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累之战,秦国十万大军为赵将李牧所灭,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败,秦王嬴政审时度势,遂暂停了对赵国的用兵。况且,目前并吞韩国的时机已经成熟,韩国一下,对其他五国的震慑力是不可估量的。秦王嬴政与李斯早已拟好统一天下的通篇大计,那就是先灭韩,再灭赵魏燕,最后灭楚齐,由近及远,由易及难。
在这种情势下,韩国自然感受到了秦王的杀气,于是,公元前233年,韩王安为求“安”,派公子韩非出使秦国,韩非子乃是法家集大成者,天纵奇才,秦王是他的热心读者,所以一见面就封其为客卿,欲以大用。
秦王之所以喜欢韩非,是因为韩非在其老师荀子的思想基础上更进一步,为帝王打造了一整套成熟的君权理论体系,他认为,身为国家最高领导人的国君,需“寂乎其无位而处,漻乎莫得其所,明君无为于上,群臣竦惧乎下。”为什么呢?因为“冠虽穿弊,必戴于头;履虽五采,必践于地”。意思说,再破烂的帽子也要戴在头上,再漂亮的鞋子也必须踩在脚下;也就是说,君主再坏,终究是君主,臣民再好,终究是臣民;所以“人主虽不肖,臣不敢侵也”。甚至就连尧、舜、汤、武等圣王,韩非都认为他们的禅位、弑主,乃“反君臣之义,乱后世之教”。在他的描绘下,国君几乎成了无形无体又无处不在,在冥冥之中操纵着生杀予夺大权的至上神。这一套鼓吹君权至上理论简直太对嬴政脾气了(注1),事实上,战国百家争鸣中,所有学说都认为权力同责任、义务有对应的关系,只有秦国法家主张君主对臣民有绝对的支配权,甚至握有生杀大权,亦即权力无限大,却不必承担任何责任。而韩非子将这一整套学说给理论化、系统化了,所以史书记载的是三个字,“王悦之”(注2)。
可惜,韩非毕竟不能为秦所用,因为他是韩国国君的儿子,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都是为了韩国的根本利益,所以他屡次上书,要求秦王存韩灭赵,其理由是:“今释赵之患,而灭内臣之韩(注3),则天下明赵氏合纵之计矣。”
韩非的这个观点似乎不错,却从根本上阻碍到了秦统一天下的基本国策,这是秦国统治层所不能容忍的。要知道,当年三家分晋,若不是韩氏临阵的时候反戈一击,强大的知氏决不会被三家灭掉,如今到了生死存亡之秋,韩国又想玩这一招了。
然而,嬴政可不是自大愚蠢的知伯,此前车之鉴,岂能再蹈乎?
于是李斯对秦王嬴政说:“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欲并诸侯,韩非终为韩不为秦,此人之常情也。王不可用之。”
秦王嬴政点头,道:“子之言是,然则逐之乎?”
李斯冷笑一声,道:“韩非有才,纵之还国,卒为秦患,不如杀之,以恫吓韩王,并剪其翼。”
秦王以为然,乃囚韩非于云阳,李斯使人送毒药于非,令其自杀。韩非长叹一声,以冠缨自勒其喉而死。
韩非是一个天才学者,但他的思想将矛盾冲突与政治斗争过于绝对化,提出的策略带有很强的偏激、冷酷色彩,缺乏回旋余地与灵活性,其某些理论甚至有些反人类反人性,所以虽然他的命运比孙膑还悲惨,但并没有获得人们太多的同情。倒是司马迁,有感于自己也是因为说错了话而惨遭横祸,而对韩非的遭遇颇能共情,甚至在韩非子的传记中全文录引了他的《说难》,并叹说:韩非明知游说之难,却最终因为游说不成而死于秦国,不能自脱,岂不悲哉?
