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5月13日，时任上海副市长的盛丕华专程与黄金荣见了一面，好言抚慰的同时，也提出要求，希望黄金荣能在公众面前拿出一个态度来，以表明他确实有认错悔罪的心态。

黄金荣回去以后，思考再三，第二天就来到自己的产业——上海大世界门口扫地，并嘱咐随行的人给他拍摄了一张照片。

图|黄金荣

照片上的黄金荣老态龙钟，一副低眉顺眼的形象，后来公开发表后，在上海市民众当中一下子引发了轰动。

一个曾经在上海滩叱咤风云了将近半个世纪的大佬，就这样被安排在大世界门口扫地，这份影响力可谓是空前的。

据说在台湾的蒋介石听说消息以后，也感慨了一句：

“陈毅真厉害。”

时隔半个多世纪，也有不少网友指出，黄金荣身旁的“3514”的垃圾车还是空的，这张照片应该是摆拍的，不过其实也可以理解，黄金荣当时毕竟已经80多岁高龄，真要让这个老人去扫大街，恐怕以黄金荣暮年的精力和体力，是完成不了的。

上海滩“三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在过去那个年代，曾显赫一时，但三人命运各有不同。

图|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

张啸林抗战时期就当了汉奸，后来被自己的保镖林怀部击毙于上海的华格臬路张公馆，纯粹是属于自己作死。

杜月笙则是在上海解放前夕仍坚持追随蒋介石逃亡香港，一个颇有意思的事情是，就在黄金荣扫大街的照片刊载出来后，杜月笙病逝于三个月后（即1951年8月16日），终年63岁。

三大亨之中，年龄最大的黄金荣，却最长寿。

上世纪九十年代，香港上映了一部影片《反毒英雄黄金荣》，把一个旧社会的贩卖大烟的头子描述成了一个反毒英雄、歪曲事实，著名作家、原上海文史馆馆员沈寂决定以三大亨为主写一系列的故事，就取名叫《大亨》。

在最后一节大亨末日中，沈寂这样描述了黄金荣晚年的心态：

“他没有想到，比他年轻二十岁的杜月笙竟死在他之前。在三大亨中，张啸林当汉奸遭暗杀，横死不得善终，杜月笙跟随蒋介石，颠簸流离，魂断异乡。只有自己，出道最早，经过几个朝代，却能安安稳稳活到今朝。悼念死者之余，唏嘘中也不禁暗自欣慰。”

图|黄金荣

纵观上海“三大亨”，黄金荣发家最早，三人中他年龄也最大，三大亨中他排首位，可他并不是那个最聪明的。

抗战爆发后，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三人选择各有不同。

杜月笙是直接拒绝日本人的诱惑，并积极筹划抗日，先后辗转香港、重庆两地。张啸林是留在上海，接受了日本人的拉拢，后来也自食恶果，实属罪有应得。黄金荣也没有离开上海，他对上海有着很深厚的感情，加上年纪大了不愿意离开，但面对日本人拉拢，黄金荣选择隐居，闭门不出。

从上海滩“三大亨”在选择上，就能看出他们为人处世的态度。

黄金荣年在解放前的确是显赫一时，几乎少有能早权势上能和他比肩的，可也正应了那句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因为自己过分的嚣张跋扈，黄金荣早年吃过大亏。

大约是在20世纪20年代初，京剧演员露兰春在上海滩名噪一时，黄金荣那时虽已经有50余岁高龄，却对露兰春一见倾心，花了很大的力气强捧，使得露兰春的名头很快就压过了上海滩红伶小金玲和粉菊花。

图|露兰春

当时，浙江督军卢永祥的独子卢小嘉喜欢听戏，在报纸上看了露兰春的介绍，立马前往黄记大戏院去听戏，戏还未开场，卢小嘉便托人给后台送去了钻戒，想约露兰春，被露兰春推辞有约婉拒了，不料当天登台时，露兰春一段戏文唱走了样，本来也没人敢说不是，偏偏卢小嘉当天心里很不痛快，就在台上喝了几句倒彩。

就是这几声倒彩，惹怒了黄金荣，黄金荣派人上去给了卢小嘉两个大嘴巴，卢小嘉那会儿身边只有两个侍从，打起来不是对手，只好忍气吞声。

隔天，卢小嘉带了四个贴身保镖，直闯黄金荣吃饭的包厢，并用枪顶住黄金荣的头将他带走。

这是黄金荣一生最危险的时候。

卢小嘉虽然号称是四公子，可在四大公子中，他排名最末，只能算是一个花花公子，可他父亲不一般，当时浙江督军卢永祥是皖系段祺瑞的主要干将，1920年直皖战争后，皖系几乎失势，只有浙江的卢永祥仍保持一定的力量，因此成为皖系的主要支柱，1922年卢永祥与上海的何丰林为了保住地盘，与东北的奉系张作霖合作，形成了“三角反直同盟”。

