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15年后,我才知自己背了条人命

每读故事 2024-10-09 08:37:01

聂青霜滞留丰城的那一年时常仰望天空,这里的天空像是建筑顶上的灰色迷宫,连鸟群都极少见到。

后来他突然明白了,这里的鸟儿落到黑暗的网里,落了地就再也飞不出去。

小姐,就是城市的一只囚鸟。

飞机即将落地丰城,聂青霜的目光在窗外的夜景里久久没有回神。

一旁的公文包随着飞机滑行的震动落到了地上,重新袒露出那封被他反复翻阅的信——

来自丰城,一个他几乎快要遗忘的地址、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

于是,他似乎不能再推辞重聚的请求。

正值春夏之交,丰城的夜浓稠闷热、似设下了天罗地网,来的人便如同那蛛网上的细虫都无力再挣脱出去。

大排档的摊子上人声鼎沸,后厨的炒锅几乎要冒出火星子来,餐桌上热气腾腾的炒河粉、砂锅粥勾得行人绊住了脚。

等的人还没来,聂青霜坐定后被香气一催便感觉肠胃辘辘,照着信上所写:

点一例碌鹅、一道蚵仔煎、一份椒盐鸭下巴、一盅热滚滚的砂锅粥,配上冬菜、香菜和炸花生。

店家再附送一例炒时蔬,如此算得面面俱到,当年他们三人便是如此吃得酣畅淋漓,背上冒汗为止。

菜上齐差不多已是九点,丰城的夜却刚刚开始,这地方和别处不同,越是夜里越是热闹。

珊珊怎么还没来?

背上的衬衫贴着皮肉,闷闷的,透不过气来。

聂青霜极其克制地抿了抿唇,目光在一张张面孔里搜寻着。

他总是提前赴约,工作多年的习惯几乎浸淫到了骨子里。

可这一身笔挺的黑西装在这里到底有些格格不入,也,热的紧。

他脱了西装搭在椅背后,解了两颗扣子犹觉得不足,又把衬衫的袖子卷了上去。

身后却忽得有熟悉的女声低低笑了起来:“你还是那么怕热啊。”

这声音几乎叫他周身一震,那些好的、不好的冗杂的记忆突然从他的心底抽枝发芽,落地生根。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人间的情仇爱恨犹是如此。

聂青霜似乎就被带回那个莽撞青涩的少年时,看着那裹着浴巾的女人滴着水打开了那扇白色的木门。

那时他通通看不到——关于她的名字、她不能明言的身份、她看向自己时那种复杂的眼神。

十五年算得上另一种恍如隔世。

他在人声嘈杂的街头想起她时仍感到痛苦和迷茫,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对他那么坏,更不明白她为什么又对他那么好。

他不甘心。

对面的女人仍作旧时的打扮,浓妆红唇,不似一个将死之人的样子,只是瘦得过分,整个人像被榨完的甘蔗渣。

粉底下虽透着病气,可精气神却诡异地被什么东西提着,两只眼睛只比过去更亮。

她不是个顾忌旁人的性子,炸得酥香扑鼻的鸭下巴被她嚼得作响,瘦得微凹的腮帮子上都沁出了酣然的细汗。

聂青霜没有作声,眉眼尽是冷淡矜持,只沉默地给她舀了碗粥,递到她面前。

望着面前的粥碗,女人有些讶异地挑眉,没接,重聚的场面霎时多了点尴尬的意味。

聂青霜只得淡淡道:“你身体不好,喝点粥。”

话是对这人说,心里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从前三人同桌的场景,也总有人给他们斟茶添粥。

这话落到珊珊耳中却多了几分别扭,好像自己只能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等死。

她接过碗,顺势在吞咽的间隙冲他翻了个白眼:“老娘都快死了,还管它上不上火?”

这话有几分恼火,像是对聂青霜,又像是和老天爷抱怨。

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任谁都要说一句活该,她平生所为称不上是个好人,也常有人的老婆上门扯着她的头发连哭带骂。

她那时坦然回嘴:

“死三八,你在这里咒我也没用。我做这个也不怕有报应,收钱做事而已,你管不住男人来我这里寻晦气?”

可有报应也不该如此。

临了,她开始睡不着了,疼得整宿整宿地坐在窗子前面,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又一点点黑下去。

那天她接过化验单当着医生的面撕了个干净,嘴里甚至还不干不净地骂了那个医生一通。

谁让他说她肝癌晚期了,让她通知家人该吃吃该喝喝?

她孤家寡人的,哪来的家人?

从前在家,后头有两个弟弟,逢年过节荤腥沾不到一点就罢了。

可那年下身剧痛地从老鳏夫的床上醒过来,对方还在嘟哝:“骟猪的骗我啊,咋提前醒了?”

她便想起了起夜时听到的父母的窃窃私语,大弟二弟的彩礼还没着落,又想起饭桌上的那杯酒,当下便什么都懂了。

咬碎了牙强装出个笑模样,哄得男人酥了骨头,等他喝醉酒睡熟了便点火烧了屋,从此跑出了山里。

那时起她便恨透了这世上的男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吃了这碗饭,只把男人当作来钱的工具。

从小少吃短喝便落下个贪嘴的毛病,有了钱便要大口吃肉喝酒,别人都笑她吃相难看,也只有小玉不会对她指指点点。

可现在,谁还会心疼她?

她这一辈子拼了劲地揾钱,只要有钱,什么客她都愿意接。

人人都说她是生来下贱,她却笑嘻嘻的,像是个没心肝的。

不过是为了钱。

可这些浸透了血汗的脏钱,她也没命用了,十五年前那件事后她对自己也异常悭吝,便慢慢攒下来不少。

她真的不甘心,可她真的要死了。

钱,留着难道便宜那些个吸血虫?

这个世界上,除了小玉,别的人还不如面前这个人可信些。

吃着吃着,一滴硕大的眼泪突然砸到了冒着热气的粥面上,她的筷子搅来搅去却仿佛如鲠在喉,再也难以下咽。

聂青霜在丰城待过大半年,也从来没见这副阵仗。

她惯常一副笑面,骗人的话又张口就来,偏偏生得浓艳,细眉高挑、眼角带钩,什么难缠的人都磨不过这生冷不忌的滚刀肉。

他们三个闹得不欢而散那天,小玉木木的没有表情,她却还笑得出来。

想到这,聂青霜的筷子也停了,只一句话:“你得了什么病?”