图:荀子学派
韩非一死,韩王安大惧,秦杀韩使,看来嬴政灭韩的心是坚如磐石了,这时候有大臣劝韩王称臣于秦,以保社稷。
韩王安无奈,只好向秦国纳地效玺,请为藩臣。
就在秦王嬴政加紧统一六国步伐的同时,秦国外交官顿弱也在邯郸城内开始了他的黄金攻势。
他要找的第一个人,就是郭开。郭开贪财无行,又得赵王宠信,正是最好的一个突破口。
可是顿弱不认识郭开啊,怎么办,没关系,钱可通神吗,何况一个郭开。结果顿弱一出手就是一万金!郭开虽好聚财,却也未曾一次见过如此大的数目,赶紧对仆人说,别傻楞着了,赶快叫财神爷进来啊。
顿弱一见郭开,开门见山就问:“子以为李牧此人如何?”
郭开曰:“国之良将也。”
顿弱一笑:“诚如子所言,然牧可西御秦而存赵几年乎?”
郭开迟疑道:“这个……”
顿弱又笑:“李牧年已五十矣,还可为将几年?彼倘遭不测,赵尚有何人可御秦乎?”
“这个……”
“夫秦卒之与山东之卒,犹孟贲之与怯夫也。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也。故赵有李牧,期年而亡;若无李牧,则不过半年耳。当适时,子将如何自处?”(孟贲、乌获,都是秦国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大力士)
“吾将于齐、楚之间,择一国而托身焉。”
顿弱摇头道“子之言差矣。秦有并吞天下之势,齐、楚犹韩、赵也。为君计,不如托身于秦。秦王恢宏大度,屈己下贤,于人无所不容。”
郭开大惊,急起道:“汝何人也!”
顿弱大笑:“吾乃何人,足下还不知么?此一万黄金,非我之物,实乃秦王赠子也。”
郭开愕然:“秦王所赠?此是为何?”
“秦王知君能得赵权,故命吾交欢于子,君若使赵亡,秦当以上卿授子。赵之美田宅,惟君所欲。”
郭开心内念头急转,赵国肯定是没救了,早晚而已,不如趁此机会投靠秦国,为秦国立它几个大功,如此吾之富贵犹可不失也……好,就这么办!
于是郭开侧席再拜曰:“真如此,开受秦王厚赠,若不用心图报,即非人类。”
顿弱大喜,忙道:“秦王欲攻赵,心忧李牧之能,子可为秦去之乎?”
郭开沉思良久,道:“肥累一战,李牧之威名,如日中天,去之恐非易事。秦可再来攻赵,李牧倘稍有小败,吾则有言矣!”
——哼,李牧啊李牧,你可别怪我哟,你身为大将军,无数军费从你手中流过,却一点都肯不拿出来孝敬我们这些朝中大臣,简直就是迂腐吝啬到了极点,像你这样的天下第一大傻瓜,还不该死么?
数日后,秦王嬴政收到了顿弱的书信,大喜,即刻命令大军立即出发,与顿弱的反间活动双管齐下。
赵幽缪王四年(公元前232年),秦军兵分两路攻赵,南路出邺城,攻赵之南长城;北路则出太原,攻打太行山要塞番吾(今河北平山县),兵锋直逼原中山国都灵寿。
这一次,秦军可谓是大兴兵了,不但太原、河东、河内、河间、邺城各地秦军倾巢而出,韩魏两国也被逼出兵助拳。
这一次,秦国的用兵方向也值得注意。从前韩国未入臣,赵国南长城又相当坚固,秦国并不敢大举兴兵由邺城攻赵,因其粮草、兵员的补给线要穿过豫西通道至韩境,多有后顾之忧,但如今韩既已彻底归服,那就不如来个兵分两路,南北夹击。毕竟李牧太厉害,一路终究攻他不成,不如来个两路夹攻,让他首尾不得相顾,他就算再牛,也没办法分身吧!
是的,李牧是没有办法分身,但别忘了,他可是赵国最优秀的救火队员呀,长途奔袭正是他的拿手好戏!——你们不就是欺负我没法儿分身吗,好,那我李牧就让尔等看看,什么叫做移行幻影,什么叫做兵贵神速!
李牧这次跟秦国人赌上了,他命令自己的副手司马尚率十馀万步兵死守住赵南长城,自己则率所有车骑部队,往北狂奔番吾而去。
从邯郸到番吾大概有四百里,步兵要走十天,但李牧的铁骑一天多就赶到了,两军在番吾西方二十里处狭路相逢,秦军十万,赵军只有一万多骑兵,两万车兵还在后面狂追。
李牧管不了那么多了,打!