图|影视剧照中的卢小嘉

卢小嘉与黄金荣发生冲突的时候，正是卢永祥声势最顶峰的时候。

好在杜月笙出面，他联合张啸林，打通了卢永祥的关系，花了300万，才把黄金荣赎了出来。

从这件事也不难看出，三大亨中，虽然名义上以黄金荣居首，可杜月笙才是三人之中最聪明的那个人。

同样在上海解放前夕，杜月笙与黄金荣也各自面临选择。

杜月笙虽然与蒋介石有很深的交情，但蒋对他并不信任，蒋对杜月笙在上海的势力，始终是采取警惕、遏制的态度。所以1947年初，杜月笙曾赴香港避祸。

也就是在香港期间，杜月笙与潘汉年秘密会晤，当时杜曾向潘汉年提出：

“保证中国共产党在接管上海时不予捣乱，并请共产党予以宽大处理。”

潘汉年请示中央后，答应了杜月笙的请求。

杜月笙之所以犹豫，一方面是因为他不信任蒋介石，另一方面则是他不确定中共是否会同他“相逢一笑泯恩仇”。毕竟当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杜月笙手上血债累累，时任上海市总工会委员长的汪寿华就是被他活埋。

图|杜月笙

1949年初，杜月笙频繁与黄炎培、章士钊、张澜等民主人士会晤，讨论时局的同时也在思谋个人命运。

杜月笙在当时也确实想留在上海，可始终感到心里不踏实，同样对蒋介石，杜月笙也不能完全信任，因此他后来选择“两不靠”，到香港定居。尽管如此，可中国共产党仍然通过地下关系，不断的争取，希望他能回到上海。

1950年清明节前后，北京中国银行改组，董事会议召开前，力邀原来中国银行的商股股东杜月笙出席，杜月笙坚持不到北京，却答应委派代表出席。

尽管后来因出了钱新之这桩事儿作罢，却不难看出杜月笙在处理这类事件中圆滑的态度。

黄金荣情形与杜月笙差不多，毕竟当年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黄金荣手上的血债不比他的少。

可面对杜月笙的劝说，黄金荣却不为所动，坚持留在上海。

按照黄金荣的话来说就是：

“当初，日本人打上海，我也没走，还不是应付过来了？这一次，我已准备好了，反正只有老命一条，与其横死在异乡客地半路上，还不如安葬在上海黄家祠堂！”

还有另外一个说法，黄金荣之所以选择留在上海，是因为听了杨虎的劝。

图|杨虎

杨虎是蒋介石的拜把子兄弟，当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杨虎手上的血债只会更多不会少，只是后来蒋介石并未对这位拜把子兄弟有过好脸色。

抗战时期，杨虎同中共建立了联系，周恩来曾明确对他表示：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杨先生是奉命行事，知错就好。共产党的政策是既往不咎，对一个人，不但要看他的过去和现在，更重要的是看他的将来。对于杨先生这样的国民党高级军政人员，也必定一视同仁。”

后来解放战争时期，杨虎曾营救过不少困居上海的民主人士，包括张澜、罗隆基。

杨虎与黄金荣私教一直不错，于是积极游说黄金荣留在上海，他告诉黄金荣：

“你不要怕，只要你以后跟共产党走，对方可以既往不咎。”

黄金荣很清楚杨虎的过去，既然他如此说，那么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

图|上海解放

上海解放后，黄金荣过了两年逍遥的日子。

黄金荣在上海几十年商海沉浮，积累的家财无数，即便是被儿媳李志清席卷了一部分家财，剩下的一部分也足够黄金荣过活。况且人民政府是允许黄金荣继续经营大世界、黄金大戏院、荣金大戏院等产业，所以黄金荣每个月仍然有比不菲的收入。

人民政府命令禁止吸食烟土，可黄金荣自己却是不管不顾，当然他解放前就在家里存有可供他后半辈子一直吸食的上好烟土。

应该说，黄金荣除了平素行为低调了一点以外，他生活上的一切都是照旧，抽抽烟、打打牌、泡泡澡，日子过得很是舒服。

到1951年初，情况发生了变化。

随着“三反”运动逐渐展开以后，不少在解放前受“三大亨”迫害的市民自发的涌到了黄公馆门口，要求黄金荣接受批斗。因为影响颇大，上海市政府也不能坐视不理，因此出面与黄金荣面谈，希望他能够表明自己的态度。

1951年5月7日，黄金荣授意龚天健代笔，写了一封《自白书》送交到了上海市人民政府。

值得一提的是，这份黄金荣的《自白书》其实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就是1951年5月20日在报纸上公开发表的，另外一个版本未公开，原件藏于上海市档案馆。

对比两个版本，其实也能发现黄金荣心里上的变化。

图|黄金荣亲笔签名的“自白书”局部

珍藏于上海市档案馆的那份《自白书》，是属于未通过版本，虽然两个版本都带有自传性质，但未通过版本中，黄金荣还提到了对孙中山等革命者的帮助，明显是带有一点表功的痕迹，以淡化自己所犯的罪行。

还有一个相当有趣的细节。

黄金荣向政府递交这份自白时，是在舟山同乡会会长陈翊庭的陪同下前去的，负责接待的是军管会首长粟裕以及上海市副市长潘汉年，整个过程中聊了什么不得而知，然而就在黄金荣走出大楼后，随行陈翊庭发现自己落下了东西，急匆匆返回去拿，结果出来一看，黄金荣已经撇下他悄悄离开了。

