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十三年,春月廿一。
霜寒露重,金乌西沉。
王家村内,村东头的裴家唢呐声响彻云霄,路过的人看着里头的情景,暗暗啐了一口晦气,便匆匆离开。
桑桑跪坐在灵前的蒲团上看着前来吊唁的人,她鬓边带着白花,脸色略微苍白,却难掩眉间艳丽妩媚之姿。
明明都是一样的守孝服,披麻戴孝,偏生她身段极好,胸前鼓囊囊,腰肢又极为纤细,让人挪不开眼。
裴家的亲戚看到她这副模样,尤其是妯娌姑婆们,纷纷都是一副嫌弃的嘴脸,带着些许酸里酸气。
“果然是一副狐狸精模样,做这副姿态指不定勾引谁呢。”
甚至还有人恶意揣测着桑桑几时会改嫁。
她们说着这些黑白颠倒的话眼睛都不眨一下,更不顾忌桑桑本人在此。
毕竟童养媳又不是正儿八百娶进来的,更不会上祖宗祠堂。
若是夫君想娶别人,还得立马下堂做小,这年头若不是穷到心眼里,谁愿意把孩子卖去当童养媳。
一群人越说越过火,没发现灵堂内又来了人,直到裴小妹扯了扯姨母的衣角。
众人看向门口,屋内顿时噤声。
青年郎君站在门口,一脚踏了进来,玄色深衫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
发丝被朱红发带懒散束起,光影中,那抹红极为耀眼,却又透露着不可言说的阴鹜。
往上是他极具侵略性的五官,眉弓透着锐利,眼窝微深,狭长的丹凤眼被鸦青长睫遮盖,看不穿他眼中意味。
整个人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只待合适时机。
来的人不是别人,是裴家第二子,也就是裴易言的胞弟裴玉真。
不同于他大哥的温厚,裴玉真性格简直是个极端,睚眦必报。
因着王家村大多都是姓王的人家,外来的人客到这里来很容易被排挤,有的甚至为了不被针对直接把姓都改了。
当初裴家刚搬来,被王家村的人好一阵针对,甚至连两三岁的孩子路过都要扔石头欺负欺负。
裴易言是个温厚老实的,裴母又是个缠绵病榻的病秧子,本以为裴家会这么忍下去。
结果就是,一天清晨村里又在传裴家的谣言,裴玉真直接提着刀杀到那群碎嘴子婆子的家中,逼问着是谁要把他们赶走。
那凶狠的模样让不少人都胆寒,经此一事,谁都不敢再来轻视裴家。
不过,这裴玉真不是还在学堂吗,怎么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不过赶回来也好,这样也能看着桑桑这狐狸精。
一群七大姑八大姨本来还想着看热闹,被裴玉真凌厉的丹凤眼一睨。
一个个顿时觉得背后毛骨悚然的,各找各的借口匆匆离开了。
灵堂一时间只剩下桑桑,裴小妹,还有裴玉真。
裴小妹扯了扯裴玉真的袖子,有些天真的询问,“二哥哥,为什么大哥哥不来找我们玩?”
裴小妹今年四岁,不明白死亡的概念,只知道一向疼爱自己的大哥哥今天没有来找她。
她慌乱的询问着身边最亲近的人。
裴玉真看着裴小妹的眼神有些复杂,他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裴小妹只能噔噔噔的跑到桑桑面前。
“嫂嫂,你知道哥哥去哪里了吗?”
她猛地扑在桑桑怀里,桑桑连日里一滴水都未进,眼下虚弱的很,被撞得晃了两下。
她稳住身形,抱紧裴小妹,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哄着她。
“哥哥去天上当星星了,小妹要是想哥哥就看看天就好啦。”
女人哄着小孩的模样十分温柔有耐心。
如果裴玉真不知道她后来做的那些事情,只怕真的是要被这个女人骗了。
想起那些,他眼底涌上冷意。
他将裴小妹拉了过来,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勉强扯出一抹笑意,“乖乖去外面玩,哥哥有事跟姐姐说。”
裴玉真性格强势,裴小妹平常敢在大哥面前撒娇耍赖。
偏偏对二哥很是畏惧听话,往日不肯吃饭,都是裴玉真唱红脸将人吓着吃饭。
裴小妹点点头,小短腿颠啊颠的就往外头跑。
裴小妹走后,屋内陷入寂静,安静得能听到蜡烛“滋滋”燃烧的声音。
桑桑平日里跟这位名义上的小叔子没多的交流,只跟在裴易言身后见过几次
但他身上透露出的强势和阴沉让她本能的感到害怕,加上裴玉真平日都在学院,是以两人更是见不到几面。
桑桑抬头飞快的看了一眼他,又迅速低下头,像是被吓到了,小声询问。
“小叔子想说什么?”
桑桑因为这副出众的容貌本就受到了许多闲言碎语,更别提嫁入裴家没到一个月就成了寡妇。
女人猫似的声音,若是不仔细听只怕都听不清楚。
看着她头都快低到地上去了,裴玉真眉头微皱,“你平日里跟人说话都是这样的?”