此举当真出乎秦军意料之外,他们万万没想到赵军这么快就打来了,而且骑兵刚到就开打,简直就是乱来嘛,怎么也得等一等后面的步兵吧。
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让他们惊讶了,赵国这一支最精锐的部队已经从两翼席卷而来,他这些身经百战的李牧嫡系部队,将为了赵国的存亡,以一敌十,浴血沙场!
秦卒“好战乐杀”是靠利诱,而赵卒“临战勇不畏危”更多的是靠传统,比将起来,赵国的勇士们的确令人更加钦佩。
大战开始了,赵国的铁骑绕着秦阵一面转一面射箭,以极高的机动性对抗十倍于己的秦军,他们不愧为赵军精锐中的精锐,竟以如此劣势的兵力,把十万秦军打了个措手不及,阵型大乱。
秦军完全被赵军的气势给震住了,他们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凶悍的敌人,狭路相逢,勇者胜。
李牧笑了,果然是我亲手调教出来的好兄弟,干得好!哈哈,打成现在这个局面,秦军已经算是输了,你们以为我后面的都是步兵吗?错!到时给你们致命一击的东西,将会让你们大吃一惊!
几个小时后,李牧的两万车兵也到了,这是一只独立战车部队,也就是当年白起给赵括最后一击的那个奇特兵种,他们速度稍逊骑兵,机动性与攻击力却远超步兵,实乃大规模野战的不二王牌!
秦军败了,事实上,他们在被赵一万骑兵冲乱阵脚的时候就已经败了,这两万车兵一上,更如摧枯拉朽,打的秦军晕头转向,所谓虎狼之师,在李牧面前,其实也不过如此。
眼见于此,秦将杨端和迅速下了一个明智的决定,撤!好汉不吃眼前亏。
秦军如潮水般往后撤去,且战且退,李牧下令不要追击,兵法所谓“归师勿遏”,敌方兵力毕竟更为雄厚,只要将他们打退,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何况下一步,他还要马不停蹄的回军南援,司马尚那边,情况也非常危急。
是的,在李牧与杨端和激战的同时,司马尚也陷入了苦战之中,秦军二十万,加上韩魏联军十万,在赵南长城的各个城隘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猛攻,司马尚虽奋力死守,仍是捉襟见肘,几个外围堡垒已然失去,战斗减员如冲天牛市般狂涨不止。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李牧回来了,救世主回来了,短短四五天的时间,他竟急行军九百里,在赵国南北打了一个来回,还击败了十万秦军,这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只要有李牧在,赵军就算是有了定海神针,其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拿句俗不可耐的话来说——他们变身了!
这一次,李牧一改从前坚守待机的那一套老路子,趁着大家士气正盛,来了个主动出击!
善用兵者,战无常法。要是每次都使用同样的招数,那岂不是很容易被人破解?此非名将所为也。
秦军万万没有想到,刚才还在死守的赵军,竟突然间作风全变,跑出关来玩儿命了。打了几仗,秦军占尽下风,无奈只得撤退,李牧又一次生生扼住了秦军前进的步伐,嬴政在咸阳宫内暴怒不已。
——废物,统统都是废物,数十万大军,还有韩魏帮忙,居然搞不定区区一个李牧,寡人还要尔等作甚!