珊珊听不得他话里隐含的同情,她兀自胡乱拿袖子抹了抹脸,又重新露出个带刺的笑模样:“害、要你管,总之不是脏病。”

一句话被她说得理直气壮,又有种破罐破摔的丧气,聂青霜心底一阵无力,冷静澄清道:“我没有疑心这个。”

他有些头疼,按了按眉心,一遇上这女人他便和十五年前那个愣头青没什么两样,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应对。

热气浮动,聂青霜脸上的细汗便随着呼吸微微闪动。

灯牌跳跃的红色光圈下,这人白得耀眼的侧脸几乎被深隧夺目的眉眼衬得几乎有些发青,珊珊一眼看过去,那点酸涩便忍不住蔓延开来。

又是妒又是羡慕。

怨不得那个傻姑娘当年动了心,可这样的女人的真心是不该有的。

一想到小玉,她心底作痛,语气又冷硬起来:“走吧,不嫌弃就去楼上坐坐。”

默了许久,她才听见身后男人的脚步声跟了上来,心中一时不知道是痛意还是快意。

巷子口好大一阵风,突然那小小一轮月牙闯入她的眼帘,那凄凉微薄的月光照着她脸上结了块的脂粉。

一行泪迹挂在颊上像小舟冲开水面的浮萍,没入无人知晓的黑夜里。

已是十五年,不见当年人。

珊珊住在还是当年的那间屋子,这楼在当年也算气派,如今楼梯间里遍布着深色的污迹和油渍,连贴小广告的都不来这里了。

九十年代的铁艺扶手都生了锈,碰上去有种凉透皮肤骨骼的奇怪铁腥气,狭窄的楼道除了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再无一点人气。

这里没什么住户了,静得像座坟一样。

以前这里一个妓女发疯跳楼死了,后来人人都在传这里闹鬼,连客人都嫌这里晦气,渐渐便冷清了。

只珊珊住惯了这里,舍不得走,便住到了现在。

聂青霜走在污垢遍地的台阶上,忍了许久才没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可这里原先就是藏污纳垢之地,当年修得簇新亮堂,粉色的暧昧霓虹从窗子里、门缝底下勾引着男人们的神魂。

到了深夜,整栋楼每处管道、每面墙壁都隐隐流动着男女欢爱的声音。

他那时白日还在街角对面的川湘菜馆里打工,夜里累得躺下就死过去了,竟也没察觉其中的不对劲。

那一日明白过来,可不就如同在碗底里瞧见半根蟑螂的触须,整个人恶心透顶了。

“到了。”女人的脚步在某一处突然停下,聂青霜还在怔忪,差点没在黑漆漆的楼梯上绊倒。

到了门口,他不觉有些彳亍起来。

这扇缓缓打开的白色木门,是这里唯一干净的东西,也许小姐也想装点门面。他在暗地里刻薄地想着。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消踏进门开始就冒出来的种种杂念,百感交集也无法形容。

“坐吧,我给你倒杯水,地方小,你可别嫌脏。”

女人随手丢下钥匙,就进了厨房烧水。

“谢谢。”

聂青霜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屋子,这里的摆设忠实地遵循着当年的样子:

木制旧沙发上粉色的靠垫都褪色了,那双蓝色的塑胶旧拖鞋却还摆在鞋架上。

墨绿色的窗帘一角摆着小玉和珊珊的合照,旁边只多了棵绿植。

至于对方的话总是爱夹枪带棒,他也不以为意,毕竟他一进来就瞧见那纸篓里都是带着血迹的纸团,看着触目惊心。

和病人有什么可计较,何况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性。

放了包和衣服,旋即起身走到窗台边上。

往下看,这里正对着下面的一条马路,远处外卖的店头还亮着,不时有电瓶车路过。

聂青霜今天才发现,站在这里可以看得那么远、那么清楚。

他俯下身顺手拿起相框打量起来,泛黄的照片上却没有他,边缘不平整,还有撕下的毛边。

珊珊端着水杯走进客厅时,就见这人在窗台边打量着什么,她心里一紧,就嚷嚷起来:

“哎哎哎,离远点,别给我摔坏了,毛手毛脚的。”

聂青霜回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平静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小玉,她过得还好吗?”

这下空气都静了,只有头顶的风扇不停地发出杂音,迎着聂青霜黑沉的眼眸,她听到自己轻轻地笑了起来:

“挺好的,叶落归根,她回老家了。现在嫁了个好人,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过得有声有色的。”

“挺好的。”

其实做这行的结局无非就这几种,这确实称得上一句挺好,不是吗?

他答得异常轻松,顺手搁下相框,似乎过去的一切都乘风而去,早已释然。

对面穿衣镜的反光里女人似乎被声音吓了一跳,眼底却滑过一丝扭曲的恨意。

她想不到这人竟毫无波澜,心下顿时硬了三分。

这夜他们默契地避开关于小玉的话题,只说这几年的经历,直到深夜聂青霜才告辞。

临走时女人从抽屉里递给他一个布包,打量了他的表情许久,才慢慢开口:“要给你的东西,就是这个。”

他若无其事地接过,并不急着打开,女人有些急迫地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打开看看?”

聂青霜只给出一个格外客气的、堪称公式化的微笑:“不了,谢谢。”

回到预定的酒店,他才颤抖着打开了包裹、看见里面的东西——是那年雨夜里被他撕碎的画册。

有人将那些碎片捡起,又珍重地拼好。

瞳孔片刻地紧缩过后,他一如往常地洗漱、上床,阖上眼却始终无法入眠。

而隔着几条街,珊珊呕吐和痛哭的声音响了很久,直到止痛片终于发挥了药效,她才疲惫地昏睡过去。

小玉不是个脾性好的人,不接客时脸上很少有什么表情,冷艳清瘦得像一支寒梅。

她惯常不耐烦,一句话甚至不愿意重复第二遍。

珊珊和她处久了,却反而喜欢招惹她,看她在发火的边缘平静注视自己的眼神,平静无波的日子就会多了心跳的声音。

可一块冰怎么会燃烧?

珊珊自负地以为,只有自己是不同的,她们在漫长的夜里相互取暖,便足够了,直到那天小玉收留了一个男孩。

后来所有的事情都乱了套,错了,不该是这样的……

梦魇里,窗边熟悉的背影在阳光下几乎变得透明。

看着看着,珊珊的额角冒出了冷汗。

她逐渐捏紧了拳头,干枯苍白的嘴唇不断蠕动出声:“小玉,我一定会补偿你,原谅我……”

丰城的天亮得很早,聂青霜的手机震动了几下,他昨晚没睡好,此时头疼得厉害。

手机的屏幕亮着,母亲的消息不断地跳出:

“青霜,你什么时候回来?记得时间定了提前说一声,你爸说了要给你炖猪蹄呢。”

他烦躁地将手机关了机,扔在被面上。

思绪翻腾,心里却厌憎得厉害。

如今,他的父母人前人后俨然一对恩爱夫妻,过去的龃龉似乎都是他一个人的梦魇。

天光昏沉,外头似乎要下雨,聂青霜神思不瞩,不知怎的又睡了过去,这一觉似乎穿梭了时光,一睁眼就是十五年前……

他生平第一次和母亲起了冲突,他那在男人面前低眉顺眼的母亲竟对自己挥了巴掌。

他原以为天底下只剩他们母子俩相依为命,毕竟父亲吃喝嫖赌一应俱全,惯常一不顺心就拿他们两个泄气。

他总是英勇无畏地挡在母亲前面,只为保护他柔弱温良的母亲。

被关在储藏室的那半个月的禁闭,他突然明白了:

母亲一直有挥拳反击的能力,甚至一直有离开的能力,根本不需要他从旁反复劝阻。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于是他跑了,去丰城投奔父亲。

出来时走得匆忙,只带上了换洗的衣物、他的画册、身份证和一些平时攒下的零花钱。

他不怕苦不怕累,他愿意自己打工赚钱付学费,教美术的韩老师很欣赏他的天赋,赚够钱,他就要跟韩老师学美术。

可他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那出租屋的门口,他亲眼看见父亲搂着姘头招摇过市。

那女人衣着暴露,涂着大红唇,和他朴素哀怨的母亲没有一点相似。

旁边,还跟着个蒜头鼻的小男孩。

他懂了,这儿也容不下他,丰城偌大的城市没有他的去处。

电脑弹出续费提醒时,十六岁少年眼里只剩下茫然和绝望。

这些天,白天他就在丰城随处可见的公园里闲逛,晚上,他就到这个十元包夜的网咖过夜,顺便蹭自来水冲一下身体。

可惜没有洗衣粉,他的衣服只能在水里随便揉搓两下,也算是洗过了。

这个网咖在巷子里,里面都是吞云吐雾、蓬头垢面的人,老板每次路过都会瞪他,可到底这里还有冷气,他也没有别的地方过夜了。

如今这个去处也没了。

他正焦灼着,这时,挂着的QQ提醒界面跳出了附近人的消息:

“有没有地方过夜?”

这是一条广撒网的消息,聂青霜见过很多次,当时他也想过在附近找个活计,理他的人都回答得奇奇怪怪的。

想了想,他学着那人发了一条一模一样的消息。

很快,一个叫“小玉”的人回复了他,还热心地附上了地址。

这人的头像很年轻,看起来人很不坏,距离也很近。

聂青霜又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就回了一句:“好的。”

对面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倒是前台的老板在他问路时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告诉了他怎么走。

很快,就到了这栋窗口亮着粉色柔光的小楼附近,那雪白的墙壁都被灯光照得有些不真切,不知为何他有些踟蹰不前。

路口有个中年女人,微胖、下巴还有颗大痣,她骑跨在一辆电瓶车上,但一直不走。

那女人见他有些犹豫,似乎看出了什么,就问他找谁。

她的语调古怪,听得聂青霜的身体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说话结结巴巴起来。

不知道哪里戳中了女人的笑点,她笑过一阵后便给他指了路。

上楼梯时他还在心里感慨,出门在外都遇上了好人,可到了那扇白色木门前他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很奇怪,这叫小玉的女人便只裹着条雪白的浴巾出来迎他,一双裸足在地板上印下了逦迤的湿迹。

她那张不着粉黛的面孔上有一双令人见之难忘的丹凤眼,热情得过分,那双带着水珠的臂膀不由分说就伸过来,把十六岁的男孩子闹了个大红脸。

可一问清他没什么钱,这女人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脸冷得像是冰块一样,连推带搡的,一言不发地把他那堆破烂踹出了门边。

聂青霜不懂为什么这人出尔反尔。

不是说得好好的,可以留他过夜,他带着疑惑和委屈的话一出口,那女人眼里讥讽冷淡的神色便退去了,转而奇怪地看着他。

见事情似乎有转机,他便涨红了脸,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说了,又从兜里把剩下的毛票都堆到女人面前。

看着那些有零有整的碎票子,她一直没说话,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瞧着他。

聂青霜急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嘴里讨好地喊着小玉姐。

这一迭声的呼喊下去,那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的女人浑身一颤,最终沉默着点点头,让他进去了。

只一点,他不能进她的房间,平时也不许多看多问,赚到钱就得立刻搬出去。

她说话的嗓音有种冰雪初融的纯净感和颗粒感,却让他奇异地言听计从起来。

那一夜,桌上摆着吃完的奶油蛋糕的碟子。

吃饱了的他像只丧家之犬,蜷缩在那张木沙发上,眼神里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感激。

在丰城的故事,就从一张冷硬的木沙发开始,在一个粤省难得一见的雪夜里结束……

下过雨的春日有些微冷,聂青霜独自徘徊在落着雨滴的屋檐下,暗暗出神。

不知不觉,他走过了从前打过工的老地方,那家川湘小炒已经换了门头,老板也已换了人。

在冰室门口张望,里面的客人用完餐正好打开了门,服务员在收银台后向他打招呼。

如此,他便信步走了进去。

这里装横得再无从前的影子,他挥汗如雨的狭小后厨都被明亮的透明厨房替代。

备菜、传菜、洗碗、累到直不起腰的自己终于有一天以客人的身份走进同一家店面,等着别人端上饭菜。

这是十六岁的自己在丰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月薪一千,不过是现在的聂总监日薪的一半罢了。

当时他沿街找了两日的工作,见他年纪小又不会讲本地话,没人肯收下他。

唯独这儿的老板娘是他的同乡,一口熟悉的乡音令他松了警惕,言谈间把底细交代了个干净。

“靓仔,让让,小心烫啊……”

点好的菜码端了上来,广式叉烧拼白切鸡饭,外加一份冻柠乐。他没发工资的日子里,偶尔小玉会请他吃一顿这样的好饭。

谎言拆穿前,他曾经也对她感激涕零,而这样的感激里多了一份少年人懵懂暧昧的情愫。

那时他几乎把她当成心底里最圣洁无暇,不敢触碰的神女,光是用眼神膜拜她,他都担心是不是亵渎了她。

他更怕,她知道自己喜欢她,会不会讨厌自己,会不会把自己赶走?

现在想来,他不信她真的一无所知。

无法掩藏的,只有咳嗽和爱情。

一时间,他竟有些食不下咽,思绪兜兜转转回到了那个和小玉闹翻的雨夜。

那日雨下得极大,正好是在小炒店干了一个月。

店里没什么生意,他早早洗完了餐盘、收拾了卫生,擦擦手等着老板发工资了。

那夫妻俩就坐在店面里,看着天花板上悬挂的电视,没有分给他一个眼神。

好容易电视放完了,他才忐忑地开口:“那个……”

他有点不好意思,老板娘黄姐才回过神:“哦,你还没走啊?有事吗?”

是忘了吗?

聂青霜有点尴尬地支吾了一会儿,到底把心一横,直接开口道:“黄姐,你忘了给我发工资。”

“工资?”女人眉头紧皱,好像听不懂他的意思,没了笑意的大饼脸斜向自己的男人,“什么意思,这人我们没见过啊。”

什么意思?

他一下子没明白。

面前那两人突然对视一眼哈哈大笑,那愉快又无赖的笑声震得整间小菜馆都有了回声。

他突然醒悟过来,愤怒和委屈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顿时好像凭空有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心。

他一下子呼吸不上来,差点背过气去。

而后,那个五大三粗的厨师兼老板把他撵出了门,他整个人摔在路边的水洼里,狼狈得像只落汤鸡。

店里,那两人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拿他打趣:

“我就知道他没辙,住个鸨子楼出去能靠谁呢,他当婊子的姐姐出来我也不怕,她还敢报警了!”