他是纯粹的疑惑,但因为声音低沉又不带情绪,像是在斥责一样。
桑桑心头微跳,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脑袋,身前交叠在一起的手死死握在一起。
她小心翼翼的看向他,努力控制着自己身子不发颤,未曾想声音却泄露了她的害怕。
“小叔子。”
她努力抬起头看向他,妩媚的桃花眼总是氤氲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纯真得要命。
夹杂着媚意风流,却不显得低俗,反而媚骨天成。
裴玉真眼底划过一抹嘲讽,转瞬即逝。
他看着上方大哥的牌位,语气深长。
“你与大哥成婚不过半月,让你做了寡妇是我们裴家亏欠了你,今日我做主,你今后婚嫁自由,不必守寡,也跟我们裴家没有半分关系。”
后面的话桑桑已经听不清了,眼前天旋地转,胃里已经饿得快要痛死了。
她蜷缩着身子,意识一点点陷入黑暗。
裴玉真想这女人要是识相就该一口答应下来,这样倒不至于落得太难看。
这辈子,她与裴家将再无干系,要么,他就想尽办法杀了她。
只是他说了半晌都没听到人回话。
以为她不愿,又想起她那低如蚊蝇的声音,转过头。
却发现桑桑早就晕了过去,身子蜷缩在一起,面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狼狈的狸奴被抛弃了一样。
“喂。”
裴玉真皱着眉头看了半晌,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
没反应。
他才确认人真的晕过去了。
他伸出手,手下是纤细的脖颈,稍稍一握,便会如风中枯枝,瞬间折断。
杀意骤然浮现,但他明白此刻并不是好时机。
“啧。”
周围没有其他人,也不能任由这女人倒在这里,想了片刻,裴玉真面无表情的伸出手将人抱了起来。
手尽力的伸直,企图离这女人远点。
或许是察觉到了暖意,桑桑潜意识往里蹭了蹭,方才留出了空余一瞬间被填满,柔软触在胸膛,像是抱了一捧棉花。
女人出乎意料的轻,若不是看到她还有微弱的起伏,裴玉真都快以为人死了。
“哎哟天老爷,这是怎么回事。”
裴母刚送走来吊唁的人,一回头就看到小儿子抱着大儿媳妇出来。
又瞧见桑桑面色惨白的模样,裴母吓了一跳。
赶紧让他将人送到屋里去,再去把隔壁的柳大夫喊来。
裴玉真进门,看着不远处的床榻,动作没有丝毫的轻柔,将人随手往上一丢就往外走了。
“臭小子,哪有这样的。”
裴母看着这臭小子的动作,颇有些无奈。
看着桑桑满头的汗,又转头去喊裴小妹打点热水来。
穷苦人家请不起郎中,一般都是请赤脚大夫来看病。
但年初裴易言在山上采草药的时候意外救了柳大夫。
两个人一见如故,两家这才结了友家。
如今裴易言不在了,家中也没个看头疼脑热的,也只能去请隔壁的柳如言。
裴玉真去的时候,柳如言还在写方子。
看到他来了还没说话,就被人逮着往外走,一问才知道是裴家的那个小童养媳生病了。
柳如言看着躺在床上的小娘子,皮囊美艳,肤若凝脂,即便是知道桑桑美貌,也还是被惊艳一瞬。
到底是新寡,柳如言又是个读书人,这般看了两眼就已经极为冒犯了。
他连忙低下头,红意从耳根一路蔓延到脖颈。
他沉下心,仔细的给人把脉。
“内里虚浮无力,气血亏损,肝火微燥...”
瞧着柳如言又在哪里说一些他听不明白的话,裴玉真果断打断,“说人话。”
柳如言被哽了一下,没好气道:“就是饿狠了,水也没喝,没力气可不就晕过去了,好歹是你大哥的遗孀,你就不能对人好点,好歹是你...”嫂子。
后面两字还没说出口,柳如言就感受到了裴玉真冷飕飕的目光。
他陡然闭上嘴,心里偷偷嘟囔着。
这家伙跟易言兄果真是两模两样,也不知道裴家母亲如何生的,两兄弟的性子简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柳如言客气的又冲裴母交代了几句如何疗养的话,客套一番后才带着自己的药箱慢悠悠的往回走。
想起方才看见的少女,心里忍不住叹气,美人无罪,怀璧其罪,今后那小丫头的日子只怕是会更不好过了。
裴母没想到这几日忙着料理大儿子的身后事,没注意到桑桑。
看着桑桑表面好好的,身子却亏成了这副样子,一时间心中有些愧疚。
当年大儿子体弱,更是被算命先生扬言活不过双十年华。
裴母这才托人找了个童养媳在家养着,只盼日后冲喜能够破了那算命先生的话。
成婚刚开始,瞧着大儿子的神色一天比一天好。
裴母还以为是真的有了效果 却不想是回光返照,没过两月大儿子就走了。
想起这些事情,裴母又是一阵叹气,她心中多少是失望的。
但她也明白怪不得桑桑,这孩子是个命苦的。
冷,饿,两种感觉夹杂在一起。
桑桑感觉整个人像是在冰洞子里面,还有熟悉的老鼠吱吱叫的声音。
就像小时候爹娘为了卖她,防止她逃跑,把她绑在地窖里,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泛着绿光的老鼠眼睛陪伴着她。
整个世界天旋地转,陌生的记忆如同画纸一般在脑海中闪现。
她看到了许多事情,从她幼时开始发生的所有事情。
整个世界的时间骤然加速,她看到裴易言死后第三天,她跟人私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