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华是骄傲的资本，有多才华横溢，就有多狂傲不羁。

譬如李白，你看他“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你看他“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譬如杜审言，你看他一番龙飞凤舞写完述职报告之后，放下笔感叹“味道必死。”他说的味道，是指苏味道，周围人不知何故询问，杜审言一笑说：“彼见吾判，且羞死。”

再比如刘长卿。他自诩“五言长城”，睥睨天下，五言诗数他写得最好。当年诗作完成之时，他落款只写“长卿”二字。他就是这般自信，天下人应该都知道，所谓长卿者，就是他刘长卿。

但人生，并不只是光有自信就可一路坦途，无忧无虑。

波折的科举之路

刘长卿出身平常,没有显赫家事,也不是神童,算是士人中的“草根”。

像那个时代多数读书人一样，刘长卿也抱有“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求仕之心。年少便求学嵩山，避世苦读。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总结了唐代科举考试的难度。三十二岁之前的刘长卿，已有诗名，但十余年间科考路途中一再落选的现实，又让那些眼红于他才气的举子们推举他为“朋头”。这个称号类似于当今。

十余年的陪跑，让他倍感心酸冷暖。过程辛苦不易，理想犹未实现，于是只能用自嘲来自我开解，“十年未称平生意，好得辛勤谩读书”。

屡屡受挫的刘长卿也开始为推销自己向达官贵人呈献诗文，他给当时的河南府写诗，将自己比作“藩篱小鸟”。

藩篱小鸟何甚微，翩翩日夕空此飞。

只缘六翮不自致，长似孤云无所依。

西城黯黯斜晖落，众鸟纷纷皆有托。

独立虽轻燕雀群，孤飞还惧鹰鹯搏。

自怜天上青云路，吊影徘徊独愁暮。

衔花纵有报恩时，择木谁容托身处。

岁月蹉跎飞不进，羽毛憔悴何人问。

绕树空随乌鹊惊，巢林只有鹪鹩分。

主人庭中荫乔木，爱此清阴欲栖宿。

少年挟弹遥相猜，遂使惊飞往复回。

不辞奋翼向君去，唯怕金丸随后来。

——刘长卿《小鸟篇上裴尹》

“日夕空飞”、“孤飞惧鹰”、“羽毛憔悴”无不是他的自况。“只缘六翩不自致，长似孤云无所依”是一个初出茅庐的书生面对茫茫宦海的无限忧虑和渴望。平步青云是一种神话，然而他又志在青云，他“不辞奋翼向君去”，渴望提携。

公元755年(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刘长卿终于登进士第。但是还没有揭榜，便爆发安史之乱了。

本来预期的情景是这样的：插花游街，享受马蹄轻疾的风光，等待袍笏加身的荣耀。可是，即便有他的寒窗苦读，悬梁刺骨，即便有他的扬眉吐气，得中进士，却湮没在了战火的深渊中。

两次蒙冤被贬

狼狈逃向西南的皇帝成为了太上皇，前往灵州的太子李亨即位。

长安乱作一团，刘长卿避乱江左。几经辗转，他终于觅得长洲县尉一职。职位上的勤勉换来次年春天的代理海盐县令。入仕的心情平复，高兴之余，他又为官职卑小而感到不满，“久客田园废,初官印绶轻”。

就在他企望仕途升迁的时候，他却被捕下狱了。

唐代官员被贬谪者众多，入狱的确实少数，更何况是被诬以贪污钱粮。他兢兢业业，耿介不阿，圣贤书里教给他的原则操守让他碰壁，他感到愤懑悲屈。在狱中，刘长卿给朋友写诗来抒发自己的苦闷感受：

不见君来久，冤深意未传。

冶长空得罪，夷甫岂言钱。

直道天何在，愁容镜亦怜。

因书欲自诉，无泪可潸然。

——刘长卿《罪所留系寄张十四》

长卿表明自己和冶长、夷甫他们一样是清白的，对钱财是不屑的，没想到却遭受如此不白之冤。

无故蒙冤就是这样从他刚刚踏上仕途就开始的。

唐肃宗收复二京大赦天下，诗人带着满腹的委屈被贬偏远蛮荒的南巴。

途中遇到大赦后从夜郎返回的李白，两人心情截然相反。

江上花催问礼人，鄱阳莺报越乡春。

谁怜此别悲欢异，万里青山送逐臣。

——刘长卿《将赴南巴至余干别李十二》

两年后，刘长卿遇赦北归，被安排在浙西为官，到766年秩满结束，冤案不了了之。

第一段冤案耗费了9年。

大历九年（774年），他遭遇了第二段冤狱。

这次得罪的是郭子仪的女婿吴仲孺。郭子仪平乱有功,是大唐的中兴重臣，和代宗还是儿女亲家。

吴仲孺作为观察使想要截留送往中央的钱粮，长官和同僚都避其锋芒，刘长卿却不肯退让，被吴污蔑贪污二十万贯钱。这是可以直接被斩的死罪，幸好朝廷派去的监察御史救了他，将他判罚去睦州任司马。

这件事当时非常著名。《唐才子传》说：“长卿清才冠世，颇凌浮俗，性刚多忤权门，故两逢迁斥，人悉冤之。”

在睦州五年后，德宗继位，任用前朝谪臣，刘长卿被升为随州刺史。第二段冤案算是了结，历时7年。

像杜甫一样，刘长卿一生漂泊，十六年的冤案又占据了仕宦生涯的一半时间。

十年多难与君同，几处移家逐转蓬。

白首相逢征战后，青春已过乱离中。

行人杳杳看西月，归马萧萧向北风。

汉水楚云千万里，天涯此别恨无穷。

——刘长卿《送李录事兄归襄邓》

诗的前四句正是他一生的真实写照。

十多年的坎坷不平令他孤立失落，他可能知晓，仕途的通达，历来都不单纯依靠才干操守，但内在的担当执着又令他不放弃追求，始终躬行正道。

风雪夜归人，铸就“五言长城”

生于盛事，却长于末世；空有才干，却无所建树。理想之舟的搁浅让他有了更多的放逐世界的顾影自怜。

天南愁望绝，亭上柳条新。

落日独归鸟，孤舟何处人。

生涯投越檄，世业陷胡尘。

杳杳钟陵暮，悠悠鄱水春。

秦台悲白首，楚泽怨青蘋。

草色迷征路，莺声伤逐臣。

独醒空取笑，直道不容身。

得罪风霜苦，全生天地仁。

青山数行泪，沧海一穷鳞。

牢落机心尽，惟怜鸥鸟亲。

——刘长卿《负谪后登干越亭作》

“藩篱小鸟”已是“落日独归鸟”。在青山沧海广阔的背景中，涸辙穷鳞无处逃遁。

自屈骚贾赋起，楚地、楚水、长沙、洞庭便与失意迁谪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负谪期间，长卿路过长沙，将贾谊的人生和自己的人生融为一体。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

或许自己，也会成为后人笔中一位怀才不遇的代表人物。

他只求一处安稳的角落，照亮生命希望的光辉。此生的立身之处，何以寻得?

不管当时的他，多么落寞，但不得不承认，在芙蓉山的雪夜，那些风雪落在他的肩上，也谱写了他的诗歌地位。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