这一联对偶十分工整,于工整之中又有险拗,“鼋鼍游”连用三个平声字。这两句刻画景物极为真切生动,同时又出之以险怪之词,拗涩之调,反映了诗人苦涩之情。
颔联为近景,颈联转向远景,颔联为实写,颈联则虚拟:“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这两句一写峡石之高,一写江水之远。“扶桑”为日出之地,也是一种神木,高数十丈。“长流”指峡江。五句东望,“西枝”是就东南言;六句西眺,“东影”是就西而言。这两句是说巫峡峭壁千寻,遥遥与东方扶桑的西枝相对;巫峡的江水极远,远远与西方弱水的东影相接。其意不过夸张三峡山高水长,其词则极为险怪横放。上句的“对断石”连用三仄声,下句的“随长流”连用三平声,拗折险怪中又极有法度,声调虽拗,对偶则工。
尾联更为拗涩险峭,抒情更为曲折深致:“杖藜叹世者谁子,泣血迸空回白头。”
第七句用一个“者”字大似散文句法,较第二句的“之”字更为奇崛艰涩,诗人并非无谓地玩文字游戏,而是以奇崛艰涩之句写深沉郁闷之情。“杖藜”写人的外在形象,衰老多病以致步履维艰;“叹世”写人的内在心情,满腹悲凉不停地哀叹。在“杖藜叹世”后安一“者”字,顿挫停蓄十分有力,再以“谁子”二字转接,杖藜叹世者是什么人呵,面容如此衰老,心情这般沉重,此句诗人的感慨悲哀极深,全在“者”字的音节拗涩峭折,极沉郁顿挫之妙。“泣血迸空回白头”续写叹世之悲。此处“迸”的意思是喷洒。身在高楼,泪洒空中,所以说迸空。不说泣泪、洒泪,而说“泣血”,是形容自己悲哀之深。《遣兴》一诗有“拭泪沾襟血”句。过去的血泪还有衣襟可沾可拭,今日在高楼上满怀叹世凄苦之情,竟至于泣血迸空而又无可沾之衣,无可洒之地,既写楼之高,亦见情之苦。“回白头”尤其使人觉得悲惨,满头白发,满面病容,望空摇头反顾,其中有多少难言的沉痛感伤!
这首诗以拗峭艰涩之调,险怪奇崛之词,写沉痛苦涩之情,声、词、情妙合无间,是他沉郁顿挫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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