肥累与番吾两战,赵国虽然胜了,但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李牧带来的近十万代兵,伤亡过半,再加上邯郸的赵军,损兵超过十万之众。当然,秦韩魏三国伤得更惨,损兵将近二十万,是赵国的一倍。但秦国底子厚,耐操;赵国就不行了,由于当时东亚气候持续变冷,赵国的粮食产量持续下降,再加上连年累月的战争,人口锐减,更让这个苦难的国家千疮百孔,就算是李牧永生、赵奢廉颇不死、赵武灵王复活,一样积重难返,无力回天。
如果光是损伤兵员,那也还没什么,偏偏老天也似乎非要跟赵国过不去一般,卯着劲儿去折腾它:
番吾之战后第二年(赵幽缪王五年,公元前231年),赵国代地发生八级以上特大地震,有多大?地上竟开裂出一道长达数百公里、宽达一百多米的大沟。自乐徐以西,北至平阴,几乎整个赵国北部地区都受到了影响,数十座城池房屋墙垣坍塌殆尽,数万百姓死伤、数十万灾民流离失所,赵王无力赈灾,又无国际援助,弄得民怨沸腾,哀声遍野。
这还没完,再一年(赵幽缪王六年,公元前230年),赵国境内又爆发了大规模旱灾,土地颗粒无收,全国大饥;赵军粮不继,士兵每天都在饿肚子,李牧一筹莫展,心急如焚。
见此景,秦国间谍顿弱大喜过望,他用重金收买了一些赵奸四处造谣,歌道:“秦人笑,赵人号。以为不信,视地生毛。”不久,邯郸郊外地里果然生出尺馀长的白毛来,赵国百姓大恐,民心低落,人人自危。
其实,地生毛,不过是地震中或地震后的一种自然现象。它应该属于真菌或某些矿物的表现。在我国地震历史资料中,关于地生白毛的记载很多。例如 535年12月“都下(南京)地震生白毛,长二尺”;548年10月江南地震也有同样现象;788年3月“京师(长安)地震生毛,或黄或白,有长尺余者”;832年3月、1180年6月、1475年5月苏州、北京、 松江等地地震都有地生白毛的记载。1479年5月“江苏常州府地震有声,生白毛,细如发,长尺余”。古人不懂科学,以为这是大凶之兆,借此散播谣言,制造恐慌情绪,这也算是一种心理战吧。
于是,趁着赵王惶惶不可终日,郭开赶紧趁机进谗:“今赵屡遭大灾,地削民弱,不堪与秦战,秦若再来,赵必亡矣。”
赵王大急:“诚如子所言,为之奈何?”
郭开道:“武安君数与秦战,秦王深恨之,王不如杀牧,以结秦好。”
赵王听了这个馊主意,竟深以为然,回过头就要下令,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是一个秦人跳出来救了李牧一命。
这个秦国人,就是秦相吕不韦的门客司空马。当年,吕不韦被秦王罢免驱逐,司空马就逃到了赵国,在赵国担任假相(代理丞相)。这个人对秦国的情况非常熟悉,亦深知秦王嬴政的庙算,他清楚这一定是秦国的反间计,于是向赵王进谏道:“武安君屡破秦军,秦甚惧之,王若杀武安君,秦再无患,必来攻赵,如此,赵不过半年而亡矣!”
赵王本来就是个没主心骨的人,他一听司空马说的也对,就打消了杀李牧的想法。司空马也因此为郭开所嫉恨而罢官。
通过这件事儿,顿弱明白了他所做的工作花的钱还远远不够——郭开毕竟孤掌难鸣,自己需要建立一支更加强大的第五纵队,以“三人成虎”之势对赵王发动一轮更凌厉更猛烈的攻势。
于是顿弱开始广撒钞票,广结善缘,用糖衣炮弹轰倒了一大批赵国高层,其中还包括赵王身边三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赵王母倡太后与他的姘头春平君,以及赵王宠信的另外一个奸臣韩仓。我们在前面赵武灵王篇就曾说过,赵自建国以来,就有北方派与南方派的矛盾,所以像李牧这样的长年驻扎边郡的胡化将领,根本不可能得到邯郸贵族们的信任,再加上收了秦国人的钱,他们就更加有动力去搬倒李牧了。
另外一边,秦王嬴政又暂停了对赵国的用兵,他在为吞并天下做最后的准备。
秦王政十六年(公元前231年),嬴政“初令男子书年”,也就是开始在名籍性质的户籍之外编制年籍。目的是为了掌握秦民尤其是新兼并地区的六国臣民的应役年龄,而为接下来的大规模统一战争准备翔实的征兵资料。
同年,嬴政命内史腾(注4)加兵于韩,韩王安大恐,乃割地求和。九月,秦国发卒受韩南阳地,以内史腾为假守(代理太守)。魏不甘人后,亦献地于秦。秦置丽邑。之后,秦国全境展开了一次大规模的人口普查,令男子书年(登记年龄),以便征发兵卒,为接下来更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作准备。
次年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230年),内史腾再次攻韩,虏韩王安,尽纳其地,命曰颍川郡。至此,韩国宣告灭亡。总结韩国这近百年来的历史,内部倾轧,对外无能,下跪到死,可谓一无是处,早死,也算是早超生吧。
好了,现在“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战线均已齐备,秦王嬴政准备给赵国最后一拳,将这个难死的蟑螂小强彻底灭掉。
再过一年,秦王政十八年,也就是赵幽缪王七年(公元前229年),秦王嬴政派出他的头号王牌王翦挂帅,率秦军关外各地主力倾巢而出,大军直压赵境。
这一次,秦国做了非常充足的准备,其用兵规模也远超前两次。秦大军一共兵分三路:南路,由大将杨端和率军十万,出河内,策应进攻赵南长城,与司马尚的南军对决;北路,由大将李信与羌瘣率军十万,兵出太原,横攻赵国北部的代郡,以牵制赵国边军的留守骑兵不能南下驰援李牧;西路,则由主帅王翦率二十万秦军主力,由太原出太行山直逼井陉关(注5),与李牧主力对决。
如此豪华的阵容,秦军可谓精锐尽出了,嬴政就不信了,他手下一干猛将,再加上他的“人间大炮”王翦,难道就轰不烂一个小小的李牧?