这时,极大的雷声在他的头顶轰地炸响,聂青霜像是被雷劈了,从头顶上到脚底下一阵发木发麻。

他像具行尸走肉一般僵硬地转过身,怪不得满头满脸的雨水,呆呆地看向面目可憎的两人:“你,你们说什么?”

里面的人像是看他可怜,嗤笑了声。

“我可没骗你,你去附近打听打听,谁不知道那是有名的‘鸨子楼’?小伙子,我劝你长点心眼,赶紧回家算了。”

当头棒喝。

那些奇怪的声音、那天勾肩搭背的男女、小楼前那个开着电瓶车的中年女人,所有人诡异的眼神……

好像突然,一切都说得通了。

明明是解开了疑惑,聂青霜却觉得他的世界都崩塌了……

这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不会的,他一定要找小玉姐问个清楚,她不是那样的人。

雨势很大,深一脚浅一脚地溅出无数水花。

聂青霜终于来到了光亮中的门口,他捏紧了拳头、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地在楼梯间一步步往上爬。

他眼里的亮光没了,整个人散发出慑人的悲伤和仇恨。

楼上下来了一个啤酒肚的男人,穿着宽松的POLO衫,皮鞋在台阶上踩得踏踏响。

他满脸都是畅快意满的表情,抽着烟从聂青霜身旁路过,身上带着一股奶油的香甜。

不知为何,聂青霜的胃紧缩地抽痛起来,他扶着墙才能慢慢走向那走廊尽头的房间。

可是他的脑子却从所未有的清醒。

放轻脚步,一点点用钥匙旋开门锁,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卧室的门洞开着,里面的床铺凌乱不堪。

洗衣机发出一阵哐哐的工作声,桌子还有半个没有动过的奶油蛋糕,奶油已经不见了……

空气里散发着甜腻的香气。

她身上也是。

小玉没有动作,只是慢慢用浴巾围上了身子,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他突然无法抑制胸口的呕意,一下子吐得天昏地暗。

“好恶心……”

他的话还没说完,珊珊就赶到了,兜头盖脸给了他一耳光。

聂青霜没反抗,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温顺得像头绵羊,卷了背包就跑进了大雨里。

夜色溶溶,黑暗中的楼底下,画册雪白的纸张碎片如同蝴蝶的尸体,散了一地。

那些为小玉画的画,他不要了。

一同碎掉的,还有少年刚刚萌生爱意的春心。

……

“卖豆花~凉粉~”

这熟悉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窗外的街角日光绵长,旧式的三轮车踩了出来,喇叭里循环着叫卖声。

一时他竟有些恍然,丰城这些年的变迁里,似乎只有这豆花的叫卖没有变过。

眼看着那三轮车一个拐弯便要走远,他便魔怔了似的,匆匆结了帐,追出去老远:“等一等……”

等提了这塑料袋里的姜汁豆花往回走,他才有些醒神,是了,这碗豆花如今又买给谁吃呢?

他从小和母亲相伴,比起寻常男孩,多了一份对女人的理解。

那几日见小玉面色苍白,便热切地提了那碗豆花回去,只盼她能领情,身子也能舒服些。

那女人却冷着脸叫他别乱花钱,惹得他哭了场,现在想起来他不觉有些迟疑,那真的是自己吗?

想起来他太久没哭过,十五年前的夜雨中,他似乎哭干了肺腑中所有的脆弱和感情。

那些丑陋的往事在他心间也不过是微微作痛,如同受伤的右腿一样,虽困扰,却也可以无视。

路边檐下,店家的猫叫了两声。

他循声看去,是只极常见的橘猫,正绕着老板的脚边团团转着撒娇,他猛然想起小玉养的那只叫“星星”的橘猫来。

养得极胖大,一身皮毛油光水亮,叫声娇嗲得很,又极怕生,小玉疼它得紧,轻易不叫人见了去。

这一想,他便发觉,即使再恨,他的脑子竟然还忠诚地记得那么多细节:

比如她的猫只吃新鲜倒出的猫粮,比如她很爱干净,每天都要换洗床单被套……

他情不自禁地走回了那条路,在上楼前他顿住脚步,将手里提着的那袋豆花悉数丢进了垃圾桶。

在白色木门前驻足许久,都不见有人应门,他又敲过几遍,仍是安静无声,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立时,他往后退了几步,蓄力踹开了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倒在地上的女人。

周围碎玻璃渣散落一地,地上的水痕也干透了,来不及吞咽的药片和锡纸包装还被她捏在手里。

他拍了珊珊的脸好几下都没有回应,犹豫着去试探了一下呼吸,还好人没死。

救护车很快开到了医院,珊珊也没有旁的家人朋友,聂青霜陪了一宿,眼底下多了许多青黑。

她们这样的女人都爱骗人,可这次的确是真话。

肝癌晚期,没几天活头了,医生抢救出来时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问他怎么能这样折腾病人。

他苦笑了一阵,也没有辩解什么,只等她醒来再做打算。

病床上的女人瘦得像张纸片,背她下楼时他几乎感觉不到份量,想起她过往那些旧事,心中又多了一丝凄凉。

第一次见珊珊时,是一个从饭馆回来的深夜。

上了三楼,右边的第一个房间门敞着,走出了两个勾勾缠缠的男女。

男人的脸色带着猥琐的调笑,出门前还不忘掐一把那浓妆女人的屁股。

聂青霜一下子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那个姘头。

他苍白着脸,压着肺腑内的恶心,侧身进了另一扇门,对着小玉很是抱怨了一通。

对方却只是沉默,并没有附和他的言语。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说了句: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管好你自己得了。要在我这里住,就守着这条规矩,当作没看到好吗,青霜?”

她的语气好像第一次那么温柔,又似乎有种恳求的意味,澄澈的眼睛有种湿润的干净,如同春寒料峭里的一阵微风。

被这样的眼神瞧着,他很难拒绝,但他还是打定了主意不要和这种坏女人扯上关系。

但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想避开麻烦就有用的,麻烦自己会找上门。

很快,他就在自家门口第二次撞见了这人。

她穿着一身豹纹紧身短裙,耳环大得像两个钢圈。

看着她敲了好一会门,聂青霜才故意慢慢地走上前:“你找谁?”

女人回过头,一见他假睫毛下的眼睛顿时笑得弯弯的:

“哪里来的小帅哥?我找小玉,你和她什么关系啊?你也住这里啊?”

她连珠炮似的发问把他弄糊涂了。

“弟弟……应该是吧。”

这花蝴蝶一样的女人突然笑了起来,故意用暧昧的语气说道:“亲弟弟还是情弟弟啊?”

她笑得开怀,聂青霜却急得直眨眼,晒得发黑的脸也透出了红色:“不是,不是这样的……你不要乱说!”

