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大学通知书之后，筱筱的心彻底放下了。

她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寻找自己的妈妈，大声告诉她这些年来对母亲的思念。

筱筱来自一个小村庄，两岁那年，因为家里太穷，母亲毅然决然跟丈夫离婚，踏上南下打工之旅。

十八岁了，这期间筱筱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即便是旁敲侧击，家人也不肯告诉她母亲的消息。

自从母亲走了之后，筱筱的父亲陆海民又当爹又当妈，艰难拉扯女儿长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缺少母爱，筱筱这孩子从小就学习很刻苦，尤其语文和英语成绩很突出。她这次考上的就是外国语学院。

刚上一年级的时候，看图写话，同学们都是一头雾水，她洋洋洒洒写了五百多字，连汉字带拼音，真是把老师给惊呆了。

筱筱不光学习成绩好，性格也好——尽管有点小敏感，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知识的增加，已经尽力克服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成绩优异的筱筱也有自己的小烦恼，那就是被同学孤立。尤其女同学，她们羡慕她的成绩，因此憎恨她这个人，并多次使绊子。

开始筱筱还是很在意，时间一长她也习惯了，并且试图通过读书来缓解这种尴尬。

阅读成了好习惯。她读了很多书，尤其喜欢《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平凡的世界》里的田晓霞。

有了书中的榜样，筱筱的生活有了动力，不再觉得别人的孤立有那么严重。

熬过最艰难的日子，她考上了好大学，内心更是迫切地想要跟母亲分享这个好消息。

在她的苦苦哀求下，姑姑实在不忍心，告诉了她母亲的现状。

本来，姑姑也是联系不上前嫂子的，还是在社交软件上发现了她的踪迹。

没跟哥哥商量，因为他不一定同意。姑姑直接把前嫂子的账号推给了筱筱。

那么多年没见，一直渴望母爱的筱筱，抱着手机把母亲所有发过的视频，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

她挺高兴，为母亲感到高兴。

通过这些视频，她知道母亲已经再婚了，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小男孩。

筱筱盯着视频里的小男孩，一遍又一遍，试图找到跟自己相似的地方，哪怕一丁点。毕竟，他们俩——素未谋面的两个人——拥有同一个母亲。

她哭了笑，笑了哭，为母亲感到高兴的同时，也为自己悲苦的童年感到不值。

或许不该这么想，但这是事实。

小男孩有很多玩具，小汽车、毛绒玩具、电动玩具、手办、各种自行车、滑板车、扭扭车，这都是她小时候可望不可及的。

不光玩具多，吃的穿的也都很好。他穿的都是童装大牌，筱筱特意把男孩的穿着截图，拿到网上找同款。

结果，乖乖，一件羽绒服就要两千，一双鞋子就五百多，一顶帽子两三百。即便是这个价格，男孩也有好几件。

羽绒服有长款，有短款，有薄款，有厚款；鞋子有运动鞋，有小皮鞋，有椰子鞋，有帆布鞋；小背包也有很多款式，瓢虫的，米老鼠的，唐老鸭的，嘿!数不胜数，都能去开店了。

筱筱懒得去计算小男孩的行头花了多少钱，心中隐隐作痛。那也是自己的妈，亲妈!她会舍得花钱给这个女儿——多年未见的女儿——买件衣服吗？

再看母亲本人，皮肤白皙，衣着考究，脖子里挂着金项链，手上戴着金戒指，两个手腕各有一只金手镯。

嚯！这是有钱了，再也不是从前跟着父亲过的那些穷酸日子了。

为母亲感到骄傲的同时，筱筱也为父亲感到悲哀。他到现在还是孓然一身，孤苦伶仃。

也不是没找过。筱筱五岁那年，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到家里，父亲让她喊阿姨。

那女人当着外人面，对筱筱很好，闺女长闺女短，脸上永远挂着笑；家里只有她跟筱筱两个人时，她变了，不笑，也不说话。就是筱筱喊她，也跟突然失聪了一样，完全听不见。

那会儿筱筱还不懂什么人情世故，更不知道什么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只是觉得这个阿姨有点奇怪。

好在最后父亲没能跟她走到一起，据说是因为彩礼的事情没谈拢。筱筱不懂，也没有问，只知道父亲还是一个人带着她。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一年年过去了，她长大了，父亲也变得沧桑了。