这下子可有好戏看了,秦国的王翦,对赵国的李牧,战国最末的两位战神,终于相遇!!!
不过这一次相遇,还真是超级不公平的,王翦这边儿,是四十多万挟多年横扫六国威势的虎狼之师,李牧这边儿,却是十万不到连遭大灾军粮不继且无外援的疲敝之旅,此消彼长之下,天下恐无一人看好李牧,秦国鲸吞之势,几已成定局。
但李牧却不这么想,秦国气势汹汹,吾虽攻则不足,守则有余矣!他命令各条战线坚壁清野,联营数里,秦三路军马竟皆不敢进,战争陷入了僵局。
而李牧的帅营所在,就是天下雄关井陉,此地距离石家庄仅百公里,背负太行,扼晋冀交通咽喉,是天下九塞的第六塞,也是当时唯一可以横跨太行山中段供军队打仗的大道,只要有李牧在此,别说是王翦 就算是神仙,也休想跨进赵境一步。
王翦算是领教了李牧的厉害了,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论攻击强过赵奢,论防守超越廉颇,简直就是赵军历代名将之集大成者!还好这家伙没有生在秦国,否则我这个秦国第一名将的位置,恐怕就要让给他了。
两军对峙,相持不下。王翦数次变换打法亦都被击退,他心急如焚,派人送去书信到赵营,曰:“尔数月不敢与吾战,实乃妇人耳!”
李牧一笑,回书曰:“子天下名将,岂无奈何一妇人耶?”
王翦得书,暴跳如雷,大呼:“吾不扑杀此獠,非人类也!”
战神们虽没有正面生死相搏,但高下已分——李牧略强于王翦。
许久,王翦的心情才平复过来,冷静冷静,我现在一定要冷静。我干嘛要着急呢?我干嘛一定与他硬碰硬呢?别忘了,我大秦还有一把软刀子没用呢?现在,是时候了!
像李牧这样的绝世名将,想在战场用真刀真枪将他杀了,那简直就是世界上最难完成的任务,但是无形无迹的软刀子就不一样了,那一刀下去,百炼钢躯也要化作绕指棉花。
像李牧这样的绝世名将,他的残障躯体能于千军万马之中纵横驰骋而不倒,可是当自己人在他后面偷偷捅一软刀子,他就得完蛋!
于是王翦接着写信予李牧,与他打起了嘴仗,两军信使你来我往,双方斗的是乐此不疲。
与此同时,邯郸城内,一条看不见硝烟的战线已悄然发动,赵悼倡后、春平君、郭开、韩仓四大祸害一齐出手,向“赵王”进馋道:“吾等闻李牧与秦私自讲和,约破赵之日,分王代郡,王若不信,可速察之。”
赵王大惊:“寡人待武安君不薄,彼何负我耶?”乃急命左右往赵营暗查李牧。
左右回报,确实见有秦信使往来于李牧军中大帐。
赵王颓然瘫坐,赵国的精锐部队全掌握在李牧手里,万一他真的率大军投降了秦国,那赵国就彻底没戏唱了,怪不得他几个月都只守不攻呢,原来是早有异心!
