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有一个听起来很玄的词,叫做“语感”。到底什么是语感?你可以笼统地说,是一种比较直接、迅速地感悟语言文字的能力,但具体表现又是什么呢?为什么有些人语感能力好,有些人语感能力差?语感真的存在吗?如果存在又该如何培养这种感觉?
我们通常所说的语感,我认为实际上指的是隐性的语言知识,也即语言中更精微深厚的内在部分。语感是一种经验色彩很浓的能力,包含着理解能力、判断能力、联想能力等诸多因素。一个人如果对某种语言有语感,他就能快速、敏锐地抓住语言文字所表达的真实有效之信息,感知语义,体味感情,领会意境,而且还能捕捉到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而语感能力差的,接触语言文字时,在运用惯常的分析理解手段之前,仅能领略其所承载内涵的一鳞半爪,甚或曲解其意,难得言辞之要领。
这里我以张爱玲为例,说一说现代汉语的语感。首先来读一段张爱玲的文字:
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兰仙云泽起身让座,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着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小帕,身穿着银红衫子,下着葱白线镶滚,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子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了,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
是不是立刻就能读出一种《红楼梦》的韵味?张爱玲的语言风格如此独特,可以说她不和任何其他现代作家相似,倒是比较接近《红楼梦》。事实上,张爱玲是有意和新文学拉开距离的,她对欧化的语言和教化的内容不感兴趣,宁可向《红楼梦》为代表的明清小说回溯,向市井色彩和通俗化靠拢。张爱玲的作品语言以及由此生成的文体风格,介乎新旧雅俗之间,既有“古典小说的根底”,又有“市井小说的色彩”。所谓“古典小说的根底”,在相当大程度上表现为浓郁的“《红楼梦》风”。除了《红楼梦》,张爱玲对《金瓶梅》、《海上花》等旧小说都有浓厚的兴趣,也在作品中或多或少留下了它们的印迹。当然,如果只是将旧小说模仿得惟妙惟肖,也还是没有出路的。张爱玲最基本也最足构成特色的,还在于在她笔下,旧小说情调与现代趣味的统一。
1939年8月,张爱玲因战乱持伦敦大学成绩单入读香港大学,为了全力练习英文,一度有三年不曾用中文写东西。1941年底,珍珠港事件爆发,香港沦陷,港大也因此停课。1942年5月张爱玲离港回到上海。在香港沦陷后感受“战争的残酷和人类无谓的执着”,对张爱玲有着“切身的、剧烈的影响”,她回到上海后“脱胎换骨”,从此开始她的文学创作。张爱玲作为职业作家的写作正是从英文起步的,比如《更衣记》、《洋人看京戏及其他》等散文名篇都是用英文写就,后又译为中文;而且她的英文文章在英文刊物《二十世纪》上发表后也得到了极高的评价。既然英文水准已经到烂熟地步,英文的文法及表达方式当然不会在中文写作里全然消失。当然,张爱玲英文写作训练的痕迹及西化的文字感觉,可能在她的散文作品中表现得更突出一些。比如这一篇名为《天才梦》的散文:
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兰兵吹bagpib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1940年,张爱玲的散文《我的天才梦》参加《西风》三周年纪念征文,获第十三名荣誉奖,并获学校两项奖学金。当时的张爱玲尚为香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这篇一千三百字的散文,被张爱玲视作自己文学生涯中的处女作。此文虽尚不及张后来的作品来得老辣,但用语之精警,初现端倪,如末一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已成人所共知的名言。我觉得当时张爱玲的汉语造诣已是极为成熟的,并且清楚展现了独特的文字和语言风格。细细品读,中文流丽之极,决无翻译腔,但文章的情调以及结构章法,依稀带有英国小品的风致。
事实上,张爱玲正是对中国旧小说和西方现代小说的不同情调进行了调和,在似乎相反相克的艺术元素的化合中,找到了自己的那一种独特的调子。语调、语气、语感,一旦成熟了,捕捉到了,作家的语言风格也就有了,也就有了人物,有了小说。能在小说里贯穿一种特有的语气或者语感,那一定是一个找到了自己风格的作家。
记得我当初第一次读张爱玲小说和散文,那种激动得说不出话的感觉!那种被裹挟其中浮沉奔流却找不到出口的感觉!在那种不由自主的跌宕起伏中,你甚至会迁怒于张爱玲——她表达得那么好,简直过分!我从未读过如此色彩鲜明、光彩夺目、轻盈灵动、情感饱和度很高的文字,许多地方的用词奇险、意外但又合情合理,用这样的语言写作,无疑需要底气,需要才华。张爱玲的文字风格那么强烈,辨别度那么高,随便读到一个句子,你就可以一眼就能辨认出来,因为那种独特的张氏语感与个人气息,就像一截毛发足以鉴定一个人的基因。
我钦佩张爱玲对事物的逼视与穿透力,纤细入微的感官体验,自如与滑翔之美,然后是精致和深邃。不期而至的绝妙句子,恰如其分的断裂和模糊,水银一样的语感、节奏、形状,随心所欲的急停、陡转……她对每句话的使命都非常敏感。她总能让一句话把该负担的含义全部担起来,即使偶有闪失,后面的句子也总能及时补上。我有时觉得语感是一种作家寄寓其中的呼吸。一种声音,一种节奏,一种连绵不绝的起伏,就像呼吸的长短,或歌唱时的吐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腔调,世间本有着千腔千调。某种意义上说,当我们阅读,我们是在“听”著者留下的声音。但此时,蕴含于文字的已不尽是字面意义上的声音,它同时容纳着著者的思索、情感、记忆和想象,形成了一种内化的韵律。
语感从科学的角度讲,就是掌握了某种语言的“深度模式”。在一种语言中浸润得深入长久,才有资格进入它的内部,感知它的种种微妙和玄奥,温度与韵味。像张爱玲这样投入到中西语言河流中畅游和泅渡的人,经年累月下的语言经验往往比常人更加契合模式。虽然中西文化背景不同,语感不同,但进入到两种语言的“深度模式”的人,自然能找到那种将之糅合的方式。
现代汉语的语感,绾结着中西文化的不同曲调。真正优秀的现当代作家和诗人,都善于用文字来作曲。他们会控制语句的长短,安排恰到好处的停顿,选择读音最谐律的词汇,由此呈现出一种有意义且动听的文字。语感是在长期的语言实践中形成的对语言文字敏锐、丰富的感受领悟能力,极少有可以概括成条文的规律。洞察和把握一种语言的奥秘,没有什么咒语,时间是最重要的条件。与某种语言耳鬓厮磨,朝夕熏陶,浸润既深,到了一定的时候,语言中的神秘和魅惑,便次第显影。有如窖藏老酒,被时光层层堆叠,然后逐渐老熟,终成为了味醇、温厚、回甘的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