因为长年累月干活，父亲陆海民皮肤黝黑，身材干瘦，脸上的竖纹挤挤挨挨，像是一条条拥挤的羊肠小道。

母亲在省会城市，经营一家美容店。这是筱筱从她的短视频里知道的。

上面有地址，有电话，筱筱无数次想拿起手机打个电话过去，想亲耳听一听母亲的声音。

说实话，她对母亲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家里唯一母亲的照片——跟父亲的结婚证上的照片——已经被父亲藏起来了。

感谢互联网!不然，她很难找到母亲。

犹豫再犹豫，思考再思考，筱筱想去省城看一看母亲。或许，她已经不认识女儿了，或许……

人总要心怀希望!

筱筱不敢告诉父亲，怕他伤心，但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姑姑。

十来年不见了，姑姑也很犹豫。以前家里穷就不说了，现在简直是天壤之别。人家在省城开了美容院——不管是自己挣的，还是现在的丈夫给的——穿金戴银，经济条件不是一般好；陆海民这边，不光日子跟以前差不多，人还老了很多。

如果都还很穷，可能还好说一些；现在一个穷，一个富，话都说不上了。

“你到底怎么想的？”姑姑的意思是，是想相认还是就想远远看一眼？她不好意思明说，也怕伤了筱筱的心。

“见机行事吧，先远远看一眼，如果还顺利的话，”她还没想好后面的事，有点紧张。会怎么样呢，她自己也说不清。

“去吧，总归是你亲娘。”姑姑也只好这么说。你说不让去？孩子都长大了，马上去上大学了，也到了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了。

“只是，这件事先别让你爹知道。”姑姑嘱咐道。

心动不如行动。

筱筱买了第二天去省城的火车票。她把自己最好看的衣服找出来，穿上平常不舍得穿的那双小白鞋，还特意带上了一张同学给她拍的单身照片。

想着马上就能看到母亲，她激动得一整晚都没睡好。

一大早，她着急忙慌骑电动车到了镇上，又坐公交车去了市里，到了火车站终于踏实下来。一看时间，离开车还有一个多小时。

来早了，饭都没来得及吃。她从包里摸出两个白煮鸡蛋，就着凉白开吃了下去。

因为过于兴奋，她一遍又一遍刷新母亲的短视频，试图发现不一样的东西。

温故而知新，说的是读书，她用到了短视频上，试图发现一些被忽略的细节。

母亲除了晒儿子，晒美容店，偶尔也发一些自己跳舞的视频。这就是一个热爱生活，积极阳光的女老板。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看着散发着青春活力的母亲，筱筱的嘴角不觉上扬，嘿嘿傻笑起来。

去省城的车开得真慢，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每一分每一秒对筱筱来说都是煎熬。她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母亲面前。

她闭上眼睛，想起《平凡的世界》里少平跟晓霞的约定，真是美好又煎熬。

当双脚终于站在省城的土地上，激动的心，颤抖的手，筱筱恨不得把双手拢成个喇叭，站在广场中间大声喊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来了。

因为有地址，她很快就找到了母亲开的美容院。

网络真是个神奇的存在，跨越了时间，跨越了空间，跨越了距离，送她来到母亲身边。

美容院正对面有一排大白杨，筱筱就站在树下。她有些紧张，有些激动，十根手指交织在一起，都出汗了。

“我该怎么说呢？”她一遍又一遍演练着。

“娘，我是……不行不行，现在的孩子都喊妈了，谁还喊娘，太土了。”她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对，妈！是这个字！

她一遍又一遍低声练习着：妈!妈!妈！

就在这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美容院的门口，一个身穿深绿色旗袍的精致女人从驾驶位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双细高跟鞋，手里还拎着一双白色平底鞋，一扭一扭走向后备箱，把平底鞋放好之后关上了后备箱盖子。

筱筱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没错，这个人应该就是她日思夜想的妈妈——比短视频里更好看，更有气质。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还有干农活晒出的古铜色皮肤，她有些胆怯。

每当这时候，她都会想一想勇敢的田晓霞，鼓励自己大胆往前走。

壮了壮胆子，走!有什么好怕的，自己的亲娘！不，叫妈！亲妈！有血缘关系的，怕什么。

她的两条腿朝美容院走去，两只手心却都攥出汗来，嗓子也发干，咽了几次唾沫也不管用，像冒烟了一样。

几步远的距离，她却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门口两个穿着职业套裙，脖子里系着蓝色丝巾，头发干净利落挽在脑后的美女，看到筱筱之后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好像根本没看见她一样。