“好了,珊珊,你别逗他了,他还是个小孩子。”

小玉微微沙哑的声线从后面传来,这才阻止了女人继续欺负聂青霜。

“好啦,喏,这瓶指甲油给你,不然那些客人老说你的指甲。”

小玉没说话,只是警告般地瞪了那女人一眼。

她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朗笑着摆摆手出了门。

一旁聂青霜偷偷看了小玉好几眼,有些不甘心地把话咽了回去。

他想不通小玉姐为什么要和坏女人来往,但后来他就明白了,甚至一度以为他们也算朋友。

那时丰城的夏天正值最闷热的时候,在后厨忙碌一整天,他几乎没有喝水的机会,回到小楼时整个人脚底如同踩了棉花。

眼前一黑,他就栽倒了下去,迷糊间他似乎听到有人正焦急地大喊:“喂,你怎么了!”

脸上被那鲜红的指甲刮得生疼,他艰难地睁开眼就瞧见那一头飞扬跋扈的卷发,嘴里不由得嘀咕:“坏女人……”

再醒来时,就是小玉姐的卧室,床铺又香又软,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擦着他的嘴唇而过,他吓得睁开眼,是猫!

见他醒了,那橘猫肥圆的身子灵活地跳了开来,对着门外喵喵直叫。

登时,门外的两个女人就跑了进来。

小玉姐的脸上还挂着焦急的表情,眼睛盯着他的脸,像是生怕他说出哪里不舒服。

他赶忙开口安慰:“我没事。”

旁边顿时传来哼的一声,他侧过头就见那坏女人头发乱糟糟地站在一侧,脸上的妆都被汗冲花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小玉不在,是珊珊一个人把他背上了三楼。

他这个夏天抽了条,再瘦的男孩骨头也重得很,他想不出一个弱女子是怎么把他背上去的,渐渐地,心里的成见便淡了。

在那个雨夜和小玉闹翻之前,他们一起去楼下吃宵夜,晚上在一起谈笑,日子好得几乎让他忘了白日里繁重的工作。

可为了小玉,她毫不犹豫地扇了他一耳光,当时他便连她也一起恨上了,因为她们都在骗人。

如今坐在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旁边,过去的爱恨情仇好像都隔了一层悲哀的毛玻璃,他只觉得怅然。

珊珊昏迷了一整天一直没醒。

男女到底授受不清,护士给他介绍了个口碑很不错的护工,如此他也能放心回去休息一番了。

他这一觉下去,很是黑沉,醒来时竟天黑了。

前台给他推荐了巷子里一家很不错的猪杂粥,他打算尝尝,顺道给珊珊也捎带上一份。

那地方实在是偏,中间一段路巷子又黑又窄,四周只有墙壁和民居,聂青霜几乎以为是自己走错了路。

好在很快便听得外面路上的车流、人声,眼前的场景也逐渐热闹起来,慢慢地,他竟觉得有些眼熟。

环顾一圈,一瞧那低矮的门头,他突然福至心灵。

这就是那个曾经住过一段时间的网吧,那个雨夜和小玉闹翻了,又是网吧老板收留了他。

网吧还在营业,连名字都没换,想来老板还在,聂青霜便拐去了对面的便利店,买了些好烟好酒。

里头装潢得比过去好了些,周围的墙壁漆得雪亮,连灯光都比过去柔和了许多。

聂青霜进去时,前台的老板椅里窝着个懒散的年青人,看着和他差不多大的样子,见他来才懒洋洋地熄了烟,问道:“身份证?”

聂青霜赶忙摇摇头,把来意说了个明白,又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那人只是阴沉地站着听他讲话,却没接东西。

“找他?你也是他的姘头?”

他忽地嗤笑一声,重新点了支烟,聂青霜有些怔了,反应过来时连忙摇了摇头。

柜台里站着的男人脸色才缓和了些许,嘴努了努,示意聂青霜出去聊。

聂青霜便跟了上去。

潮热的夜色里,那点烟上的火光像一只愤怒又悲伤的眼睛,亮了许久,直到一支烟燃尽,男人才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兄弟,你说的彪哥是我爸,刚死不久。”

聂青霜的眼神闪过一丝讶然,竟不知要说什么,只得淡淡来了一句:“节哀。”

男人却苦笑着摆摆手:“节什么哀,你都不知道我爸一直在外面,对我们母子俩从来不闻不问,我早恨透了他。

可他死了还要祸害我们这一家,害得我们丢尽了脸,他是得脏病死的。

你都不知道丧礼上都来了群什么人,在一群亲戚邻居跟前又哭又笑的,把我妈都气昏了,都是我爸的老相好。”

男人突然说不下去了,哽咽了一下,情绪激动地吼出声来:“男的!”

聂青霜这下也难得地傻眼了,空气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这倒霉的儿子表情怪怪的,扭曲着变幻着神色,聂青霜觉得后背发毛,可那人却突然定定瞧着他:“他没摸你吧?”

“啊?

聂青霜耳边嗡地一声,脑子陷入了大段的空白,随后他的记忆突然闪回那些在网吧打地铺的片段,定了许久他才开口:“没有。”

确实是没有,那人只是告诉过他,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女人都不是好东西。

见聂青霜面色平静,对方眼底流露出一丝悲哀:

“我妈后来才跟我说实话,我妈早知道他有问题,他被我妈瞧见午睡的时候摸进我房间,她才受不了了把他赶了出去。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那天想干什么,也许只是单纯想给我盖被子吧。”

这一席话说完,聂青霜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那人也没要他的东西,摆摆手进了屋子,一支烟又一支烟地狠命抽了起来。

粥是没心情喝了,摊子上散发芫荽和胡椒的香气。

他在人堆里挤了好一阵子才提上东西,步履沉重地打车去了医院。

望着车窗外迷离变换的夜景,他突然不知道这座城市容纳了多少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望。

那些城中村的黑夜里,此时此刻又有多少寂寞正在滋生呢?

有多少秘密藏在笑脸和假面背后,那些善言和忠告又多少出自卑劣的私心呢?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深想。

回到医院时,珊珊已经醒了,背着身子望着窗外,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他把粥放在她床头,左右打量了一圈,护工竟不知去了哪里。

聂青霜不由得皱眉走了出去,便碰上了白日里那个给他介绍护工的小护士,他还没问责,护士已经无奈地解释起来。

原来,珊珊实在太能折腾,讲话又难听,那护工实在受不了,就请辞了,连半天的工钱也没要。

聂青霜无奈,只得对着护士连连道歉,护士倒也并不是责怪他,她在重症病房见惯了生死,反过来还安慰道:

“只是你们做家属的,就要格外包容一些了。癌症末期,病人是极度痛苦的,只是勉强吊着命,又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往往是移了性情。”

说完她递来一个同情的眼神,叹口气走了。

珊珊在里头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聂青霜进去喊了她好几声还以为她又睡着了。

直到转到她面前,才看见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睁着,望着窗口,脸上的表情恍惚得好像在空气里看着什么人。

