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图 明代彩塑 与文无关

01

清顺治二年（1645年）农历十月下旬，已至初冬。

更让人感到怆然的是，湖广省（今湖北、湖南）西部的松滋县境内，十室九空，树木枯黄，寒鸦呜咽，万物萧瑟。

天地之间，除了时不时窜出来啃食人骨的野狗，几乎没了什么活物。

为何如此凄凉？

这是因为，松滋县境内驻扎着一支10余万的队伍。

这支队伍，是从陕西辗转来到湖广的，统帅是李自成的侄子——李过。

自去年四月，李自成大败于山海关之后，清兵入关，对大顺政权步步进逼，于年底攻入陕西。

李自成抵挡不住，只得率大顺军13万人撤向湖广，同时让人传令给镇守榆林的李过，让他率榆林守军从西路撤出陕西，到湖广和大部队会合。

李过接到命令，率榆林守军4万人从榆林撤出，沿途又收罗陕西各地的大顺军，总兵力达到7万余人。又不断裹挟难民加入，等到走出三峡地区时，队伍已增至10万人以上。

进入湖广后，曾在七月围攻荆州半个月，没打下来，又怕清军突袭，八月上旬撤过长江，屯兵在松滋草坪（今湖北松滋魏家堤）一带。

02

没多久，李自成亲率的东路大顺军残部从长沙北上，来和李过会师。

到这时，李过才知道李自成已于五月初在九宫山阵亡。

一时间，对于前途何去何从，李过和众将领都陷入了迷茫和焦虑之中——

如果继续打大顺的旗帜，那南明和大清都会把他们当成敌人；

如果投清，粮饷会有保障，但要剃头，他们不能接受；

如果投南明，南明的湖广总督何腾蛟又是个心胸狭隘之人，之前东路大顺军投奔他的时候已经受尽了气，不然也不至于又跑来找李过会师……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大顺军就这样在松滋又徘徊了一个多月，无粮无饷，只能靠掠劫当地居民勉强度日。

这就出现了本文开头的场面。

03

这天，李过正喝着闷酒，手下突然通报：有个明廷官员求见，说是为了招安之事。

明廷官员什么操性，李过已从何腾蛟身上领教过了，因此直接回绝了：不见。

过了一会，手下又来通报，说此人坚持不肯走，一定要见您一面。

李过便同意了。

来人是湖广（今湖北、湖南）巡抚堵胤锡。

堵胤锡为官清廉，颇有名声。

崇祯上吊后，被弘光朝廷任命为湖广巡按，不久前，又被福州的隆武朝廷晋升为湖广巡抚，驻节辰溪。

堵胤锡很想有一番大作为，想有朝一日恢复大明江山。

但湖南的兵马基本都在湖广总督何腾蛟的手上，自己手里没啥兵。

堵胤锡自己散尽家财，招募义勇，每天操练队伍，研习兵法。

但终究是杯水车薪。

听说李过的队伍来到松滋，于是冒险前来，想说服李过接受招安，这样自己也能拥有一支强大的武装力量，以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

04

堵胤锡把当前的形势讲解了一番：

“将军顿兵于松滋这一隅之地，进退失据，无粮无饷，靠抢掠地方又能维持多久？如今皇上（隆武）在福州继位，志向远大，意图恢复中原，将军才能出众，理应为国效力，这样不但能洗刷“贼寇”的污名，他日恢复河山，还要青史留名......”

堵胤锡这一番话确实打动了李过，但想到何腾蛟之前干的那些恶心事，还是有所顾忌。

堵胤锡明白他们的想法，又说，我是湖广巡抚，辰州府（今湖南沅陵）、常德府都归我管辖。我在职权范围之内，一定尽力解决粮饷问题。惟愿大家不要再犹豫徘徊！

听到这里，一直躲在幕后的李自成的皇后高氏，走了出来，说：“堵先生真乃天人，还不赶紧答应？！”