见赵王已然动摇,郭开赶紧抓住机会痛下杀手:“大王,李牧早有异心,万万不可再信哪!”春平君等一干邯郸贵族也纷纷表示,先不管此事是否属实,此赵国危急存亡之秋,还是让宗室将领赵葱替换掉李牧更保险些。
赵王一看,大家都这么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于是立刻传旨,召李牧、司马尚回邯郸,而以赵葱、颜聚代领二人之职。
赵葱、颜聚到得军中,宣赵王之旨,命李牧交出兵符将印。
李牧大惊,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此关键时刻,赵王竟然要自毁长城,这是何道理?
“两军对垒,国家安危悬于一将,虽有君命,吾不敢从!”李牧声如雷霆,怒发冲冠道。
颜聚心内一震,慌忙道:“汝,汝敢抗王命耶?”
赵葱却神态倨傲,把颜聚往身后一拉,冷笑道“国是一样国,兵是一样兵,难道除了你李牧,我大赵就没有能打仗的将军了吗?大胆骄将,还不速速交出帅印!”
李牧属下的将士们气坏了,纷纷拔剑,你赵葱算哪根葱,竟敢代替李将军指挥咱们,什么张命王命,先杀了你再说!
李牧赶忙阻拦道:“大厦将倾,国成危卵,不思御敌于外,而起内乱,此非吾所愿也。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吾不可不遵君命也。诸公且退,吾当自去邯郸与大王辨明此事,一切分晓之后,再来与诸公相会。”说完,李牧将大印交给赵葱二人,连夜往奔邯郸而去。
椎牛飨壮士,拔距养奇材。
虏帐方惊避,秦金已闇来。
旌旗移幕府,荆棘蔓丛台。
部曲依稀在,犹能话郭开。
——宋 司马光《五哀诗·李牧》
数日后,李牧来到邯郸王宫之内,要求面见赵王,然而,等待他的并不是赵王的召见,而是奉令来杀他的韩仓。
李牧出离了愤怒,赵王竟然不听他一句分辨就要杀他,这是何道理!难道我李牧的一片丹心,竟然就是换来如此下场吗?不,我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如此窝囊的丧命于自己人之手!我,我不甘心哪!
“吾何罪也!”李牧拔剑,怒视韩仓。
韩仓吓得倒退几步,躲在几名侍卫的身后,壮着胆子说:“汝手拥重兵,居心叵测,欲投敌谋反,王已察之!”
“可有证据!”
“有人报汝与王翦有书信往来,可有此事?”
李牧一愣,终于想起自己与王翦有过那么一封搞笑的“妇人”信,大怒:“书信何在?”
韩仓傻了,是啊,所谓书信,根本就是捕风捉影的事儿,这叫他去哪里找去?
李牧横剑怒斥道:“大王竟因此莫须有之书信而欲杀我耶?”
韩仓冷汗直冒,良久,突然一拍脑袋,胡乱找了个茬出来:“昔日将军战胜,王觞将军。将军为寿于前而捍匕首,可见早有不轨,当死。”
李牧一下子懵了,我什么时候在给大王祝酒的时候拿过匕首了,这不是冤枉人吗?一低头,突然看见了自己右手的假肢,恍然大悟——莫不是我这假肢被他给当成匕首了吧,天哪,我右手有残疾,天下皆知,你们竟拿这种笑死人的理由来治我的罪,这也太扯了吧!
“吾因长期身处北疆,患有风湿残疾,故右手曲挛,身高臂短,跪不能及地,起居不敬,恐获死罪于前,故使工人为木杖以接手。大王若不信,臣可示之于王。”说着李牧从袖中取出假肢给韩仓看。那假肢状如木橛,缠以布条,哪里是什么匕首。
韩仓本来就是胡说八道的,哪里会给李牧分说的机会,于是他冷冷说道:“臣乃受命于王耳,王赐将军死,不赦。臣不敢言。将军请尽早自裁,以安王心。”说完不顾而去。
李牧的心彻底凉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几十年的不世战功,竟不抵奸臣们的几句谗言。——那么好吧,你们左右都是要我去死的,我如你们所愿就是。我一死,赵国也完了,你们就开开心心的去做亡国奴吧,没有看到家国破碎,对我而言,或许还是一件幸事!