聂青霜轻轻又喊了一句,她便恶狠狠地转过头,像是不满他打扰了她。

只是她的动作有些猛烈,那一头蜷曲、杂乱的卷发竟突兀地掉了下来,露出了发顶稀疏的脑门。

女人顿时发出了一声尖叫,抓着假发胡乱地往头上安放,聂青霜使了极大的力气才安抚住了她,温柔地把假发的发丝一绺绺放好。

珊珊不知为何破了防,眼泪开了闸一样成股落下,她抓住聂青霜的手枯瘦得如同柴棍,力气却极大。

聂青霜如同没有知觉一般,皱着黑浓英气的眉任她作为,直到女人没了力气,沙哑地惨叫一声栽倒在了病床上。

“好好休息,珊珊。”

他懂,有些时候,是生不如死的,她一时怨怪自己也能理解。

如此,他平便静地拍拍她的手,英俊干净的侧脸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只是耐心替她掖好被子,整个人仿佛没有情绪的假人。

女人不说话了,面若死灰,合上的眼皮底下眼珠子颤动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了一点就起来喝粥把,我会再请一个护工照顾你。”

他又温声安慰了几句,出了门,随手拢了拢被扯乱的白色衬衫,这才叫住了前面行色匆匆的护士。

望着那人一丝不苟又完美得几乎让人妒忌的背影,珊珊贪婪地注视着,可眼底下分明涌动着恨意。

“你看你,是不是太傻了,我让你不要动心,让你早早赶走他,你就是不信。

“小玉,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替你考虑的,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因为别人而伤心,以前我就看他像个白眼狼,你却总是不相信。现在你瞧,我说的没错吧。”

珊珊嘴里低低地呢喃着,眼神失焦了一般望向空气,语气里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

小玉走了以后,她时常觉得她还在自己身边。

冬日的太阳暖暖的,小玉就倚在窗边,任阳光照着她雪一般瓷白的脸,动人得不可思议。

她在这个烟花之地,污泥之中,干净得太过理直气壮,好像她生来就不沾半点污秽。

春日化雪,冰凌滴流。

这样的人本不该落到这里,这样反差的气质如何不让人迷恋。

小玉的客人是最多的,最舍得花大价钱与她春宵一度。

那些老男人是如此贪恋这具瘦弱美好的躯体,他们的眼光又是如此的令人作呕。

珊珊不止一次地盼望过,等赚够了钱,她们就永远离开这里,两个人买个房子,养一只猫。

有个人每次上完后,总要点支烟、不厌其烦地念同一首诗。

她听多了,便记住了。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她多想和小玉在那样美好的地方终老。

只是到底一切都被聂青霜的出现毁去了。

小玉竟狠心地弃自己而去了,要不是因为他让小玉伤了心,她怎么会离开?

一想到这里,珊珊的心像浸透了陈年的醋,又酸又苦起来,可偏偏小玉最爱的只有聂青霜。

如此,也只能这样了。

华灯初上,丰城街头尽是繁华景象,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折射着变幻的霓虹。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聂青霜仿佛一具没有知觉的行尸走肉。

他皮肤白,胳膊上尽是指甲印和掐过的殷红,路过的人看着便纷纷投来暧昧的眼光,他却浑不在意。

看着从那家冰室到小楼窗口的距离,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一个谜团解开了,他又觉得自己陷得更深了。

他的心空空的,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猜测。

一时他突然想起那时重新返回网吧的日子,他在那里包吃包住,还有一千块的工资。

那时珊珊竟找到了自己,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一沓钱扔在自己脸上,当时他说不要,嫌脏。

气得珊珊说了一大篇话来骂他,大意是他是个白眼狼,小玉辛辛苦苦收留了他还帮他要钱,要不是小玉让她帮忙她是不会来的。

细想下来,他的心仿佛掏了一个洞,在往外汩汩地渗血,他想起那个窗口看见的景象,原来她一直看着自己,一直……

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他瞧了眼备注,是母亲的电话便接了,孰料对面响起的是一个男声。

路人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看着这西装革履的英俊男子用这天底下最难听最恶毒的话骂着电话那头的人。

直到父亲的电话尬尴地挂断了,聂青霜才恢复了清醒一般,又露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他在心里残忍地想着,这是他活该。

回到酒店,他才平复了心情,重新翻阅起了那个画册。

时隔多年,她的样子几乎模糊了又仿佛从未遗忘。

翻了翻手里的画册,似乎缺了一张,想来应该是弄丢了吧。

聂青霜便出去买了纸笔,按着记忆,模糊地勾勒起那年最快乐时的场景,有小玉、有他、有珊珊、有那只胖橘猫……

许久不画,画技都生疏了。

这时电话重新响起了,是医院打来的。

珊珊的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

他匆匆把画塞进口袋,赶到医院。

几个小时的抢救后,珊珊竟然命硬地挺了过来,连医生和护士都在啧啧称奇:从没见过求生意志那么强烈的病人。

这话一出,聂青霜便心中一动。

天亮后,珊珊苏醒了。

她的身体仿佛一切恢复了正常,精神都格外振奋起来,脸颊上久违地挂上了明亮温柔的笑意。

有经验的护士在背后感慨了一声,这是回光返照啊。

珊珊好像明白了什么,异常坚决不愿意留在医院。甚至还特意谢过了聂青霜,求他带自己回小楼去。

这次,聂青霜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

过去的恩怨似乎都被两人放下了。

珊珊的心情特别好,一路哼着歌回到了屋子里。

自己在厨房捣鼓什么,又支使聂青霜去楼下的市场买回走地鸡一只,当归、红枣、枸杞随意秤上少许。

聂青霜不忍阻拦,便匆忙下了楼赶往菜市场,几步路也被他走得胆战心惊。

好在回来时,珊珊只是静静靠在躺椅的后背,屋子里放着邓丽君的歌,意境缱绻缠绵。

伴着女人沙哑的哼唱,切好的鸡块和药材一起入了锅,高压锅下的火苗腾腾地燃着,聂青霜就安静地守在一旁,生怕过了火候。

她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挣扎着起身去了卧室,拿起一件旧时的裙子换上,戴好假发,又对着镜子细细描了眼画了眉。

左顾右盼一阵,才走了出去:“青霜,怎么样?”

“很好看。”

珊珊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意,空气里香味渐浓,她也不要人帮忙,起身去了厨房。

这一顿饭珊珊几乎没怎么动筷子,聂青霜很给面子地吃了一大半,收拾好了餐盘才坐了下来。

午后日头昏暗起来,吃饱饭他有些昏昏欲睡,斜倚着沙发的靠背,眼皮子直打架。

歌单循环着又从头开始播放,珊珊的声音在静谧的空气里拉得老长,聂青霜沉沉睁开眼,看向逆光坐着的女人。

她的脸在阴影里藏着,看不清楚表情,只有嘴唇在一开一合:

“青霜,你还记得吗?你那天回来看小玉,就是她前男友上门找麻烦的那一天,那天我不在,你还被那个人打了,可惜了那只猫,小玉很喜欢的,那人下手真狠。也不知道后来的事情你有没有都忘光了?”

聂青霜一时头脑混沌,说不出话来,可是怎么不记得?