李过终于不再犹豫，向堵胤锡下跪，接受招安。

单枪匹马，招安10余万人大顺军，堵胤锡顿时声名鹊起。

隆武皇帝朱聿键马上下旨，晋升堵胤锡为兵部右侍郎；李过赐名“李赤心”，封侯爵，部队赐名“忠贞营”，受堵胤锡节制。

收编忠贞营之后，堵胤锡便开始谋划大举北伐，收复江汉。

然而，很快，一盆冷水就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05

堵胤锡的计划是，师出两路：

1、何腾蛟率东路军从长沙一路北上，直取武昌；

2、自己率西路军从松滋出兵，先取荆州，再顺江东下，和老何会攻武昌。

这事儿要是成了，整个江汉就将重新插上大明的旗帜。

计划挺美，但操作起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何腾蛟作为湖广总督，是堵胤锡的上级。

一来，堵胤锡等人主张联合大顺军和大西军，何腾蛟等人则排斥农民军。

二来，堵胤锡单枪匹马招安十几万人的忠贞营，势力和名望一下都盖过堵胤锡。这叫领导情何以堪？

因此，老何迫于福州朝廷的舆论压力，同意出兵北伐，但一点都不积极。

顺治三年（1646年）正月初二，何腾蛟在长沙誓师出征，一路磨洋工。

正月初十，才过了汨罗江，还没走到岳州（今湖南岳阳），路上遇到了溃败的明军。

溃军说，鞑子的精锐护军（相当于八旗中的禁卫军）已经到了岳州，还有大队人马即将到达。

根据史料，其实这支清军数量并不多，由贝勒-勒克德浑率领，从南京走水路到武昌的。兵力只有精锐的护军约300人，满蒙八旗2000多人，汉军200多人，以及助战的科尔沁蒙古兵200多人，再加绿营兵6000人。

总计八九千人。

而老何手下有十几万人。

奈何，老何原本得到的情报说，武昌只有数量不多的绿营兵驻守，这才想偷个塔，赚个功劳。

所以一听这情况，也不打听清楚，直接调转马头，跑回长沙了。

你跑路就跑路吧，好歹知会一声西路的堵胤锡，让他有个防备。

06

此时堵胤锡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围攻荆州上。

忠贞营围攻荆州已经八个昼夜，把城墙轰塌了十几处，眼看荆州就将被拿下了。

就在此时，勒克德浑带着人马，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了荆州外围，开始猛攻忠贞营展开。

忠贞营没有任何防措，被清军铁骑冲得七零八落，全线崩溃。

堵胤锡立马营中，想稳住军心，制止溃逃，反被溃兵冲得跌落马下，摔断右胳膊，靠亲兵拼死护卫才得以逃走。

李过等人想过江退回松滋，没想到清军已经分兵渡过长江，突袭了忠贞营在松滋草坪的老营，并且一举俘获了忠贞营停在江面上的上千艘船只。

经此一役，忠贞营精锐尽失，主要将领折损大半，军械粮饷马匹盔甲的损失极其惨重，从此一蹶不振，退入三峡地区，再不听南明的号令了。

而曾雄心勃勃的堵胤锡也只好辗转回到常德府，先养伤再说。

07

荆州大败，首要责任人当然是何腾蛟。

但老何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兵又比自己多，堵胤锡虽然气不过，但也没办法，只好在自己管辖的常德府、辰州府境内招兵买马，征粮征税，恢复力量。

这年十月，朱由榔在肇庆登基称帝，封堵胤锡“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名份上终于和老何一般齐了。

老堵终于可以不鸟老何了。

就这样，一个湖南分成了何堵两个山头，明争暗斗，谁也不服谁。

这就给了清兵可乘之机。

顺治四年（1647年）初，多尔衮派孔有德为平南大将军，率军南下攻打湖南。

三月间，清军攻打到长沙，何腾蛟手下号称20万人马一触即溃。

老何又祭起跑路大法，一路向南经衡州（今湖南衡阳）、永州跑路到了广西境内。

接着孔有德又来攻常德。

忠贞营跑了之后，老堵手里兵本就不多，根本无力应对清军进攻，只好放弃常德，一路退到了永定卫（今湖南张家界）的大山里躲避清军。

一躲躲了八个月，熬到顺治五年（1648年）三月，清朝的江西提督金声桓和广东提督李成栋突然反水，宣布叛清投明。

堵胤锡得到消息，马上意识到，反攻湖南、恢复失地的时机到了！

08

四月中旬，老堵率人马从大山里杀出来，一举收复了常德府。

躲在广西桂林的何腾蛟一听说这事儿，马上急了，赶紧在五月下旬也带着人马从桂林出发，反攻湖南抢地盘，没想到打进湖南后就碰上了硬茬子——七月十七日，老何的人马开始围攻永州府，整整三个月都没打下来。

