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三次颁布求贤令,强调举贤用人“勿拘品行”,打破了东汉以道德品行为最高标准选拔人才的常规。那么,曹操的“求贤三令”到底是不是“不讲道德呢”?或者说这是不是乱世人才匮乏情况下的权宜之计?他的“求贤三令”又有着什么更深层次的内涵呢?
一、家庭出身及自身经历对曹操道德标准的影响曹操用人并非“不讲道德”,而是有一套自己的道德标准,这与他的出身和经历有关。曹操出身于宦官家庭,其父曹嵩是大宦官曹腾的养子,曹腾拥立汉桓帝有功,官至中常侍大长秋。大长秋是最大的宦官,执掌奉宣中宫令,秩两千石。东汉末年,宦官擅权,严重阻碍了官僚士大夫的仕途,士族知识分子因不满而反抗,最终酿成“党锢之祸”。“党人”或被诛杀,或被禁锢,但士人并没有因此屈服,反而加重了对宦官集团的仇视。
曹操的家庭背景,注定其难以被主流士人阶层所接受,纵使他杖毙宦官蹇硕的叔父,上书为“党人”平反,想方设法使自己士人化,同宦官集团划清界限,但仍旧改变不了出身宦官家庭的事实。陈琳在檄文中就称其为“赘阉遗丑” 。可见,若单论出身,曹操本身就是“不得分”的,因此其用人也不会苛求出身。
据《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记载,曹操“少机警,有权术,而任侠放荡,不治行业,故世人未之奇也” ,《曹瞒传》说他“少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 。可见,曹操年少时,因为自我放纵,不钻研德行功业,人们对他的评价不高,这种评价依据自然是当时儒家的德行标准,但曹操绝不是一个泛泛之辈,他仕官之后,敢于棒杀违禁、书谏时弊、禁断淫祀、奏免污吏,是个不畏权贵、勇于任事的人,即使许多“名士”也是做不到的,何颙、乔玄、王俊等人给予他很高的评价,联系“求贤三令”中提到的吴起杀妻、陈平盗嫂、苏秦违信等史例,曹操心目中的所谓“道德品行”,不是“岩穴知名之士”的德高望重,而是忠于职守之人的尽节为国。当然,这种“忠”是以忠于曹操本人为前提的。
因此,郭嘉虽有“负俗之讥”,行事作风多为陈群所诟病,但仍深得曹操信任,并“欲以后事属之”; 程昱、董昭、刘晔、蒋济虽“清治德业,殊于荀攸”,但仍在曹魏集团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二、有德之人未必在乱世之中才堪大任曹操在《论吏士行能令》中明确指出:“治平尚德行,有事赏功能”,意思是天下太平的时候,应尊重道德高、品行好的人;天下不安定的时候,要奖赏功劳大、能力强的人。《敕有司取士毋废偏短令》进一步强调:“有行之士,未必能进取;进取之士,未必能有行也”。
虽然提到了“有行之士,未必进取”,但之后列举的陈平、苏秦均为德行有亏的“进取”之士。至此,曹操的用意就很明显了:德才兼备的人才固然好,但很多人“有行”与“进取”只具其一,适逢乱世,还是要注重选拔“进取”之士,因为“有行”而不“进取”,无助于乱世之中克定天下。
对这一点,曹操是有深刻体会的。中平六年,董卓占据洛阳,把持朝政,为拉拢士大夫,争取人心,任用了一批天下名士,如冀州牧韩馥、兖州刺史刘岱、荆州刺史刘表、豫州刺史孔伷等。韩馥坐拥冀州兵精粮足,却因怯懦让位袁绍,后被迫自杀;刘岱不听劝阻,贸然出击青州黄巾军,兵败被杀;刘表虽在荆州开立学官、爱民养士,但坐观曹袁相争,有才而不能用,妄图在乱世中偏安一隅,被郭嘉称为“空谈客”。
韩馥、孔伷、刘岱等人还曾与曹操共同起兵讨伐董卓,但反董联军空有十几万大军却终日置酒高会,不听曹操正确建议,最终不但一事无成而且发生了内讧,曹操对这些人的“德行”是深有体会的,面对日益强大的孙刘联军,哪还敢用这类空谈误国之人,因而“求贤三令”不断强调“勿拘品行”“唯才是举”也就不难理解了。
三、完成统一大业罗致人才的需要曹操起兵之初,就认识到了人才对乱世称雄的重要意义,他在与袁绍探讨发展战略时说,“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曹操并非世家大族出身,不似袁家四世三公,门生故旧遍布各地,与诸雄相比,罗致人才方面并不具有优势,但他“用人无疑,唯才所宜,不间远近” 的优点,将大量人才聚集到麾下,他们出谋划策,对曹操统一北方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赤壁之战,曹操以多负少,失去了统一中国的最佳契机。在退兵时,曹操叹曰:“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 。客观地说,赤壁战败有多种原因,但从曹操的感叹中,还是可以感受到他对“人才制胜”理念的执着。于是,当建安十四年曹仁不敌周瑜,不得不放弃江陵退守襄樊时,曹操于次年春作《求贤令》,其中提到“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可见曹操在严峻的形势下求贤若渴的急迫心情。