珊珊去网吧找了他以后,他拿了钱却一直想回去看看。

就撞上那人在家里翻箱倒柜,为了保护小玉那天他还挨了一顿打,那人没找到值钱的东西才走了。

那晚他遍体鳞伤,却强撑着陪她埋了那只猫,当时小玉伤心得几乎一天没说话,等第二天她缓过劲来第一句话就是让他走。

她说:青霜,你不要学坏,不要靠近不好的人,连我也是。

他记得当时自己很固执,一定要她从此金盆洗手,不要再出去接客了,他以后赚了钱都给她……

可小玉姐把他要给她的钱丢了出去,什么都没说就把门关上了。

后来再去,那屋子就是珊珊住着了,她告诉自己小玉姐怕那个坏人再找上门来就搬走了。

他哭着求了珊珊很久,她才告诉他小玉姐是不想拖累他。

聂青霜生平第一次这样低声下气、死缠烂打就是为了小玉,他一个人打了三份工,连泡面都舍不得吃,发了工资就第一时间找到珊珊、让她交给小玉。

那段时间他饿得走路都没有多少力气,工地上放了饭便狠命地大吃一顿,这样也竟撑了三个月,却一次也没见过小玉。

这时,正值一天中最好的辰光,窗口的风融融地送了进来。

女人步履蹒跚地一一关上了窗,在茶几下找着什么,而后她的眼睛一亮:“找到了。”

聂青霜已经无力思考她拿着胶带是想做什么,女人望来的眼神却变了又变,最终只是阴沉地看向他:

“我知道,你都不记得了,你们这些男人,做过什么都忘了。”

不,不是这样。

女人听不见他微乎其微的呼喊,嘴角勾出一个奇怪的笑:“这样,也怪不得我了。是你对不起我们。”

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可聂青霜知道她不会相信自己,更加选择性地听不见自己的话,只能眼睁睁瞧着她把门缝和窗缝用胶带一一封上。

她一边咳着血,一边断断续续地哼着歌,手中动作一丝不苟,眼睛里的疯狂和期待都快要溢了出来。

安眠药的药效发挥得极快,聂青霜只听见女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进了厨房。

“呲”地一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臭味弥漫了开来。

煤气开了。

聂青霜的头脑已经混沌一片,只听得女人凑在耳边轻轻的说话声:

“你应该谢谢我,至少不让你死得太痛苦。”

他艰难抬眼,清楚地看见她眼底的恶意却不知从何而来,身体一阵寒意袭来,思绪渐渐迟钝。

一切,似又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那日,他冻得发抖却还要出去打工。

网吧老板彪哥实在看不下去了,问他:“怎么这么拼,有心上人?”

他一惊,嘴里连连否定,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他还是忍不住向彪哥求教:“彪哥,你说那些女人为什么要当小姐?”

这个问题把彪哥都呛了一下,有点没好气地训他:“为了钱啊,人家出来卖还能是为什么?”

“那是不是我给她钱,她就可以不用做小姐?”

看着聂青霜眼底的天真,彪哥实在不忍心戳穿,只是淡淡回了一句:

“关键是人家愿意吗?你别自作多情,到时候人财两空。”

他不爱听这话,便争辩了几句,彪哥却恼了:

“你干嘛为了一个婊子搞成这样?还去工地上搬砖,你这样做根本不值得啊!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话从古至今都有,你长点心吧,别傻了!

“这群鸡骗起人来不偿命,和你好的时候说什么家里有人生病,要修房子,实在没办法,遇到什么难处了……”

彪哥语气愤愤不平,模仿得倒是惟妙惟肖,好像他亲眼见过似的

“……”

聂青霜不说话,彪哥又是一阵气急:

“你知道不?这都是套路!套路!专门骗那群见了漂亮女人就拔不开腿的人。

“要是实在不相信,你就自己去问问,保管都是这样说的。”

他嘴里不信彪哥的话,可下个月发了工资去找珊珊的时候,脑子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神使鬼差地试探了两句。

那天面前的女人是怎么说的呢?

“哦,那时候小玉的弟弟生病了,心脏病啊,要动手术的。没办法嘛,年纪轻轻的也只能做这个来钱快一点。”

这话却再难取信于他了。

这不能怪他,他的心里实在存了太多的疑惑。

关了门后,他并没有真的离开。

于是真的像他猜测的那样,小玉一直都在,只是躲着不敢见他。

他多希望,那天他在门后听到的都是假的。

“你说这些干嘛?”

“嗨,不说这些,人家还以为我们在白嫖他呢。”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好像他挣来的那些血汗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他一夜未眠,还是想第二天亲眼看看,他希望是自己误会了。

直到看见小玉和那人拉着手走出来那一瞬间,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那不是别人,偏偏是自己的父亲。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也不记得她们到底说了什么,大脑刺激过度自动屏蔽了痛苦的过往。

那一年,从不下雪的粤省也落了雪,空气好像格外的冷,刺得他的骨缝生疼。

迷茫的飞雪里,他分辨不清身在何处,从楼上重重摔下后又跑出了小楼,奔向了热闹汹涌的马路。

那个雪夜,朦胧梦幻的灯光下,周围都是在飞扬的雪点中欢呼、喜悦不已的人们,他们拍照、亲吻,拥抱彼此……

盛大的喜悦铺天盖地,他渺小的痛苦瞬间被吞没,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的感受在人潮中不值一提。

他不想哭,却控制不住。

直到车来车往的路口,冲出了一辆白色桑塔纳,将他的痛苦终结在雪花亲吻睫毛的瞬间……

从这天开始,聂青霜成为了另一个模样——不会爱,也不会恨。

年少的爱恋倾尽了他这一生所有的力气,以至于从此以后都无法再对任何一个人动心。

可扪心自问,他确是清白如许。

所以当头脑里的剧痛传来时,他终于忍不住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为什么?为什么!”

时隔十五年,汹涌的泪,再一次肆意横流。

时钟在蔓延的幻觉中走动得格外缓慢,珊珊做完一切已经失了大半力气,身体也逐渐发冷了。

那人竟还有力气大喊大叫,她冷冷瞧着他如同困兽犹斗般的举动,心里一阵刻毒的怨恨。

反正他都要死了,不妨让他死个明白。

“为什么?你不知道吗?你根本不该出现,没有你,现在我和小玉早就过上了好日子。

“要不是你,她怎么会被刺激得心脏病发作?

“你知道吗,小玉一直不肯动你拿过来的钱,我们本来就差那一点钱了,那天陪完那个客人我们就有钱去省城做手术了。

“可她却不愿意再活下去了,我打了120,就分神了一会儿她就从我眼前跳了下去。我都来不及抓住她……”

珊珊咳出了大口的鲜血,瞬间那条白色裙子前胸沾上了猩红的斑点,她好恨,却没有办法。

甚至,很多时候,她只能恨她自己。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挣扎着走向窗台前,把那盆绿植抱入怀中。

她面颊紧贴冰冷的花盆,鼻翼翕合着仿佛在呼吸着某人的气味,脸上渐渐露出一个贪恋又幸福的笑容。

“小玉,我把他带来了,现在能不能不要再怪我了。

“一开始我不知道他只是长得像你弟弟,我真以为你爱上了他,所以我太嫉妒他了。

“只要他走了,就只有我们两个了,你就会答应我,等你看好病,我们一起永远离开这里。

“可你怎么会真的动了心,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男人有什么好的,历来都是男人嫖女人,怎么就不能我们嫖男人呢?

