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与玫瑰》——爱情·现实·哲学——《王尔德童话》

欣德说文化环境 2024-10-07 02:39:11

《夜莺与玫瑰》是一部残酷的童话。但王尔德不是格林兄弟,用一些怪力乱神的角色来为美丽的童话罩上一层黑色的外衣——这个唯美主义者残忍地把他所创造的绝美当着读者的面撕得粉碎。从第一次读这篇童话,便觉戚戚不可终日,直至今日,即使在最应欢喜的日子里读到,也不免悲从中来。大概,这就是悲剧的强烈感染力吧。

是什么使《夜莺与玫瑰》能够这样激荡我的心灵?这是很难用几句话说得清的。这个童话讲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一个作为书呆子的学生,爱上了教授的女儿,邀其跳舞却被对方以他没有一支红玫瑰为借口拒绝。他悲戚地在冬日的花园寻找红玫瑰的身影为一只夜莺所见,这只夜莺认为他是一个true lover,为了造成一支红玫瑰献出了它最美的歌声和最珍贵的鲜血。可是夜莺用生命换来的红玫瑰却没能为学生赢得他的女孩,因为她根本瞧不起这书呆子的穷学生,而羡慕着珠光宝气的富家子。最后,愤恨的学生回到了他的书斋,而那朵红玫瑰也被现实的车轮碾作尘土。

那只为了别人的真爱而付出自己生命的夜莺,它就是真纯的化身,可以用歌声描绘出最完美的爱情——但是歌声中的爱情,在它的鲜血浇灌的红玫瑰面前,又显得如此苍白。可能真正的爱情正是如同这只夜莺,歌唱过无数回,却只能在一生中体验一次——因为只这一次,便教你流干了鲜血,耗尽了生气。但是夜莺只是一种不能为人所理解的鸟儿,它所为之献身的,又并非自己的爱情。它是爱情的化身,但是真正的爱情只有把自己最终交付在一个人手中,才有了意义。没有了那个人,爱情的花朵纵然再美丽,又有谁来欣赏它?

所以把目光投向了教授的女儿。玫瑰象征着爱情,但是会为了缺少一支红玫瑰而拒绝求爱者的人,她眼中缺少的,绝不是一支玫瑰。如果你不是她同意的理由,那么无论玫瑰,还是其他东西,都只是借口。一个向往着现实幸福的人,当然不会对一支玫瑰以为然。纵然它是出自夜莺的鲜血,也比不上富家子脚上银丝的鞋带。她并非活在夜莺的纯真的世界里,她的世界是现实的,有着与纯真世界绝然不同的规则——在这个世界里,没人能听懂夜莺的歌唱。于是这幕悲剧真正的主角登场了——我们的穷学生,书呆子,学习哲学、深谙书本的傻瓜。他知道并且只知道书本里写下的一切真理,但是这些真理既不能使现实世界里的学生听懂夜莺的歌唱,也不能使拥有最美的玫瑰的求爱者赢得女孩的芳心。他把自己交叉在两个不同的体系中,混杂着两个世界的规则,把玫瑰交给了追求银丝鞋带的女孩——于是无论马克斯·韦伯还是托马斯·库恩的学说都能预言他的悲剧。悲剧不属于夜莺的pure world,因为那里只有绝对的纯真的美;悲剧也不属于女孩的practical world,因为那里只有用无情的数字衡量的财富与地位。悲剧只属于学生的那个unpractical world,因为他要把另一个世界里不属于女孩的玫瑰,作为他的礼物,献给她。于是他犯下了最严重的罪过——并不是指事后他对女孩的粗鲁态度,虽然那也是一种罪过,但并非最严重的一种——不切实际,所以他带来的红玫瑰化作齑粉。但是更大的悲剧在于,本应吸取教训的书呆子,却一面清醒地说着要变得更加practical,一面又回到书斋翻开了他的哲学书——这样匪夷所思的举动,除了unpractical world的影响,没有其他解释。

更深一步的问题或许应该是:一个听不懂夜莺歌唱的来自practical world的男孩,为什么最终变成了unpractical world中的学生?真正的悲哀正是这个问题所触发的。或许他只是practical world里的一只可怜虫,没有矫健的体魄,伶俐的口才,过人的胆量,甚至没有歌唱的调门?而这样的可怜虫,没有生长在皇家,没有生长在官家,没有生长在富家,甚至没有生长在书香门第?也就是说,一切来自practical world的人都有理由让他感到自卑,一切来自practical world的人都可以真心地嘲笑他,一切来自practical world的人都可以无视他的存在——至少,他自己可能正是这样的感觉。但是可能,这个可怜虫也想要一片天地,在那里他就是国王,在那里他最有权势,在那里他最是富足,在那里他就是一切。所以他才把自己极力和这个practical world作分割,躲进这个unpractical world吧!他按照现实世界的标准并非残废,却是这现实世界里真正的残废,然而在unpractical world里,他的一切可笑的荒谬的举动,都有着最严肃最深沉的意义。只不过从来没有人,能够把这一切,用在现实世界中可以理解的语言,翻译出来。

可是即使有人翻译出来了,又有什么用呢?他的世界里有着现实世界的全部行为,却是遵循着完全不同的规则。于是这个世界时而让他产生莫名的冲动,去花园里寻找不属于这个季节的红玫瑰,又时而让一个女孩触动他最深的自卑心理,使他重新投入哲学的怀抱。他只能到他那些积满尘土的哲学书里找寻让自己变得更加practical的方法,可是这些哲学书从来都在回答这个问题,却从未给出过正确答案。一直依赖疏离他人而清晰的自我,不得不体味着作为副作用的孤寂;然而通过靠近而重构自我的尝试,却又让他手中的玫瑰零落——这是一种只有最深邃的唯美主义者才能体味的悲凉。或许最根本的问题在于:我们的穷学生,要怎样才能在practical world中获得他只有在unpractical world里才能找到的尊严和自信呢?这个目前依然无解的问题,可能才是真的让人悲从中来的症结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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