黄金荣如此急不可耐的回家，似乎也是在说明，他并不是表面上那么镇定，甚至还有一些恐惧。

尽管政府一再宣布，对黄金荣仍然执行既往政策，可黄金荣心里很清楚，在如此“民愤”之下，人民政府是否会选择遵从民意，他不得而知。

据说黄金荣扫地的照片一登报，远在香港的杜月笙还松了口气，幸亏没留在上海。

不过，让黄金荣始料未及的是，他的自白书一登报，不仅没有平息民愤，反而引起了更大的震动。

举报信、揭发信一封接着一封寄到了上海市政府各个部门，并称“黄金荣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黄金荣名下产业“大世界”全体艺职员喊着血泪给报社写了一封揭发信，揭发黄金荣的罪状：

“黄金荣在本市恶势力的雄厚以及他的名声与地位无人不知，至于他的为人，是以媚上欺下称长，假仁假义假慈善是他的作风，唯利是图而不择手段是他的本性。多年来他主（指）使他的心腹榨取我们的血汗、剥削我们的自由，并用种种手段威胁我们不许声张。现在我们实在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现在我们为着要生存，特将我们遭遇的痛苦诉之于后。”

民众呼声如此之大，上海市人民政府也绝不能置之不理。

时任上海市市长的陈毅召集潘汉年、盛丕华商量，对此事的处理办法，众人一直认为，对黄金荣仍然执行既往政策不变，但是要警告一下。于是，陈毅决定派时任上海军管会军事专员杜宣到黄公馆训话。

杜宣是著名的剧作家、散文家、诗人，但同时也是一个隐蔽战线上的战士，1943年奉周总理之命打入国民党特别部任上校宣传科科长，后来参加了解放上海的战役。

一直到许多年以后，杜宣还记得，自己进入黄公馆时的情形：

“我进去时，看到黄金荣的徒子徒孙，一律光头，分立两边，当时五六月份，天气还是蛮热的，他们一律身着对襟的中式衣服。杜宣当时对我说：上海青帮一律剃光头，蒋介石拜黄金荣为先生，这可能是蒋介石以后理光头的一个原因。”

杜宣到黄公馆，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而是带了一队解放军去的，到地方以后，杜宣先是命人把黄公馆给围了，然后才带着几个人直接走进里面。

黄金荣本来这几天一直就处于一个惶恐不安的情绪中，一看这架势，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来抓捕自己的。据杜宣事后回忆，当时他命令黄金荣站好听训时，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上海大亨、青帮大佬吓得尿了裤子。

要说起来，黄金荣这也是纯属自己吓自己，根据资料记载，杜宣带着解放军战士上门训话时，事先军管会就打过电话，后来杜宣带着人上门时，黄金荣早就准备好打开大门迎接，如果真的是要来抓捕他，那还提前打什么电话，直接上门来抓不就成了。

况且那时黄金荣已经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还能闹出什么动静。

尽管如此，黄金荣还是受了不少惊吓。

杜宣坐下以后，示意让黄金荣坐在旁边，还不等他问，黄金荣便主动拿出了一块金表出来：

“长官，这是我的罪证。”

杜宣愣了一下，接过来一看，只见金表上刻着一行字：

“金荣夫子大人惠存 弟子蒋中正敬赠”

黄金荣交代：

“这是人民公敌蒋介石拜我为师的时候送的。现在交给贵军。”

图|《文汇报》上刊载的黄金荣自白书

杜宣接过了金表，按照规定对黄金荣训话：他代表上海市人民政府，要求黄金荣必须老老实实，服从人民政府管教，不许乱说乱动；要求黄金荣必须对所有门徒严加管束，不得进行破坏活动，训话完了以后，杜宣照章程询问：

“最近是否有不轨行为？”

黄金荣身子抖了一下，嘴里含含糊糊的说了几句话“名义上是孙子，实际上是儿子”。杜宣听得一头雾水，事后才知道，原来是黄金荣与儿媳之间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两人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名义上是孙子，其实是儿子”。

杜宣摇摇头，再次警告黄金荣：

“你必须老老实实待在家中。如果发现你的门生在上海滋事，唯你是问！”

黄金荣连连称诺，还颇为感慨地说：

“我贩过人口，贩过鸦片，绑过票，杀过人，各种坏事都干过，解放军对我竟是如此宽大，不关不杀。感谢中国人民解放军对我网开一面，不予逮捕。我保证不在上海闹事。”

杜宣后来回忆黄金荣在自己面前唯唯诺诺的说话还颇为感慨：

“当年的流氓，其实是反动统治阶级的一种工具。流氓能够横行霸道，依赖于反动统治阶级的支持。所以，解放之后，流氓的后台倒了，流氓也就随之土崩瓦解，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之后黄金荣又安稳的生活了两年，尽管受了不少惊吓，但毕竟也算是安度晚年。

1953年6月，黄金荣突然发热昏倒，昏迷了几天后去世，享年8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