“不过就是一个玩物,小猫小狗似的解闷逗趣,偏偏你还当了真。

“男人不能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真的爱你啊!”

说着,女人的情绪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手里不住地抚摸着照片上小玉的脸庞。

她两只凹陷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嘴角却诡异地弯着,不知是哭是笑。

“你这么喜欢他,我就带他下来陪你,这样见到我,你就不会怪我了。

“我只是想让那个人吓吓你,这样你就会听我的话搬走了,我不知道他连只猫也不放过。

“老天爷就爱和我作对,本来青霜拿到钱了就该走了,可是我没想到他还会回来找你,说什么他赚钱养你的屁话,我只能劝你躲起来不要再见他。

“那天我知道他在门外偷听,我是故意的,他死了心就不会来了。可那天,一切都是意外啊!老天爷见不得我好……小玉,原谅我,我已经知道错了。”

泪眼模糊中,她似乎看到那一年惨烈的场景,小玉追下楼梯时,就受了刺激,心脏病发作了。

外面的马路上传来巨大的碰撞声,人们都在说有个小伙子发疯一样跑进马路中间被车撞了,生死不知。

小玉听见后就不说话了。

当时她只是扶着小玉回到家里,给她拿了药。

120的电话刚刚接通,她回过头就看见那瘦弱的身影消失在窗前。

夜里地上薄薄一层细雪,白的反光,小玉的脸宁静得像是睡着了,乌发像一床薄被盖着她伶仃的骨头。

好可怜又可爱。

只有那一刻她名正言顺地紧紧抱住了她,怀抱紧紧缠绕她的身躯,嘴里哭喊着她的名字:郁红药……

可是太晚了,她身下满是小玉身体里淌出的鲜血,沾染得浑身都是。

可她一点也不觉得脏,只是心碎又绝望。

在这之前,她从来不知道人的血是这样红得刺眼,在洁白无垢的轻雪中,如同红药开了一地。

珊珊后悔了,她没想到那一刻开始小玉就生了死志。

她没想到会弄到这般田地。

听着听着,聂青霜瘫倒着沙发里动弹不得,心底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的身体冰冷得几乎置身雪地,有什么东西轻而易举撕裂了他,贯穿胸口般吸走了强撑着他的所有力气。

眼前的女人似乎是不满意只有她一个人心痛,近乎疯魔了一般呜咽嚎啕,断断续续地将过往悉数吐露。

原来,唯独这件事珊珊没撒谎。

小玉出生时就带有心脏方面的问题,只是比晚几年出生的弟弟好一些。

可惜受不得累、在家里也做不得重活,所以本来就不喜欢她的母亲给她取了一个恶毒的名字——“郁白要”。

后来还是附近的药堂先生给她改成了郁红药这个名字。

尽管父母都不喜欢她,姐弟感情却很好。

好景不长,白星的身体到了不得不动手术的时候。

这笔钱他们家怎么拿的出来?

就在得知这个消息不久后,她父亲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当场死亡。

老板赔的钱正好可以用来做手术。

巧合不像是巧合。

这时她已经为了弟弟的手术卖身得了一笔钱,本来也是不够医药费的。

白星不知道父亲死去的消息,就在要动手术的前两天,她陪床的时候出去了一趟,白星就接到了拉皮条的张姐的电话。

自此之后白星便拒绝治疗,甚至不再进食,很快便生生耗死了。

临死前,他还在跟她说:姐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命运弄人,丧父丧子的母亲失去了所有希望,喝农药自杀了。

从此,郁红药便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

她不叫小玉,而是小郁啊,郁郁寡欢的郁。

而她从前在丰城曾经爱过一个人,那日打她的人,在几年前也曾经在茫茫人海中救了心脏病发作的小郁。

那人曾经也是这样爽朗、阳光、上进,最穷苦的时候他们分一份简单的泡沫盒肠粉吃。

饥肠辘辘也要让自己爱的女人吃上一口饱饭。

日子慢慢变好了。

可他变了,开始混,和一帮狐朋狗友花天酒地、赌钱,输了钱就回来大呼小叫,后来更是出言:“我没钱了,要不再出去卖吧……”

就这样,她一步错步步错,又亲手被爱人推上了那张肮脏的床。

有一天,她再也受不了,远远地逃走了。

最终,命运也没有放过她,那一日一开门,她就看得一个眼睛和白星一样清澈、干净的人。

在那一声小郁姐里,她埋下了所有悲伤的种子。

煤气逐渐充溢了整间屋子,聂青霜开始呕吐,胃里的食物狼狈地流了一地,他挣扎的动作却无了,眼角挂着一滴清澈的泪。

地底下那么黑那么冷,小郁姐一个人应该很孤独吧,那一年的雪太冷了,她的血是不是也结了冰?

聂青霜心底那口气忽地就松了。

小郁姐,我来陪你了。

看着他平静就死的样子,珊珊心底反而生出了不甘,下一秒从那男人外套里有什么东西滑落了下来……

聂青霜醒来时,四面都是洁白的墙壁,窗外渗进来的光刺眼得几乎让他睁不开眼。

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想到失去意识前听到的话,他的心陡然裂开一道悲伤的峡谷,一层无形的隔膜突然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时隔十五年,他又一次感觉因为一个人心痛欲绝的滋味,原来那种滋味如此的强烈。

察觉到自己活着,可他又忍不住为自己的存活而感到羞惭,他想,有些欠下的债他永远也还不清了。

煤气中毒的后遗症还在,他虚弱得连手指也无法弯曲,只有大颗大颗的泪顺着面颊躺下,无声地浸润了被面……

陪同护士一起进来的是他的母亲,见他醒了,她又是哭又是笑,在她的叙述中他才知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为何,珊珊在失去意识前最终还是拨打了120,医院第一时间赶到抢救,可她的身体已经僵冷了。

她不是死于煤气中毒,而像是心愿已了,身体自然死亡,听说她死的时候手里还捏着一张画。

聂青霜想起她,却奇异地没有痛恨的感觉,也许那时候她让自己下楼买走地鸡和当归就是想放他一马,可他当时偏偏无心去领悟背后的涵义。

也许,她不想让他破坏他们的团圆。

疯子的想法谁能摸得清?

到底,她也是不甘心,他在这十五年里活得那么光鲜亮丽又无动于衷,竟然把那么爱他、又因他而死的人忘得干干净净。

丰城不会再下一场雪,世上也再无一个叫郁红药的人,三个伤心人去了两个,徒留他一人也无生趣。

青霜与红药,本不是一季之物,爱恨纠缠,因果误会兜兜转转都错开了时间。

而时间,本就是这世上最毒的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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