建安十八年、十九年曹操连续两年征伐孙吴无功而返,反而被孙权攻克皖城,统一大业受挫,于是在建安十九年末作《敕有司取士毋废偏短令》,强调人才虽有个别缺点,但不能成为不选拔任用的理由。建安二十一年十一月,曹操再次东征孙吴,次年军居巢攻濡须,虽有小胜,但无力打破相持的格局,后因疫疾,只好同意孙权罢战请和。此时曹操已经63岁,深感时日无多,当年十月立曹丕为太子,次年作《终令》,立太子前作《举贤勿拘品行令》,明确了用人“勿拘品行”的态度,为打破三国鼎立局势做最后的努力。
可见,“求贤三令”是曹操“任天下之智力”战略思想的延续,是与当时的战争形势紧密相连的,求贤不拘品行实际上是为了早日完成统一大业。有论者以何夔建安十八年任东曹掾时,上书提出“慎德”与“兴功”并举,意图恢复汉代的乡举里选而得到曹操赞赏为由,认为曹操用人是“尚德行”的,此论略显偏颇。
何夔是魏尚书台成立前担任的东曹掾,建安十八年十一月魏尚书台正式成立,荀攸为尚书令,毛玠、崔琰、常林、徐奕、何夔五人为尚书,五尚书分曹办事,选举事务由吏部尚书执掌,从现有史料可知,毛玠、崔琰、徐奕负责选举,可见何夔被排除在外,假使曹操真心赞赏之前何夔的建议,何不重用何夔?何况曹操次年作《敕有司取士毋废偏短令》,仍以陈平、苏秦为例,告诫有司“明思此义”,可谓目标明确、立场坚定,建安二十二年更是明确提出“勿拘品行”。
四、打破世家大族对官场的垄断汉代采用“察举制”选拔官吏,即由地方长官在辖区内考察、选取人才并推荐给上级或中央,经过试用考核再任命官职。这种制度虽然有很多优点,打破了世卿世禄制下贵族阶层对官职的垄断,但选才的权力集中在皇帝、中央大员和地方高官之手,不利于平民儒士中的优秀人才,被举荐者因察举人而走上仕途,因而对察举人感恩戴德并为之效命,这就为世家大族发展壮大创造了有利条件。
东汉初,刘秀为实现统一,重用儒将、文吏典军,“退功臣而进文吏”,实行“柔道安邦”,客观上造成了以某种儒家经典为“家学”的官僚大地主阶层势力迅速膨胀。刘秀在位时,令郡县检核田地,因为“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阳帝乡多近亲”,最终不了了之。东汉末年,“累世公卿”的世家大族业已形成,他们宗族强大、门客众多,拥有大量土地和依附农民,还通过控制“清议”来确保家族子弟和门生利用“察举”步入仕途,成为了乱世中举足轻重的力量。
曹操出身宦官家庭,没有深厚的家学渊源,宗世林不与之交,难以被官僚士大夫阶层所认可,他实质上代表了中小地主阶级的利益。虽然曹操凭借军事才能,在与世家大族代表袁绍的斗争中取得了胜利,但仍旧改变不了其阶层本质。因此,曹操对世家大族采取了既拉拢又打击的策略。拉拢是巩固政权、稳定局势的必然选择。东汉末年世家大族影响力巨大,不但体现在朝堂上,更显示在地方事务上。
各地豪强地主多与世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据《魏书》记载:“自刘备叛后,东南多变。太祖以陈群为酂令,(何)夔为城父令,诸县皆用名士以镇抚之,其后吏民稍定”, 陈群、何夔都是世家大族出身,可见曹操也需要借助世家的力量,唐长孺先生指出,“尽管曹操用人不拘一格,而所用之士仍以大姓、名士为多”,也是这个原因。但拉拢也是有条件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曹操推行屯田、实施盐铁官卖、颁布《抑兼并令》,都是削弱和抑制世家大族之举。“求贤三令”表达的也是这样一种精神,《举贤勿拘品行令》前面提及“伊挚、傅说出于贱人”,后面又说“天下得无有至德之人放在民间”,所以强调的不是“至德”而是“民间”———这个与“世家”相对立的概念。田余庆先生认为,曹操“破格用人主要是针对东汉选士只‘论族姓阀阅’,针对垄断选举的名士清议”,可谓是鞭辟近里。
可惜的是,《举贤勿拘品行令》颁布两年后,即建安二十五年正月,曹操因病崩于洛阳,其子曹丕刚一继位,就在出身名门的尚书陈群怂恿下,设立“九品官人之法”,该法品第人物的一条重要内容就是家世,即家庭背景和出身,这与曹操“求贤三令”的思想显然是背道而驰的,是曹丕为赢得世家大族支持而做出的妥协和让步。
更为关键的是,由于选举人才的中正官多为世家大族兼任,世族得以轻易地对曹魏政权进行渗透,这为后来司马氏篡权铺平了道路,“九品官人法”后来也发展成“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门阀制度,沦为了世族地主操纵政权的工具。“求贤三令”的精神并没有得到重视,筚路蓝缕创立的基业最终还是葬送在世族手中,纵使曹操一世英明,对此恐怕也是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