见多识广的礼仪小姐，打眼一看筱筱就不是来消费的，她也消费不起，一看就是乡下丫头，搞不好是来找工作的。

大堂也有接待人员，也穿着精致的职业套裙，系着丝巾，头发挽在脑后，不过，一看就比门口那两个职位高。

那是一种感觉。

“姑娘，你是，找工作？”到底是里边的人，就不会像门口的人那么势利眼。

筱筱只是不懂人情世故，又不是傻。

“我看看。”筱筱红着脸，眼睛还在四处打探。

高跟鞋声响起，一个绿色的身影由远及近。

“高总！”刚才跟筱筱说话的漂亮小姐对着绿旗袍微微弯腰，脸上挂着好看的笑。那种笑，像是电视里下属看到领导的笑。

“小妹妹，找工作吗？”绿旗袍冲员工点了点头，转而问筱筱。

听着母亲铿锵有力略带温柔的声音，筱筱的眼泪决堤一般涌了出来，她诶诶诶哭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绿旗袍还以为她遇到了什么困难，招呼属下拿把椅子过来。

漂亮小姐姐拖过一把椅子，还给她带过来一杯温水。

“娘，我是筱筱，娘！”

想好了要喊妈，但话到嘴边还是忘了，喊了两声“娘”。

绿旗袍很明显愣了一下，她先是眯着眼睛看了看筱筱，上下左右地看，紧接着又瞪大了眼睛，扳着筱筱的肩膀问：“陆海民……”

“是我爹！”筱筱泣不成声。她透过朦胧的泪水，看着绿旗袍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带到我办公室，”跟旁边的工作人员嘱咐一句，绿旗袍快步走向旁边一间办公室。

筱筱随后被带了过去。

好家伙，这办公室也太大了，比老家的院子还大。大办公桌油光发亮，上面摆着一艘大船，写着“一帆风顺”。

女人又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有着古铜色皮肤，个头跟自己差不多，从头到脚都土不拉叽的女孩。

“你是筱筱，你真的是筱筱。”终于，女人的眼泪忍不住往外涌。

眼前的女孩让她回忆起很多年前在农村的那段婚姻。

她看过女孩的身份证之后，确信了这件事。因为筱筱跟陆海民长得太像了。

女人诉说着自己回忆里的那段婚姻，那个男人，那个四处漏风的家，那个牙牙学语的小女孩。

她问，她答；她说，她听。

二十几分钟后，门开了，一个小男孩欢快地跑了进来。他一边跑一边喊着妈妈，身上穿的，就是筱筱在视频里看到的那些品牌童装。

“这个新小孩是谁？”小男孩奶声奶气地问，同时，用手指着筱筱。

新!小！孩！

筱筱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她比这个小男孩先拥有母爱，如今，她成了新小孩！

“这个新小孩，嗯，是个姐姐。”绿旗袍说道。

“姐姐？谁的姐姐？小明的姐姐吗？”孩子天真地问道。

小明是他的一个朋友，皮肤也很黑。所以单看皮肤，小男孩就以为是小明的姐姐。

“嗯，那个，是一个姐姐。”绿旗袍最终也没告诉小男孩，自己也是这个新小孩的妈妈。

“我先走了，能见到你我就很高兴了。对了，我考上大学了，学费够用，生活费也有。我就是来看看，没别的事。”

筱筱赶紧用手背擦了擦脸，强挤出一个笑容，生怕被亲妈误会是来要钱的。

她不要钱，现在看来，母爱也很难感受到了。

本来想把那张照片留给母亲，一想还是算了。母亲有了新的家庭，有了孩子，就让她，他们一家，好好生活吧。

“你等等，”绿旗袍哽咽着，从包里拿出一叠钱，快走几步塞到筱筱手里。

女人没再说话，但又好像说了很多。

“再见！”筱筱把钱放在了门口的桌子上，笑了笑走了。

出了美容院的门，她头也没回，跑着就离开了。

母亲没有追出来，也没有喊住她，就像她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筱筱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见到了母亲，知道她过得不错，这就够了。

筱筱抬起头，觉得天很蓝，连空气都有了甜味。这种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