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聊天
散文是聊天艺术。何谓聊天?就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说话方式,万事天做主,什么事都先跟天说,人顺便听到。
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也是所有文学艺术所追求的最高表达。从地上开始,朝天上言说,余音让地上的人隐约听见。文学艺术的初始都是这样。最早的文字是字符,写给天看的。最早的诗歌是巫师的祈祷词,对天说的。说给天听,也说给天地万物听,那声音朝上走,天听过了,落回到人耳朵里。
民间的传统戏台对面都有一座庙,庙里诸神端坐。听戏人坐地上,戏台高过人头,那戏是演给对面庙里的神看,说唱也是给庙里的神听,唱音越过人头顶,直灌进神的耳朵。整个一台戏,是台上演员和庙里的神交流,演戏者眼睛对着神,很少看台下的人,他知道自己唱的是神戏,不是人戏。人只是在台下旁听,听见的,也只是人神交流的“漏音”。
至少在《诗经》时代,我们的祖先便创造出了一整套与天地万物交流的完整语言体系,《诗经》中有数百种动植物,个个有名字,有形态,有声音颜色。“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关关是叫声,雎鸠是名字。一只叫雎鸠的鸟,关关地鸣叫着出现在《诗经》的首篇。
这样一个通过《诗经》《易经》《山海经》等上古文学创造的与万物交流的语言体系,后来逐渐失传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科学语言。
对天地说话,与天地精神独往来,这是我们中国散文的一个隐秘传统。
02
喧荒
与聊天相近的还有一个词叫喧荒,北方语言,喧是地上的嘈杂之音,荒是荒天野地的荒。想想,这样一场语言的喧哗与寂寥,时刻发生在民间的墙根院落。
喧荒或从一件小事、一个故事发端,无非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但是逐渐的,语言开始脱离琐事,有了一种朝上的态势,像荒草一样野生生地疯长起来,那些野生出来的语言,一直说到地老天荒,说到荒诞荒芜。
这才叫喧荒,是从地上出发,往虚空走。直喧到荒无一言,荒无一人。
这是话语的奇境。
无论是聊天也好,喧荒也好,都是把地上的话往天上说,也就是把实的往虚里说,又把虚说得真实无比。也无所谓有无,喧至荒处,聊到天上,已然是语言尽头,但仿佛又是另一句话的开始。
03
仪式
到乡间随便坐到哪一个墙根,跟那些老人说话,听他们喧荒聊天,聊的全是散文,这是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不可能聊出小说,也不可能是诗歌。据说在唐代人人出口成诗,但现在,我们在民间言语中听到的多是顺口溜之类的东西。
我知道有一些草原民族,他们日常聊天会有诗歌。新疆的哈萨克族,当客人到主人家毡房,进门后会吟诵赞诗,先从毡房开始赞美,一直到毡房中的铁炉子、炉钩、炉铲子、炉子上烧奶茶的茶壶,然后赞美主人家的牛羊,赞一圈最后赞美到主人,都是现成的诗歌或者现成的模式。
有时客人即兴发挥,主人听得高兴,家里被赞美的一切也都听得高兴。客人在赞美主人家的毡房时,一定相信毡房会发光。赞美羊时,羊会咩咩回叫。
哈萨克是一个诗歌民族,把诗歌日常化,又把日常生活用诗歌仪式化。
我们不一样,是一个散文民族,说一个事情的时候总是先入为主地用散文的方式去说,就像聊天,从一个小事开始聊起,拉拉扯扯把整个村庄聊完再回来。
04
“天”和“荒”
散文不是小说,不需要从头到尾去讲故事。散文是乡人聊天,所有该说的话都已说完,该发生的事都已发生完,看似没有任何话可说的地方,散文写作才刚刚开始。
散文就是从生活的无话处找话。散文不讲故事,但是从故事结束的地方开始说话,这叫散文。小说的每一句都在朝前走,散文的每一句都是凝固的瞬间。
散文没有那么多的空间和篇幅容纳一部小说的故事,但是散文总是能让故事停下来,让人间某个瞬间凝固住,缓慢仔细地被我们看见,刻骨铭心地记住。
所以散文也是慢艺术。慢是我们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这个世界的匆忙用小说去表述,这个世界的从容和安静用散文来呈现。散文是沉淀的人心,是完成了又被重新说起的故事,它没头没尾,但自足自在。
大多数散文写日常,既然是日常那肯定是常常被人说尽,说出来就是日常俗事、琐事,在这样的散文中怎么能写出新意?只能绝处逢生,日常被人说尽处才是散文第一句开始的地方,无中生有也好,有中生无也好,散文就是这样一种艺术,在所有语言的尽头找到你要说的一句话。
小说有明确的故事走向,有事件的结局和开始,有严谨的结构。小说需聚精会神去写。散文则要走神,人在地上,神去了别处,这是散文创作的状态。也如聊天,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的时候,人把地上的负担放下了,就像把身上的尘土拍落在地。聊天开始,就有了这样一种态势,他知道自己嘴对着天在说话,对着虚空在说话,对着不曾有在说话,对着一个荒在说话。
散文无论从哪写起,写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写作者心中得有那个“天”和“荒”。心中有“天”和“荒”,才能写出地老天荒的文章。
散文是一种飞翔的艺术,它承载大地之重,携尘带土朝天飞翔。许多散文作家是爬行动物,低着头写作到底,把土地中的苦难写得愈加苦难,把生活中的琐碎写得更加琐碎,把生活的无意义无味道写得更加的无意义无味道。他们从来都不会走一会儿神。
我喜欢像聊天一样飞起来的语言,从琐碎平常的生活中入笔,三言两语,语言便抬起头来。那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说的架势,也是仪式。
来源:歌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