堵胤锡听说后，可就看到了机会。

什么机会呢？

清兵没进湖南时，老何占据着湖南大部分州府——尤其是较为富裕的长沙府。而老堵的地盘则局限在比较偏僻贫穷的常德府、辰州府。

现在老何被堵在了永州，长沙的清军人数不多，不正好是抢下长沙、扩充队伍的好机会吗？

可老堵手里兵力不多，去打长沙怕是力量不够。

怎么办？

老堵又想起了在三峡大山里躲了两年多的忠贞营。

八月，老堵又一次单枪匹马，去找忠贞营。

但两年前荆州大败之后，忠贞营首领已对南明官府失去了信任，深怕又被这帮狗官坑了。

老堵只好苦口婆心，不再喊什么忠君爱国、匡扶大明的FLAG，而是从现实出发，给李过分析形势，说：窝在这大山之中，要啥没啥，日子过得苦哈哈。不如跟我一起打下长沙，给兄弟们改善改善生活......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李过又一次带着忠贞营跟着老堵出了山，一路连克州县，于十一月十一日开始围攻长沙府。

长沙清军才3000多人，连续鏖战5个昼夜，眼看长沙就要被攻破了。

往往用到眼看这个词的时候，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猜的没错，是老何。

09

原来老何的部队终于攻占了永州，听说老堵带着忠贞营围攻长沙，急得要命，赶紧下令，让老堵从长沙撤到江西去，支援被围在南昌的金声桓。

老何则换上自己的嫡系部队去打长沙，准备摘桃子。

忠贞营当然不干：老子们拿命打长沙，眼看就要拿下了，让我走，你来摘桃子？不可能！

老何就开始玩阴的——利用自己的督师身份，把老堵的粮饷给停了。

想吃饭，那就乖乖撤出长沙去江西。

没办法，老堵只好和忠贞营一起离开长沙，向赣西一带转移。

走到湘东的醴陵一带，忠贞营忍不住了，闹了起来，又被狗官坑了，坚决不肯再走。

老堵反复劝说无效，只好跟着忠贞营停在醴陵。

再说老何，赶走了忠贞营，自己部队去围攻长沙，结果围了两个月也没攻下来。

到顺治六年（1649年）正月，多尔衮派郑亲王济尔哈朗为主帅，率八旗大军南下进入湖南境内，老何的人马吓得屁滚尿流，纷纷跑路。

老何自己跑慢了一步，被清军在湘潭给逮住了。

老何不肯投降，最终被杀。

10

跟荆州之战一样，老何这次又是一声不吭地把忠贞营暴露在了清军面前。

攻占湘潭后，济尔哈朗亲率军，从长沙一路向东，奔袭醴陵。

此时忠贞营几万人，正分散在醴陵到攸县的广阔区域内征集粮草，压根没想到济尔哈朗大军突然就从西面攻过来。

这场仗的结果自然又没有悬念——忠贞营再次大败。

李过率残兵败将向南直奔衡州、郴州，准备翻越南岭，撤入广东境内。

老堵还想通过自己的老脸挽留忠贞营留在湖南继续抗清。

已经被南明坑了两次，李过说什么也不愿意再给南明卖命。

忠贞营走了，扔下老堵差点被清军活捉。

老堵靠着乡绅帮忙，才侥幸逃到了南明永历朝廷的所在地——肇庆。

命是保住了，但名却毁了——

湖南的仗打成这个鬼样子，本来是老何应该负主要责任，结果老何死了，反而落个“忠臣义士”的名头，自己倒成了背锅侠。

永历朝廷内部一堆人上书，怒骂老堵“丧师失地”、“劳师糜饷”、“不救南昌”、“坐死督师”、“蹂躏地方”、“攻掠友军”……

虽然朱由榔还信任老堵，让他继续当督师，指挥部队恢复湖南。

可老堵都混成这样了，还能指挥得动谁？只能每天在府中长吁短叹，无计可施。

11