可是祖国啊祖国,我纵有冲天之才,凌云之志,毕竟无法救你于水火之中,数十年南征北战,东奔西跑,也不过就是垂死挣扎罢了,最终,还是一场空,一个梦,一通泡影。
李牧狂笑,继而大哭,口中狂叫,状若癫狂。
——人之云亡,邦国殄瘁。人之云亡,心之悲矣!
侍卫们亦跟着涕泣不已,泪水随着一轮清月洒下,宫内悲风四起,吹动漫天杨絮。
李牧痴痴的望了望赵王的寝宫,躬身拜了一拜,横剑就要自刎,转念又一想:我不能死在这儿,朝堂乃赵国至圣之地,血污不祥。
于是李牧疾趋而出,出了宫门,举起右手欲引剑自杀,可是他右胳膊实在太短,宝剑够不到脖子,他只得以嘴衔住剑尖,将剑柄抵在柱子上,身体往前一倾——
只听得“噗哧”一声,宝剑从他的嘴巴直穿后脑而过,鲜血从柱子上直淌而下,顺着台阶一级一级的流下去,在月色的照耀下,发出碧绿碧绿的寒光。
与此同时,赵王的寝宫里传来了悠扬的丝竹声,音浪靡靡,仙乐飘飘。
赵幽缪王八年(公元前228年)五月,赵武安君李牧死,三个月后,赵军为秦大将王翦所败,赵葱被杀,颜聚亡去,井陉易手于秦,邯郸变成一座孤城。
再两月,秦军进围邯郸,赵王无力再战,举城投降。至此,邯郸为郡,乃称巨鹿。
得到捷报后,秦王赢政亲自驾临邯郸,大报其仇,将自己小时候在赵国时欺负他们母子的人全部坑杀。就是这么记仇,就是这么任性。
坑完后,秦王只觉神清气爽,于是从太原、上郡这条路线返回咸阳,这一路都是沿着北方秦、赵长城,或许,此时嬴政已经在规划日后的万里长城大工程了。
与此同时,赵王迁则被赢政流放到了湖北房陵的神农架大山中,日日夜夜泪水洗脸,每天跟个祥林嫂似的,翻来覆去的唠叨:“使李牧在此,秦人岂得食吾邯郸之粟耶?”这个时候才后悔,已经晚了,没过多久,赵王就唱着“良臣淹没兮,社稷沦亡。余不听聪兮,敢怨秦王!”的亡国之曲,在房陵关押他的石室中抑郁而终。
至于那个几乎以一人之力连续击败了两大绝世名将(廉颇李牧),为秦国统一天下立下了卓越功勋的赵相郭开,史书上却并没有记载他的结局,无论《史记》还是《战国策》都未提及赵亡后他的去向,他在史书中神秘消失了。这是相当反常的,毕竟郭开可是这段历史中影响大局的关键人物,而事出反常必有妖。
明代野史小说《东周列国志》则说,赵亡后,郭开带着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金银财宝准备去秦国享福,不料半路上被“盗”给杀了,金银财宝也被抢了精光,有文学评论家说这些“盗”应该就是嬴政派来的——堂堂秦王的钱可是那么好赚的的么?那得赔本带利息,再搭上一条命。
至于那个与郭开配合的相当好的的赵悼倡后,史书上也未记载她的结局。只有西汉末年文献专家刘向在其著作《列女传》中,说他被愤怒的赵国臣民们抄家灭族了。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做到了国母还对金钱拥有如此执着而深沉炽热的爱,倡后也算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了!