过了一段时间，老堵得到一个消息——盘踞云南的大西军首领孙可望，派使者来肇庆，请求皇上赐封“秦王”封号。

永历朝廷内部反对意见很大，朱由榔最终只封了老孙一个“景国公”。

老堵马上意识到，这是一根可以让自己翻盘的救命稻草！

忠贞营已经指望不上了，孙可望这条大腿如果能抱住，足以让自己咸鱼翻身，再创辉煌！

怎么才能抱住这条大腿呢？

老堵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久后，孙可望的使者杨畏知要回云南复命，老堵马上派人把他请到府上喝酒聊天。

任务没完成，老杨回去很难交代，心情很差。

老堵见缝插针，道：我在皇上面前还有几分薄面，我马上上折子，请求皇上改封孙帅为平辽王，虽然只是“二字王”，起码也是王爵，多少能让孙帅满意一些。

老杨摇摇头，说：孙帅一直在等我的消息，我不能再在您这儿虚耗时光了。朝廷反对孙帅封王的人太多，一时半会儿解决不了。

为难间，旁边作陪的浔州府（今广西桂平）守将陈邦傅给老堵出主意：皇上为了方便封赏，给我们这些领兵的臣子发了很多空白圣旨，都盖好了大印的。不如咱自己填一份封孙帅为平辽王的圣旨，再做颗大印，先带回去交差，就说是朝廷的意思，皇上那边您再想办法搞定。

老堵想想也没别的办法，只好这么做了。

12

老陈回去后，马上拿出空白圣旨，填了“封老孙为秦王”，又做了颗秦王大印，派部下胡执恭以朝廷使者的身份抢在老杨之前，先到了昆明。

胡执恭说，这次朝廷准封秦王，都靠陈邦傅在皇上面前为您进言。

孙可望自是感激不尽，三跪九叩接了圣旨和大印，并向全省军民进行了传达。

这就是陈邦傅的小心思——他看孙可望的势力壮，早就想攀关系了。

而他之所以献计让老堵伪造封王圣旨，目的就是要堵老堵的嘴——

1、即使将来老堵知道被自己捷足先登了，老堵也不敢声张，找自己麻烦：伪造圣旨这事，你堵大人可是首当其冲啊！

2、陈邦傅私自改写封孙可望为秦王，是想先造成既定事实，老堵的“平辽王圣旨”就不敢拿出来了。同时迫使老堵接受，并去争取封孙可望为秦王。

13

陈邦傅算计好了老堵不敢声张，但他没算到杨畏知得活命。

没过几天，杨畏知就拿着封老孙为平辽王的圣旨回来了。

一个说秦王，一个说平辽王？

孙可望马上找来老胡和老杨当场对质。

老杨当然不能说这是伪造的圣旨，于是坚持说圣旨和大印是朝廷颁发的，老胡那个是伪造的！

老胡知道这事儿肯定瞒不住了，干脆一起下水，说老杨的也是假的，朝廷就给孙帅您封了一个景国公而已！

孙可望一下就怒了，马上派人去肇庆，当面质问朱由榔。

朱由榔也是一脸懵逼，堵胤锡倒是跟朕建议改封平辽王，但朕还没批准呢！

老堵伪造圣旨的事儿终于漏了，满朝政敌趁机发难。

老堵上了谢罪折子。

不过，朱由榔没有处分他。

但老堵自己因此事，一病不起，这年十一月，吐血病卒，含恨而逝。

三军恸哭，如丧父母。

朱由榔也痛悼不已，辍朝五日，谕祭九坛，赠上柱国、中极殿大学士，太傅兼太子太师、浔国公，谥文襄 。

PS：

网上称堵胤锡为“南明最后一位战略大师”。

公正的说，就其个人能力而言，智慧上还是差一些。

但相对何腾蛟之流，可以。

参考文献：《明史》、《清史稿》、《清实录》、《明季南略》、《爝火录》、《永历实录》、《小腆纪年》、《荆州府志》（光绪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