赵国亡后,赵公子嘉(赵故太子,赵王迁之长兄)率领着赵国的最后一点抵抗力量逃奔到代地,自立为代王,与燕合兵,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一年后,秦王嬴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向来与秦国交好的燕国太子丹因畏惧于秦国的兼并之势及其主持的国际恐怖主义行动(注6),乃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派遣刺客荆轲入秦刺杀嬴政,不幸功败垂成。秦王嬴政暴怒:从来只有我刺你们,你们怎敢刺我!于是命王翦大举攻燕,与燕师、代师战于易水之西,大破之。
再一年,公元前226年十月,王翦拔燕都蓟(今北京),燕王及太子丹率其精兵东保辽东。
再四年,秦王嬴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秦国再次大兴兵,使王贲(王翦之子)攻辽东,虏燕王喜,继而攻代,虏代王赵嘉。
至此,世出名将的军事强国燕赵,在苦苦抗争了五十余年后,最终还是未能抵挡住天下归一的历史大势,化作一缕清风,消散无踪,只留一曲慷慨激昂的燕赵悲歌,无可奈何的燕山易水之间,往来回荡。
一年后(公元前221年),最后一个负隅顽抗的齐国也举手投降,至此,六国全灭,天下归一,秦王嬴政终履至尊,变身为始皇帝,大声宣告乱世结束,新的时代驾临天下。
但这一切与李牧都没有关系了。他死后,后代世居雁门,称雁门李氏,根据《后汉书》《隋书》《新唐书》记载,李氏家族从汉至唐(五代以后暂没有考察),还不包括临时“参知政事、参政”,就出现过20多名宰相,如东汉李固,隋朝李德林,唐朝李吉甫、李德裕等——名将之后竟成了名相世家。
注1:两年前嬴政逼死吕不韦,除了夺权之外,更在于他讨厌吕不韦的思想。吕不韦商人出身,骤上高位,所以希望用道统影响帝统,走兼容百家的综合主义路线。毕竟,秦法虽高效,却缺乏内在的价值追求与超越现实的人文关怀,于是他召集门客,编撰《吕氏春秋》,希望通过更人性化的设计,改变秦一味尊法的治国路线,开创出一条自己的新路子,来作为秦统一天下后的帝国指导思想。故吕不韦曰:“君虽尊,以白为黑,臣不能听;父虽亲,以黑为白,子不能从。”(《吕氏春秋·有始览》)可嬴政却表示:“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于一尊。”(《史记·秦始皇本纪》)
注2:秦王嬴政虽然是法家,但与之前秦国的历代法家都不同。以商鞅为代表的秦国法家本是源出于魏、齐的“法派”,这一派以法为最高准则,即便是国君,也必须遵从于法。正如《管子·任法》所言:“夫生法者,君也……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此谓为大治。”原始的“法派”法家认为理想的君主应该“信赏必罚”,是法的来源,是法的典范,也是首席大法官与最高仲裁者,其身份类似于罗马的“第一公民”(鼓吹极度专制的《商君书》大多并非商鞅所作,其创作年代大致在秦昭襄王以后)。但嬴政显然并不喜欢这种,他更喜欢申不害、韩非子这一派的“术派”,这一派主张抬高皇权,立法也是为了维护皇权对国家的控制,这最终导致秦帝国“专任刑法而欲致治”,并沉迷于对民众无止尽的征敛与汲取,走火入魔,最终二世而亡!
注3:韩长期入贡于秦,形同内臣,故云。
注4:在李斯的献计下,秦王嬴政对六国君臣实施了收买与刺杀行动,“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史记·李斯列传》)
注5:内史本为朝廷内掌管法令、拟定文书的行政官员,阎步克在《史官主书主法之责与官僚政治之演生》中认为商鞅变法后秦国内史拥有副丞相的地位。后来秦统一天下,设置内史为一个行政区,掌管京师咸阳及京畿40余县,辖地约为今关中平原和商洛地区,则内史又成为地方行政官员。另外,根据《秦律》的《金布律》,内史还掌管着秦政府中央财政的田租与口赋部分,称“大内”,负责国家财政支出;而少府则掌管着山川之税、盐铁之利及其他商业税,称“少内”,负责皇室财政支出。到了汉初,汉中央与各诸侯国的京城与京畿一带也都被称为内史,而与周边其他郡作区隔(郡的设置本就有边区之意)。如汉初名臣周苛、周昌与晁错都担任过内史,不过汉初内史已将其财政职能剥离而分给了治粟内史,其地位比秦时有所下降。
注6:秦军如此选择,相当明智。北路与邯郸远隔太行山,只能起到牵制作用;南路虽可逼近邯郸,但秦军需渡过漳水与攻破南长城,难度颇高;只有西路由太行山居高临下以攻河北,胜算最大,所以秦军兵力最多,主帅王翦也在这一路。